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周四放学后的健身房空荡荡的，只有器械区传来规律的金属碰撞声和粗重的呼吸声。陈烁正在做卧推，杠铃随着他的动作上下移动，肌肉线条在汗水的光泽下显得格外清晰。沈叙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书包，看着陈烁完成最后一组，杠铃归位时发出沉重的闷响。
　　“来了？”陈烁坐起身，用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咧嘴一笑，“还以为你又被江寻拖去图书馆了呢。”
　　沈叙走进健身房，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地板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他放下书包，靠在深蹲架旁：“今天江寻说想一个人静静，我就没陪他。”
　　陈烁从长椅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肩膀，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他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两杯水，递给沈叙一杯：“看你最近状态不对，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还在查那件事？”
　　沈叙接过水杯，没有立刻回答。自从和林茜发现学校的异常，自从意识到江寻可能生活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实验场里，他的睡眠就再也没好过。每晚闭上眼睛，就是那些符号、那些照片、江寻迷茫的眼睛、校长催眠般的讲话声。
　　“压力很大？”陈烁喝了一大口水，喉结上下滚动，“都写在脸上了。”
　　沈叙苦笑：“有那么明显吗？”
　　“明显到林茜都看出来了，你说呢？”陈烁把空纸杯捏扁，精准地投进五米外的垃圾桶，“她昨天问我能不能多盯着点你，怕你把自己逼太紧。”
　　沈叙有些意外。他知道林茜关心这件事，但没想到她会去找陈烁。这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孤军奋战——林茜在信息战线上挖掘真相，陈烁在体能和人脉上提供支持，而他，在江寻身边进行最直接的观察和干预。
　　“陈烁，”沈叙犹豫了一下，“如果我说，我和江寻可能卷入了一些……很复杂的事情，你信吗？”
　　陈烁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健身房里的灯自动亮起，在镜墙上反射出无数个他们的身影。
　　“沈叙，我打过很多篮球赛。”陈烁突然说，声音在空旷的健身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比赛进行到关键时刻，你能感觉到整个场上的气氛都变了。空气变重了，观众的呐喊声变远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他转过身，直视沈叙的眼睛：“从你转学来，接近江寻开始，我就感觉学校里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不是坏，就是……不对劲。像是一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的比赛，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真正的规则。”
　　这番话说中了沈叙的感受。那种无处不在的异常感，那种表面正常下隐藏的精密设计，那种江寻每天重置记忆却无人深究的诡异。
　　“所以我信。”陈烁走到沈叙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而且我觉得，你们需要的不只是脑力支持。”
　　他走向器械区，从架子上取下两副拳击手套，扔给沈叙一副：“来，教你点实用的。”
　　沈叙接住手套，有些茫然：“拳击？”
　　“防身术的基础。”陈烁已经开始绑自己的手套，“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查什么，但感觉挺危险的。多点本事没坏处。”
　　沈叙看着手中厚重的拳击手套，皮革的气味混合着陈烁的汗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沉浸在信息收集和逻辑推理中，却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如果真相真的如此危险，如果那些监视者真的采取行动，他该怎么办？
　　“我……没学过这个。”沈叙诚实地说。
　　“所以才要学。”陈烁已经绑好手套，开始做热身，“不需要你变成高手，但至少要能在危险情况下保护自己，争取逃跑的时间。”
　　沈叙学着他的样子绑好手套，动作笨拙。手套比想象中重，戴上后手指的活动变得困难，整个手像被包裹在一个厚重的壳里。
　　“第一课：姿势。”陈烁站到沈叙面前，摆出基本的防御姿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微屈。重心放低，但不要蹲太深。一只手护脸，一只手护肋部。”
　　沈叙模仿他的姿势，感觉全身都不协调。陈烁绕着他走了一圈，用戴着手套的手拍拍他的背：“背挺直。放松，别这么僵硬。你不是要去打仗，是要随时准备移动。”
　　调整了几次后，沈叙的姿势看起来像样了一些。陈烁点点头：“好，现在看我。”
　　他做了几个基本的移动动作——前进、后退、侧移。动作流畅自然，像舞蹈一样。“关键是要保持平衡，随时能改变方向。逃跑不是一直往前跑，是要让追你的人猜不到你的下一步。”
　　沈叙试着移动，但脚步笨拙，差点自己绊倒自己。陈烁笑了：“慢慢来。现在试这个——当我靠近你时，用前手推我，保持距离。”
　　陈烁缓缓靠近，沈叙伸出手，但动作太慢，被陈烁轻松格开。
　　“不是这样。”陈烁摇头，“要快，要坚决。想象我真的要攻击你，你不是在玩游戏。”
　　他们练习了半小时的基本动作。沈叙渐渐找到了感觉，汗水浸湿了他的T恤，呼吸变得急促，但身体却感觉越来越轻快。这种纯粹的体能活动，让他暂时从那些复杂的谜团中解脱出来，专注于最原始的身体控制。
　　“休息一下。”陈烁摘下拳套，又接了两杯水。
　　两人坐在长椅上，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深色圆点。健身房的时钟指向下午五点四十分，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感觉怎么样？”陈烁问，呼吸已经平稳下来。
　　“累。”沈叙实话实说，“但……感觉不错。像是把脑子里的东西清空了一会儿。”
　　陈烁笑了：“运动就有这个效果。有时候脑子想太多，身体动起来反而能找到答案。”
　　沉默了一会儿，陈烁突然压低声音：“沈叙，我小叔在安保公司工作。”
　　沈叙转头看他：“安保公司？”
　　“嗯。不是普通的保安，是那种……为高端客户提供特种安保服务的公司。”陈烁的表情变得严肃，“他们处理过很多奇怪的事情，有些客户的需求也很不寻常。”
　　沈叙的心跳加速了。他意识到陈烁在暗示什么。
　　“如果需要……”陈烁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一些不太常规的设备或信息，也许我能帮上点忙。当然，要在合法范围内。”
　　“比如？”沈叙谨慎地问。
　　陈烁看了看四周，确认健身房没有其他人，才继续说：“比如反监控设备。可以检测有没有被窃听，有没有隐藏摄像头。比如加密通讯工具。还有……一些不公开的信息渠道，能查到普通人查不到的资料。”
　　沈叙握紧了水杯。这些正是他们现在需要的。林茜虽然技术高超，但毕竟是在学校系统内操作，资源和权限都有限。如果能有专业的安保技术支持，调查的深度和安全性都会大幅提升。
　　“你小叔会愿意帮忙吗？”沈叙问。
　　“他欠我个人情。”陈烁咧嘴一笑，“去年他公司有个客户的孩子在我们学校被欺负，我帮忙摆平了。他说以后有事尽管找他。”
　　沈叙思考着。接受这种帮助意味着把陈烁更深地卷入这件事，意味着他们这个小团体将从一个松散的信息共享小组，升级为具备实际能力的行动团队。
　　“很危险。”沈叙最终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最终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但肯定不简单。”
　　“所以我更要帮忙。”陈烁的态度很坚定，“你们俩，一个整天对着电脑，一个记性不好，要是真遇到什么事，连跑都跑不快。至少我能打，能扛，还能搞到点有用的东西。”
　　沈叙看着陈烁，这个平时大大咧咧的体育生，此刻眼神中闪烁着罕见的认真和担当。他突然意识到，陈烁对江寻的保护欲，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同情或义气，而是某种更深层的直觉——直觉到江寻的处境异常，直觉到这件事的重要性。
　　“谢谢你，陈烁。”沈叙真诚地说。
　　“兄弟之间说这个。”陈烁摆摆手，“现在，第二课：解脱技巧。”
　　他们重新戴上拳套。陈烁从背后抓住沈叙的手臂：“如果被人从后面这样抓住，你会怎么办？”
　　沈叙挣扎了一下，但陈烁的力气太大，完全无法动弹。
　　“用你的体重。”陈烁指导道，“突然下蹲，然后向侧面旋转。动作要突然，要出乎意料。”
　　沈叙照做，动作笨拙但有效，成功从陈烁的控制中挣脱出来。
　　“很好。”陈烁赞许道，“再来一次，这次我抓你手腕。”
　　训练继续。陈烁教了沈叙几种基本的解脱技巧——如何挣脱手腕被抓，如何从背后被抱住时脱身，如何应对正面的推搡。每个技巧都简单实用，不需要很大力气，关键是时机和技巧。
　　“记住，你的目的不是打赢，是制造机会逃跑。”陈烁反复强调，“打不过不丢人，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六点半，训练结束。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陈烁从储物柜里拿出干净的T恤扔给沈叙：“换上吧，别感冒了。”
　　更衣室里，沈叙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陈烁，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们？这件事……可能真的会惹上麻烦。”
　　陈烁正在用毛巾擦头发，动作停顿了一下。“我奶奶生前常说，有些人来到你生命里，是有原因的。”他的声音变得柔和，“江寻那小子……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篮球场边。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看着我们打球，眼神空空的，像是什么都看见了，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他穿上外套，拉链的声音在更衣室里格外清晰：“后来听说他记性不好，每天都会忘记。我就在想，如果一个人每天都从零开始，那他得多孤独？得多害怕？”
　　沈叙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然后你出现了。”陈烁转向他，表情认真，“你不是可怜他，不是应付老师布置的任务，你是真的在帮他。每天给他更新，陪他面对那些欺负他的人，现在还在查那些不对劲的事情。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把江寻当朋友。”
　　他顿了顿：“我陈烁没什么大本事，就会打个球，有点力气。但如果我的朋友需要帮助，我会用我所有的方式去帮。就这么简单。”
　　沈叙感到眼眶发热。这些天来，他一直沉浸在调查、推理、担忧中，几乎忘记了最初的原因——不是为了揭开某个惊天秘密，不是为了对抗某个庞大系统，而是为了帮助一个每天在遗忘中挣扎的朋友。
　　“你说得对。”沈叙穿上外套，“无论如何，江寻是朋友。而朋友有难，我们不能不管。”
　　离开学校时，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路灯在冬夜的寒风中投下摇晃的光晕，在地上画出他们长长的影子。
　　“下周我小叔回来，我带你去见他。”陈烁说，“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得先准备一下。你要告诉我，你们到底查到了什么，需要什么帮助。这样我才能跟小叔说清楚。”
　　沈叙点点头：“我会整理一份资料。林茜那边也有很多发现，我们可以一起讨论。”
　　他们在校门口分开。陈烁骑上他的摩托车，引擎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低沉的轰鸣：“沈叙，记住我今天教你的。危险来的时候，脑子可能会空白，但身体记得。多练习，让它变成本能反应。”
　　“我会的。”沈叙承诺。
　　摩托车远去，尾灯在街道尽头拐弯消失。沈叙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刮在脸上，但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
　　他的“盟友团”开始具备实际的支持能力。林茜在信息战线上，陈烁在行动支持上，而他在江寻身边。三个人，三种不同的能力，为了同一个目标。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江寻发来的消息：“沈叙，明天见。”
　　简单的三个字，一如既往。但沈叙现在看这三个字，有了不同的感受。这不仅仅是一个约定，一个承诺，更是一个需要守护的存在。
　　他回复：“明天见。记得穿暖和点，天气预报说明天更冷。”
　　发送。
　　然后他打开加密通讯软件，给林茜发了一条消息：“进展汇报：陈烁加入，能提供实际支持。我们需要开个会，整合信息，制定下一步计划。”
　　几分钟后，林茜回复：“同意。时间地点？”
　　“周六下午，老地方。”沈叙指的是那家“时光角落”咖啡馆，“我们需要一个详细的计划。”
　　“明白。我会准备好我这边的一切发现。”
　　结束通讯，沈叙抬头望向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反射着城市的灯光。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但此刻的天空只是阴沉，像在酝酿着什么。
　　他想起陈烁教他的解脱技巧，想起那些简单但实用的动作。身体记得，陈烁说。也许对抗那个精密系统的方式，不是更复杂的计划，不是更深入的研究，而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身体的反应，朋友的信任，人性的坚持。
　　雪开始下了。先是零星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多，在路灯的光晕中旋转飘落。
　　沈叙加快脚步，向家的方向走去。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融化在羽绒服的表面。
　　无论前方有什么，无论那个实验的真相多么惊人，至少现在，他不再是独自一人。
　　他有盟友，有计划，有保护自己和朋友的能力。
　　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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