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6 章
夜色再次降临,“澄心苑”内弥漫着一种比前夜更加凝重的寂静。阵法光晕依旧在无声流转,将苑内与外界隔成两个世界。
小轩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
阿洙是在一阵深入骨髓的灼痛中恢复意识的。那痛楚并非来自肉身,而是源自灵魂深处,仿佛有无数烧红的细针,在她识海中最柔软的部分反复穿刺、搅动。她闷哼一声,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先是模糊的光晕,继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沈泽布满血丝却写满担忧的眼睛。
“阿洙!”沈泽的声音沙哑而急切,立刻俯身靠近,一只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你感觉怎么样?”
“……哥……”阿洙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觉得浑身像是被碾过一般,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欠奉。但比身体的虚弱更可怕的,是神魂上那道如同毒蛇般缠绕不去、时刻散发着阴冷与灼痛感的印记——“蚀魂引”。
她下意识地内视,只见原本清澈平静的识海,此刻像是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边缘处翻涌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正是那印记所在。每一次神识的轻微波动,都会引发一阵剧烈的灼痛。
“别怕,”沈泽看出她眼中的痛苦与惊惧,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哥在这里。‘蚀魂引’虽麻烦,但并非无解,我们一定能撑过去。”他端起一直温在炉子上的清水,小心地喂她喝了几口。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阿洙的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她环顾四周,熟悉的陈设让她知道自己还在澄心苑。“云青……”她下意识地问出声,声音依旧微弱。
沈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握着她的手也紧了紧,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气:“他来过,送了药。若非他……”
“哥,”阿洙轻轻打断他,摇了摇头。昏迷前最后的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冰冷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磅礴却带着急迫的灵力强行镇压伤势,还有……那额头上转瞬即逝的、近乎错觉的轻柔触碰。她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云青启动阵法为她争取生机是事实。“他……有他的考量。我带回的消息……很重要。”
提到消息,阿洙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书房里……有邪阵所需的器物,还有图纸……他们找到了‘碎星屿枢机’……他们要抽干的,是圣地的根……”她断断续续,却尽可能清晰地将最重要的信息说出。
沈泽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最终化为一片铁青。他早就知道三皇子所图非小,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灭绝人性!这已不仅仅是贝族的仇恨,更是对整个东南海域生灵的宣战!
“我知道了。”沈泽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你安心养伤,这些事,交给哥。”
就在这时,轩门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沈泽眉头一皱,沉声道:“谁?”
“沈公子,是我。”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老仆的声音,“云大人请沈公子过去一叙,说是有要事相商。”
沈泽与阿洙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云青此刻相邀,必然与阿洙带回的消息有关。
“告诉他,我稍后就到。”沈泽应道。
门外脚步声远去。
沈泽替阿洙掖好被角,柔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有任何不适,立刻让外面的老仆叫我。”
阿洙点了点头,看着兄长起身离开的背影,那背影依旧挺拔,却带着重伤未愈的微跛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她闭上眼,感受着神魂上持续的灼痛,心中一片冰凉。前路,似乎比这“蚀魂引”带来的痛苦,更加黑暗和艰难。
---
云青的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青铜油灯,光线昏黄,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
沈泽推门而入,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他直接走到书案前,看着端坐其后、神色平静的云青,开门见山:“何事?”
云青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只是将一张写满密麻小字的纸条推到他面前。“陈明远送来的,关于江南盐税亏空的部分证据抄录。其中三笔最大的款项,最终都流向了一个叫‘四海货栈’的商行。而这个货栈,明面上的东家是个傀儡,真正的背景,直指镇海司的一位实权郎官,也是李琮的母族表亲。”
沈泽拿起纸条,快速扫过,越看脸色越是阴沉。他知道云青给他看这个,绝非只是为了盐税贪墨。
“你想用这个扳倒李琮?”沈泽抬眼,语气带着质疑,“这点贪墨,动不了他的根基。”
“自然扳不倒。”云青语气平淡,“但足以在朝堂上掀起风波,让御史台有理由介入调查,拖延‘镇海司’扩张的步伐,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泽,“可以借此,查一查那个‘四海货栈’,以及它近年来,除了接收赃款,还往东南运送了些什么。火油、硝石、玄铁、寒玉……这些,才是关键。”
沈泽瞬间明白了云青的意图。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利用盐税案吸引部分火力,同时深挖“镇海司”进行邪阵准备的物资链条,寻找更确凿的罪证。
“你需要我做什么?”沈泽直接问道。他知道,云青不会无缘无故跟他分享这些。
云青从抽屉里又取出一枚小巧的、看似普通的贝壳状玉符,放在桌上。“这是‘海市’的信物。我需要你联系上依旧潜伏在东南,特别是碎星屿附近的贝族旧部。他们熟悉海域,对灵力波动也最为敏感。让他们密切关注碎星屿外围,尤其是‘枢机’节点附近,是否有异常灵力汇聚、或有人族修士频繁活动的迹象。一旦发现,立刻通过这玉符传递消息。”
沈泽拿起那枚温润的玉符,感受着其上微弱却纯粹的水灵之气,心中震动。云青此举,无疑是将一部分探查重任,交还到了贝族自己手中。这既是信任,也是一种更深的捆绑。
“好。”沈泽没有犹豫,将玉符紧紧握在手心,“我会尽快联系他们。”
“小心‘蚀魂引’。”云青提醒道,“李琮的人必定在加紧搜寻。传递消息时,务必确保安全。”
沈泽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沈泽。”云青忽然叫住他。
沈泽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云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凝滞的平静:“我知道你恨我利用阿洙。但有些路,注定要用血铺就。若有可能……”他顿了顿,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去吧。”
沈泽挺拔的背影在门口僵立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回头,大步离开了书房。
云青独自坐在昏黄的灯下,指尖摩挲着那枚代表着户部侍郎陈明远命运的密信抄录。窗外的“迷天障”光晕幽幽流转,映得他眸中神色明灭不定。
棋局已铺开,棋子已落下。
接下来,就看这京城的风,能吹动多少暗涌,又能为他,争取到多少时间了。
而此刻,远在皇城深处的紫宸殿偏殿内,三皇子李琮正恭敬地垂首立于御榻之前。
榻上,年迈的皇帝半倚着软枕,面色有些病态的潮红,咳嗽了几声,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威严:“琮儿,镇海司的差事,你办得不错。东南海疆渐靖,税收亦有所增。不过……近日朝中似有些许杂音,关于盐政、关于用人,你要仔细些,莫要授人以柄。”
李琮心头一凛,面上却愈发恭顺:“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当克己奉公,严查下属,绝不辜负父皇信任。”他心中冷笑,知道定是有些不开眼的东西在父皇面前进了谗言。不过,无妨,等“万海朝宗丹”炼成,国运稳固,这些蝇营狗苟之徒,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只是……昨夜那只潜入书房、身负纯净水灵的“小虫子”,还有那瞬间干扰了追踪的阵法……究竟是谁?目的何在?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鸷,看来,这京城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浑。是时候,再清理一遍了。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暗流一同吞噬。澄心苑内,只余下风声穿过竹林的沙沙细响,以及小轩内压抑着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喘息。
阿洙蜷缩在榻上,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单薄的中衣紧贴着剧烈颤抖的身躯。那“蚀魂引”便如同其名,如同附骨之疽,不断灼烧、侵蚀着她的神魂。白日里尚能勉强维持清醒,一到夜晚,阴气盛而阳气衰,那印记便如同被点燃的鬼火,在她识海中掀起滔天巨浪。眼前时而闪过破碎狰狞的幻象,耳畔是无数凄厉的尖啸,更可怕的是那种灵魂被寸寸撕裂、又投入烈焰中煅烧的极致痛楚,几乎要将她的意志彻底摧毁。
沈泽守在一旁,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他能做的,只是紧紧握住妹妹冰冷湿滑的手,一遍遍将自身温和的王族血脉之力渡过去,如同杯水车薪,试图浇灭那熊熊燃烧的魂火。看着阿洙因极致痛苦而扭曲苍白的脸,听着她齿缝间溢出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沈泽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被那“蚀魂引”灼烧着,痛不可当。对三皇子李琮的恨意,以及对云青那复杂难言的怨怼,在这无边的黑夜中被煎熬得愈发浓烈。
“撑住……阿洙……撑过去……”他声音沙哑,一遍遍重复着,不知是在安慰妹妹,还是在告诫自己。
窗外,一道颀长的身影静立良久。云青听着里面压抑的痛苦声响,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指节在朦胧月色下泛出青白色。他精通阵法权谋,算无遗策,却对这等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阴毒手段,难有立竿见影的化解之法。他能提供最好的伤药,布下最严密的防护,却无法替她承受这非人的折磨。
良久,他终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融入更深的夜色里。有些路,只能她自己走。
---
翌日,天色未明,一阵急促却轻巧的脚步声打破了澄心苑的寂静。
影七的身影出现在云青书房外,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主人,刚收到‘海市’密报,我们安插在镇海司码头的一个暗桩,昨夜……失联了。同时失联的,还有两名负责监视‘四海货栈’的兄弟。现场没有打斗痕迹,像是……凭空蒸发。”
云青正在书写奏疏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片狼藉。他放下笔,抬眸,眼中寒光乍现:“确定是镇海司下的手?”
“八九不离十。”影七低声道,“昨夜戌时前后,有一队镇海司的缇骑以搜查违禁为由,去过码头和货栈附近。我们的人,就是在那个时间段之后失去联系的。李琮……这是在清洗,也是在警告。”
动作好快!云青眼神冰冷。看来,陈明远那边的动作,以及阿洙的潜入,已经彻底触动了李琮敏感的神经,让他不惜动用如此酷烈的手段来清除可能的眼线,稳固他的基本盘。
“让我们的人近期全部转入静默,非必要不传递消息。另外,”云青沉吟片刻,“想办法查清那队缇骑的具体人员和行动路线,尤其是带队之人。”
“是。”影七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还有一事,宫中内线传来消息,陛下病情似有反复,今日召了太医令数次入宫。三皇子……今日一整日都留在宫中侍疾。”
皇帝病重,皇子侍疾……云青指尖轻轻敲击桌面。这看似寻常的孝道之下,隐藏的是对那至高权柄更激烈的觊觎与争夺。李琮此刻牢牢守在皇帝身边,既能彰显孝心,又能第一时间掌控宫闱动态,其心思,昭然若揭。这也意味着,他可能会利用这段时期,更加肆无忌惮地推进他的“镇海”计划。
“知道了。继续盯着宫里的动静。”云青挥了挥手。影七悄然退下。
书房内恢复寂静,唯有那滴墨渍在宣纸上不断扩散,如同此刻京城之下汹涌的暗流。云青看着那墨迹,目光深沉。李琮的疯狂反扑,皇帝的病情,都像是一根根不断收紧的绞索。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
午后,阿洙终于在精疲力尽后昏睡过去,脸上的痛苦之色稍减。沈泽轻轻为她擦去额角的冷汗,掖好被角,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院中透口气。
连续两日不眠不休地输送灵力安抚阿洙,加上自身内伤未愈,他的脸色比阿洙好不了多少,脚步都有些虚浮。他靠在廊柱下,望着被阵法扭曲得光怪陆离的天空,心中一片沉重。
那名沉默的老仆无声无息地出现,递上一碗温热的参汤。“沈公子,保重身体。”
沈泽接过,道了声谢,却没有立刻喝。他看着老仆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通透的眼睛,忽然问道:“老丈,你在京城多年,可曾听说过,‘蚀魂引’有何缓解之法?或者……京城之中,有何人擅长医治神魂之伤?”
老仆沉默了片刻,缓缓道:“老奴只是个下人,见识浅薄。只听说,‘蚀魂引’乃是皇室秘术,阴毒无比,中者三日之内神魂灼痛如堕炼狱,非大毅力者难以撑过。至于医治……太医院或许有安魂定神的方子,但能否对症,难说。倒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听说城南‘济世堂’的坐堂老大夫,姓胡,年轻时曾游历四方,见识广博,或有些偏门法子。不过,那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如今那老大夫还坐不坐堂,也不好说。”
济世堂……胡大夫……沈泽默默记下。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去试试。
“多谢老丈。”他将参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精神稍振。
老仆接过空碗,低声道:“公子若要出门,务必万分小心。近日外面……不太平。”说完,便躬身退下了。
不太平……沈泽自然明白。他看了一眼小轩方向,眼中闪过决绝。他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阿洙被“蚀魂引”折磨至死。无论外面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必须去闯一闯,为妹妹寻一线生机。
他回到房中,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将云青给的那枚贝壳状玉符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下袖中暗藏的短刃。准备妥当后,他深吸一口气,趁着苑内守卫换岗的间隙,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翻出了澄心苑的高墙,融入了京城熙攘的人流之中。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云青便收到了影七的回报。
“主人,沈泽公子独自离开了澄心苑,看方向,似是往城南去了。”
云青站在书房窗前,望着沈泽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他大概能猜到沈泽去做什么。这份不顾自身安危的兄妹之情,令他动容,却也让他心头更沉。沈泽此刻外出,风险极大。
“派两个人,暗中跟着,护他周全。非生死关头,不要现身。”云青下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是。”
棋子已然离盘,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云青回身,目光落在书案上那封关于江南盐税和“四海货栈”的奏疏草稿上。他必须加快动作了,在李琮彻底掌控局面之前,撕开一道口子。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那晕染的墨迹旁,重新落笔。字迹铁画银钩,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这封奏疏,明日,必须递到御前。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