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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19
河水很缓,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浑浊的黄绿色,沉默地流过这座小镇。
岸边堆着些被水浸泡发黑的枯枝和生活垃圾,空气里有淡淡的水腥味。
兰和崔沿着河堤慢慢走着。病愈后的散步是她们这几日养成的习惯,不说话,只是走。
走到一处水流稍缓的河湾,岸边有几块被磨平的大石头。兰停下脚步,看着那些石头。
“我以前有一个同学。”兰忽然开口,“从小学到高中,几乎都是同班。”
崔也跟着停下,站在她身侧。
“她长得很精致。”兰的目光投向河面,好像试图从浑浊的水里打捞出什么,“皮肤很白,白里透红的那种。睫毛又密又翘,像洋娃娃。在我眼里,她是造物主的宠儿。”
“记忆中,她的存在甚至是发着光的。”
崔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她知道兰的每一个想起,都不是偶然。
“我辍学两年后,又见到了她一次。”兰努了努嘴,“就在这一带。她提着一大桶衣服,来河边洗。”
“那桶很大,塞满了衣服。她个子小,提得很吃力,身形摇摇晃晃的。我远远看着,没敢过去打招呼。”
河对岸有孩童在追逐打闹,笑声隐约传来。
“后来我听以前的同学说,她家里为了供她弟弟读书,把她嫁给了一个离异有娃的二婚男。”
兰弯腰,捡起脚边一块扁平的鹅卵石,在手里掂了掂。
“再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她手腕一抖,石子脱手飞出,在河面上打了三个水漂,最后沉入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很快被流水抚平。
“我没办法形容那种心情。”兰的声音依然平静,但崔听出了底下某种紧绷的东西,“我有时候会想,那会不会是我人生差点滑落的深渊之一?”
“即使后来学了命理,看多了所谓业力、因果、家庭剧本这些东西,我也无法停止这么想。为什么?用那些理论,去解释她眼睛里消失的光,去解释一个那么美好的的人,变成河边一个日复一日沉默洗衣服的影子——那太残忍了。”
“为什么会这样?”兰问,声音压抑,却比呐喊更让人心惊,“为什么会有这种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当成燃料的文明?我永远无法理解。我也拒绝理解!”
她不是在向崔索要答案。她是在向某种庞大而无形的存在发出诘问。
“那不是我一个人的痛苦,我无法不为之痛苦,也做不到麻木。”
兰的眼睛发红,但没有泪。那是一种燃烧过后干涸的红。
崔握紧了兰的手。她想说点什么,但所有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风吹过河面,翻起更深处的水腥气。
“我还有一世,是作为帝王。”兰说。
崔屏住了呼吸。她知道,兰要说的,绝不会是荣耀与权力。
“我的后宫,基本都是权臣们塞进来的政治工具。这个的女儿,那个的侄女,这个家族的表亲,那个派系的筹码。”
兰的语气更寡淡了,像在描述一个乏味的行政流程,“我知道那些女人根本不爱我。她们有的怕我,有的恨我,有的已经麻木了。但为了背后的家族利益,不得不曲意逢迎,扮出温柔顺从的样子。”
“我跟她们发生点什么,都跟点卯似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上班。就是两坨死肉在那里动。”
兰嘴角勾了抹笑,又觉得没意思,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每次完事儿我都感觉自己很恶心。因为我没办法怪她们,我有权力,即使我会被权力反噬,起码我也有得选。但她们没得选。去怪没得选的人,并不会让我感觉更好。”
崔凝视着这样的兰,忽然明白了。
兰不是在宣泄情绪,她是在进行一场迟来的精神盘点。把某些盘踞在意识角落的东西,拿出来,摊开,看看它们,然后告诉身边这个人:看,这就是一些我带着的东西。
不是求你帮忙拿走,只是让你知道它们的形状和重量。
“兰。”崔开口,声音也很平静。
“嗯?”
崔说:“你不必理解。也不必麻木。”
兰没有回应,似乎在等待下文。
“你能看见,能记住,能为此感到不对劲,这就已经是抵抗了。”崔缓缓说道,“对所谓约定俗成的规则的抵抗。”
崔继续说,“你同学眼里的光消失了,后宫那些女人的名字被抹去了。但你现在还记得,还会在某个夜晚提起。她们没有完全变成燃料,至少在你这里,没有。”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愿意听。”兰如释重负。
“我会一直记得的,也会去写,去说。不管有没有人来听,我都会这么做。不为了别人,”兰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收到了心口处,“只为了我这里。”
“如果你想说,可以对我说。我会愿意听——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而是,这世界上,除了你以外,至少还有另外一个人,比如我,想去认真记住这种事。”崔的目光落在了兰紧握的拳头上,“因为我也曾是燃料,那些沉默的影子之一。”
兰猛地转头看她。
崔的声音没有波澜,却让兰的心狠狠揪紧,“我的抑郁症,我过去的退缩和讨好,那些为了安全感而做的测试,甚至我逃避自己的欲望不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燃料吗?我被投进了一个‘好女儿’、‘正常人’的火炉里,燃尽了自己去维持一个虚弱,或者说虚假的温度。”
崔迎着兰惊讶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丝笑,那笑里没有自怜,只有冰冷的清醒:“所以,我不是在安慰你,也不是在分担你的痛苦。我是在确认曾经的自己。”
“文明的残忍,不仅在于我们看到谁被牺牲了。”崔看着浑浊的河水,“更可怕的是,它在无声无息中,把所有活着的人都改造成燃料——有些人甚至觉得这是自己的选择,还会努力让自己烧得更好。区别只是:有人一生轰轰烈烈地烧完,有人漫长而沉默地熄灭,还有人烧到最后,连一点灰都没剩下。”
“我有点冷。”兰忽然说。她不是在撒娇,是真的感到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寒意。
崔靠近一步,伸出手臂,轻轻环住了兰的肩膀。像两簇在寒风中相互靠近的微弱火苗。
“我也冷。”崔说。
她们就这样站在岸边,看着沉默的河水。
“我不想只做记住的人。”
兰的语气很轻,却带着某种毁灭的决绝。
“我想试试,能不能做那个,把炉子砸了的人。”
崔的手臂收紧了些。“会很累。而且可能砸到手,也有可能根本砸不动。”
“我知道。”兰说,“但如果我们连砸的念头都没有了,那就真的只剩灰了。”
她说完,定定地看着崔,然后伸出手。不是握住,而是摊开掌心,平举在两人之间。
一个无声的邀请。
那只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带着粗糙的老茧。
崔把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
“走吧。”兰说,声音恢复了平稳。
她们继续沿着河堤往前走,手依旧那么牵着。
孩童的嬉闹声远去了,只剩下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
傍晚,崔打开电脑,翻出了那天蒸完桑拿后画的《余温》。
看着屏幕上那幅抽象的画。热气、力量、融化、未完成的触碰。
然后,她新建了一个文件。
标题是:《燃料与灰烬》。
崔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看着空白的页面。许多画面在脑海中翻涌:埃特兰蒂斯祭坛上癫狂的人群,桑拿房里几乎焚毁的对视,病榻上兰无意识的忏悔,河边兰发红的眼睛,以及,她自己说出的关于燃料的真相。
她开始打字,很慢,但很坚定。
不是小说,不是日记,更像是一篇灵魂的思维导图。
她写自己如何成为好女儿的燃料,写那些为了被爱而进行的自我优化如何一点点抽空生命力,写抑郁如何成为身体最后的罢工,写她对兰的测试背后,是何等深刻的、对再次被当做燃料的恐惧。
她也写兰。写她作为祭司的孤独,作为帝王的恶心,作为童年目睹死亡者的恐惧,以及她试图用整个宇宙的蓝图来对抗虚无的悲壮。
她写她们的相遇,不是浪漫童话,而是两个从不同火炉里爬出来的幸存者,在灰烬堆里的相互辨认。
写着写着,泪水无声滑落,滴在键盘上。但她动作没有停。这不是悲伤的泪,是清理伤口时,脓血流出带来的刺痛与释放。
渐渐的,灵魂深处涌上来深沉的宁静。仿佛那些盘踞在体内多年的毒,正随着文字被一点点导出、固化,再经由自身冷静地审视剖析。
原来灰烬,不止是作为终结,更可以是滋养新生命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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