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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受伤了。
菩萨不开心了。
菩萨……菩萨又丢了。
阿常出了趟门回来就发现迦蓝又不见了,他急得原地直跺脚,客栈的掌柜见了就笑眯眯的指了一下,说那个漂亮的小师傅被澄观寺的大师请去喝茶了。
这是他们离开白水镇的第七日。
那场焚天大火灼透的不只是焦土,还有两个幸存者踉跄的归途。他们这一路走了三四天,路上多亏迦蓝能从腐叶下掘出甜根,从枯藤间摘到野莓。时不时还会分辨点可食用的蘑菇又或是神奇找出几个野果,两个人才不至于饿的走不动路。反倒是阿常,一直在城里混饭吃的小乞丐彻底成了拖油瓶,昨个自己烤了条半生不熟的鱼吃坏了肚子,半夜疼的原地打滚,即使迦蓝给他揉过但也还是上吐下泻,要死不活。
当迦蓝拖着脚步虚浮的阿常来到清河镇时,镇民们被他们二人的惨状吓了一跳。守城卫兵也被他们的模样惊得险些鸣锣——这两人遍体血污,满脸倦意,虽说头脸还算干净又都文文弱弱,但看着就很是不对劲。好在一个和尚急匆匆跑过来悄声说了几句话,迦蓝和阿常才得以在在卫兵们复杂的目光里顺利进了城。
好在迦蓝是个有钱的菩萨。
客栈老板盯着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先是琢磨半晌觉得不像恶人,又掂了掂实打实的银子,这才将两人请进了后院小楼。一番热水泡过,再换上干净衣裳,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后,阿常才终于再次见到了他家白的会发光的迦蓝小菩萨。
迦蓝的伤处已自行处理过。他医术好,应九灯留下的小药丸也确有神效。再加上那截佛骨没准也偷偷使了力,总之他左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如今只余几道浅浅细痕,瞧着再过几日便能消弭无踪。身上其他伤也都好的七七八八,至于魂体上胸口那道凹陷,寻常人自是看不见的。
但唯独那只左眼,是真的出了问题。
倒也未全盲,竟奇妙的残留了一些视力。只是也不算好,有些时候是那种特别模糊的,只有黑白的,而且时不时看到的跟右眼还总会有点不一样画面。更多时候左眼前就只是团模糊的灰雾,硬生生与右边隔开了半个鲜活人间。
那只眼睛不再有光泽,乌突突的,阿常每次看到都觉得难过,但迦蓝却似乎不是很在意。
这也是最让阿常揪心的。迦蓝如今看万物的眼神,不是冷漠,是抽离,整个人都冰冰冷冷的寻不到人气。夹菜时筷子永远停在第三口,行走时衣袂拂过青砖不留半分褶皱。倒不是说变坏了,要吃人了,就是太清醒了。像是脱离了低级趣味,脱离了红尘人间,就一板一眼的,过于端庄肃穆了。看着就想请他去莲台上坐着,再求他给念段清心经涤荡下灵魂。
阿常无比怀念之前那个懒洋洋的,爱吃甜的,会去听戏的,笑的温温柔柔的迦蓝小菩萨。但是菩萨说他现在的感情系统坏了,还没养好,让他忍忍,忍不了也可以离开,他会给他足够的银钱并给他安排好去处。
阿常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这能行么?这肯定不行!他就要跟着菩萨。菩萨是不缺一个没用的他,但菩萨若是养好了,发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那得多冷清啊。
这几天他也发现了,迦蓝这情绪时好时坏的。不是彻底的不做人了,时不时还是会有点小情绪的,只是一眼没看住就会散了。阿常不知道迦蓝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好起来,但迦蓝不着急,他急也没用。他只能宽慰自己:迦蓝这么好,佛祖自会看顾他的。
他今个一大早就出了门是为了买衣服。
掌柜送来的两件成衣都是玄色,阿常穿起来倒是利落,可那浓墨般的颜色裹在迦蓝身上,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违和。连迦蓝自己系衣带时都停顿片刻,指尖在暗纹上摩挲,仿佛在辨认某种陌生的温度。
这会听说迦蓝又被和尚拐去,阿常赶紧跑去了澄观寺。朱红山门内飘来檀香,阿常还没想好借口,就被在庙口等待了许久的小沙弥,恭恭敬敬请了进去。阿常现在对小和尚的感觉很特殊,一方面是实在亲切,另一方面也实在害怕。白水镇的经历,并没有减少他对佛门的憧憬,但是现在一看到和尚的光头,他就会本能的腿软。喜欢和害怕交织在一起,那感觉阿常自己都不说不清楚。所以他就只会本能的捂住头发,但这举动又让他觉得有点丢人,就这么心情复杂的被领了禅房,结果一进门就看到迦蓝正和一群大和尚在喝茶,左边坐一个,右边坐一排。
泾渭分明。
看着一堆亮闪闪的大光头,再看看漂漂亮亮的自家菩萨,阿常默默下了决定,以后谁在忽悠他家菩萨剃头他就跟谁急。
因为白水镇那场大火,迦蓝的头发被灼焦了一些。昨天早上阿常刚敲开迦蓝的房门,就看见一身黑衣冷着小脸的迦蓝小菩萨正拎着个剪子,对着镜子比比划划要给自己剪头发。菩萨那架势一剪子下去,妥妥就能让自己原地出个家。阿常见状吓得一脑袋冷汗赶紧扑了上去,好说歹说一堆劝才让菩萨放弃了自己动手的想法,并成功的把迦蓝的审美又往俗人这边拽了拽。他连声音都变了调,只喊着:“头发、头发留着好看!”其实他想说的是:你可别把自己最后那点人间气也剪断了。
可菩萨的头发终究是短了。
白水镇的火舔焦了发尾,阿常又给他修短了寸许,此刻碎发掩不住他耳廓。阿常盯着他垂眸饮茶的侧影,忽然觉得那截裸露的后颈脆弱得让人心慌,仿佛轻轻一碰,人就会碎了。
再看到那耳朵上挂着的坠子……阿常五味杂陈。他就算那天脑子不好眼睛也不好,但是也看出迦蓝身后那个银色头发的,金色眼睛的,穿一身黑的,一个照面就把伪佛吓跑了的,毫无疑问地是个男的!那男人不仅护着他的菩萨还吻去菩萨眼尾的血痕,他把菩萨揉进怀里,还把人整哭了。
他又不傻,再加上有秦长老全程口播带讲解,所以不是菩萨找了个仙女,而是菩萨被魔头拐走了。那魔头何德何能,虽然厉害无比、长得也好看,但是阿常还是觉得他配不上他家菩萨。迦蓝为了魔头佛子也不做了,地位也不要了,然后受了这么多苦对方也没个影,还是个又冷又硬的臭男人。
阿常觉得迦蓝的审美实在有点令人堪忧,又怕迦蓝是被骗了,所以他鼓起勇气还真就问了:“他,就是那天你身后那位……对你好吗?”
那会迦蓝正望着窗外流云,闻言指尖轻抚耳坠,一点情绪硬是从瘫痪的状态下挤出个头,他无神的左眼微微一弯:“先生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好吧,菩萨开心就行,菩萨喜欢就好,阿常只是默默把攒钱的布囊又勒紧些。在想等存够银钱就盖间青瓦房,檐下挂满糖糕铺的招牌。若某天,若那魔头把菩萨气哭了,他立刻就可以把人请回来。
用蜜渍的梅子、软糯的圆子、新蒸的枣糕,慢慢养回那点被亏待的甜。
阿常胡思乱想,没注意到屋里那群大和尚们也各个各怀心思。
现在佛门对迦蓝的态度有点微妙,先是现任佛子云生大师在前些日子的论经大会上,当着三千信众的面,不仅坦然提到了迦蓝,更是跟着又叫了声“师弟”,摆明了就是在他看来前任佛子跟佛门脱离不开关系。这行为无疑是啪啪打了佛门的脸,可他们终究只能捏着鼻子咽下这口闷气。毕竟云生是佛前金瓶掣签选定的佛子,是他们选的,是他们扶起来的,又是他们大肆昭告天下的。佛子总不能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先不说世人怎么看……就佛那边都不好解释。
佛的态度也很蹊跷。
当年迦蓝在时,佛光示现如日照中天,经文释义清晰如观掌纹,那佛示详细的,就差手把手的直接给答案了。可现在佛子云生焚香叩问,莲台那边就只会传来雾里看花般的禅机。
但你说佛不认可吧,但也回应了,还允他调动寺中资。你说认可吧,那又从不给予迦蓝那般明确的偏爱,禅机打的纯靠猜。这般曖昧,倒像在下一盘无人看懂的棋。
但佛既然认下了新任佛子,在云生没有真的大逆不道之前,还就没人敢动他。而且佛子云生也是勤奋的,这些日子以来,起早贪黑的把所有工作都完成的妥妥帖帖。法会开了,医馆去了,课业做了,白菜也发了,虽然功德箱的香火少了好几大点,但是收到的匾额那是硬生生堆满了好几个禅房。
为此,大吉祥寺也只能客客气气地把云生唤过去。
“迦蓝叛佛实乃佛门之憾……”
大吉祥寺禅房里,八位长老将云生围在中央。香炉青烟缭绕间,话语如绵里藏针:“望佛子谨记身份,莫让外界误解我佛门立场。”
云生垂眸合十,姿态恭顺,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听了全程,一个字都没顶撞,一句话都没为自己解释,将那些机锋都化作了蒲团下的尘埃。长老们欣慰抚须,觉得云生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到底比那个一身反骨的迦蓝温驯太多。
结果次日的孟兰法会。
佛子云生披着二十斤重的锦绣袈裟,在数千信众注视中缓步登坛。当提及布施功德时,他笑的和善极了。
“昔有迦蓝师弟于北境赈灾,曾言慈悲不在经文,在指尖温度。”
清朗声音传遍全场,眉眼温润,却让佛门心头巨震。
原来乖顺的菩萨,也会在莲台上埋一根反骨。
老和尚们气坏了,老和尚们不知道迦蓝给云生灌了什么迷魂药,老和尚们犯愁了,这位新任佛子看似圆融,可骨子里却似有绵里藏针般的执拗。任凭诸位长老如何旁敲侧击,云生始终眉眼低垂,唯独在迦蓝一事上寸步不让:“诸位师父教诲的是,但迦蓝永远是云生的师弟。”
云生这底气源于某次禅定中的惊鸿一瞥。
那日他在蒲团上入定,忽见金线般的因果丝线中,有一缕极淡的金芒仍系在迦蓝腕间,他与佛门的缘并未彻底斩断。虽只是电光火石间的感应,却让他心底落下块石头。
但是他觉得这样很好,毕竟迦蓝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是亲眼看见的。他这师弟除了谈了一场惊世骇俗的恋爱,喜欢上一个厉害的过了分的魔头,其他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人还是人,吃人饭、做人事、有善心,那就还是他师弟。
云生和大吉祥寺这顿拉拉扯扯其他和尚们并不了解,但既然佛子云生都坦然称迦蓝为师弟,其他僧众们也乐见其成的放下顾虑。曾经佛子迦蓝曾名动十方三界靠的也不只是一张脸,迦蓝那多的都要成佛的功德是他一点一点、一件一件攒出来的,他曾踏过的三千净土、救过的万千生灵都做不得假。
所以当迦蓝出现在清河镇,澄观寺的主持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下面的和尚们未必认识,但是他一听见小沙弥禀报说镇里来了位菩萨相、头发半长不短的师傅时,老住持正在插花的手微微一滞。紫竹枝斜斜探出瓶口,像极了那人离经叛道的模样。
主持还没想好要不要请人进来喝杯茶,迦蓝自己就来了。借了传讯鸽寥寥几笔写了封信给云生,还没等方丈泡好茶,人就又走了。
方丈纠结着纠结着就收到了云生加急的回讯,云生虽然还是没看懂迦蓝画了点啥,但是“白水镇出现伪佛”这几个字他还是看得懂的。而那白水镇……自三年前就已经在所有人记忆中彻底消失了,他们也一直不曾发觉,此刻骤然见到白水镇这三个字,仿佛遗忘的记忆拼图突然归位。云生这边有急事他赶不过去,于是他立即以佛子令谕澄观寺:“速问详情。”
而云生,也实在是被迦蓝的笔墨功夫磋磨怕了。迦蓝做佛子那会习惯没养好,能画画的就不写字,甚至云生还从寺里翻出好几个大萝卜章,这也是上任佛子搞出来的。有段时间,佛门的公文批阅效率特别高,就是每份上面都只有个通红的印。后来被戒律院首座发现某佛子在批阅日常事务时,眼神放空,神游天外,全靠本能在哐哐盖……于是这几个萝卜章才被统统没收了。虽然说那些文件已经被筛选过,不过是些无伤大雅地费用申请,只要佛子认真看过签个名就行,但是佛子这行为——成何体统啊。
总之继上次的苗苗之后,这次的信除了那简单的一行字,剩下的一个圈三个点再加一条切开圆的线,云生也是一点也没看懂。但他这次学聪明了,他不猜了,直接让澄观寺的和尚来问了,问过了总结后再给他发过去就是了。只是云生想了想,又在传讯里添了几笔,毕竟他那师弟自从跟了魔尊,好的习惯没见多多少,娇气的毛病是越来越多了。
于是,接到指示的主持大师赶紧把迦蓝请过来喝茶,又依着云生提点,没敢太早请,茶点也备的一水的甜软带糖心。迦蓝倒也配合,就是不像信里写的那般和气爱笑,反而还是主持习惯的那个佛子的仪态。宝相庄严不爱说话,往那一坐就没个人气,好看是好看,但吐息间却满是莲台积年的冷。
最怵人的是他那双眼睛。
右眼清明如冰水,左眼却像蒙尘的琉璃,偶尔转动时,仿佛在丈量众人看不见的业债厚度。小沙弥添茶时手腕发颤,总觉得那灰蒙蒙的瞳仁里,沉着三年前就该消散的往生咒文。
就……好吓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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