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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瓜饼(3)
程溥阳指着林准的手臂,语气生硬地转移话题:“去年我还没见过这些。而且从病理转归的角度看,纤维结缔组织需要至少半年才能完全风化变白,你这明显是近期新伤。”
林准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
手臂上确实纵横交错着很多条纤细的瘢痕,有的新一些,还带着断断续续的暗红血痂;有的已经完全愈合,但新生的瘢痕还是粉红色的。
“不是,”他矢口否认,“我自己搞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后悔了,于是又连忙补充道:“摔的。公寓楼的过道里有缺胳膊少腿的废家具,我不小心跌了一跤,蹭在木头折断的地方了,霉运。”
他就是靠这句骗过林向兵和刘蕾的。
程溥阳当然不信。
他本能地想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林准说话的流畅程度和反应速度都让他不忍再问。
“走吧,”程溥阳说,“回学校。”
迈出三步又觉得不妥,于是对林准道了句“就地稍等”,自己一路小跑去望月楼前的小卖部买了一包面巾纸,又小跑回来在公寓楼门前院子里的公共水池上全部润湿,回到楼后递给林准:“先凑合着擦擦,不然走大街上太显眼,人家以为咱是暴力分子。”
林准“扑哧”一声笑了。
程溥阳见他脸上终于染上了一丝活人该有的神色,总算舒心地松了口气。
这包面巾纸是市面上随处可见的普通白色,没有红焦糖香味儿,更没有北极熊印花。
林准把脸上的血迹抹得干净,然后把剩下的小半包湿润成坨的纸巾塞进了裤子口袋。他一路跟在程溥阳身后,仍是从人流量最小的北街慢吞吞往宿舍走。
天暗得很快,程溥阳的脚步声也浊得骇人。他每踏一步都像在发狠。北街的路灯卡着他的某次脚步声骤然亮起,明晃晃的雪白拓印在将黑未黑的天色里,寂寥的孤独感排山倒海地肆虐成灾。
“老铁,我跟你讲。”
走到青豆咖啡馆门口,林准总算沉不住气了:“谢谢你刚才救我,真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我呢也不记在脑子里。咱该咋相处还是咋相处,啊。”
程溥阳愣了愣神。
“你为什么之前不跟我讲,”他下意识地问,“那伙混账欺负你得有好一段时间了吧。”
他憋得难受,这句话的平和语气是被他刻意压抑出来的。他本想现在就转身扯着林准的衣服,质问他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他想问他这句“老铁”是不是代表他已经委婉地拒绝他了。他想问他关于他不知道和渴望知道的一切。
但他忍住了。
“没有,”林准嗓音嘶哑,“别想了。”
他俩又往前走了一段儿,宿舍楼已经近在眼前。“梅兰竹菊”四个行楷艺术字亮着蓝色的霓虹,出入纷杂的学生在宿舍园门口形成“V”字形的两条河流。
“我现在不打算谈恋爱,”林准又说,“老铁,你也知道,我现在成绩不好功课不行。还有两周多点就期末考试了,我要再挂科就得拿退学警告,回去我爸妈得把我熬汤炖菜了。”
声音还是嘶哑的,而且更甚。
程溥阳咽了口唾沫,步履一颤。
“你这学期没少教育过我——不能只满足于不挂科,还得每门课成绩都过80。过80还不行,还得尽量冲满分,是不是?”
林准难得长篇大论谈起成绩这回事儿:“我听你的。所以咱俩还是老铁,你还是我老师。”
这确实是程溥阳几个月来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要考高绩点、你要冲刺满分、你将来要留在杭州做大主任。他明知道林准不爱听这些“薛宝钗式”的高谈阔论,但相比之下他更相信自己奉行十八年有余的“以毒攻毒”,故而宁可纵容这些论调在林准耳朵里磨出茧子,宁可一次又一次把林准气得怒发冲冠,他也乐此不疲。
程溥阳点点头:“成。”
这个潇洒的字眼儿挽救了林准,也解脱了他自己。
林准在寝室里呆了一会儿就又出了门。楼道里他碰见老白和赵玉童有说有笑地上楼,赵玉童手臂上挎了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袋,见到林准时眼神不自觉地略一躲闪。
林准没注意。他只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肥猫浴桶回来啦”,就加速一连蹿下了三级台阶。
他溜墙根儿走回堕落街,又钻进望月公寓。走进樱花苑的时候他趁着没人忽然狠狠拧了自己手臂一把,力度之大可以捏扁易拉罐。钝痛混杂着尖锐的刺痛顿时如潮翻涌。
死变态。
他骂自己:“林准,你个死变态。”
这些日子里他早已用完了脑海里储备的所有能够用来骂人的恶毒词汇,而“变态”这两个字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被修饰词。
林向兵和刘蕾不在公寓,两口子估计没想到儿子会在晚餐时间回来,估计去附近转悠散步了——这样解释倒也合理,因为林向兵在床上躺了小半年,再不多走两步路就得继发骨质疏松肌肉萎缩,变成个彻头彻尾的年轻老头子。
他站在玄关发了一会儿呆。
三楼不算很高。楼下有模糊不清的说话声,约莫是晚归的生意人在攀谈今天的收成。还有孩子的嬉闹,纯润的声音被缝纫其中。
莫名的恐惧突然涌上心头,在晦暗的角落里蛇一般扭曲缠绕,憋得人喘不过气。
林准目光凝滞地向前趔趄了一步,突然发了疯似的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将身上的衣服就地一甩,拧开水龙头任冰凉的水自头顶浇灌而下。
水声里他瞥见了镜子。公寓楼本就不大,洗手间的空间更是逼仄难以落脚。镜子里清癯的少年湿漉漉头发贴着前额和两鬓,锁骨和肩胛骨尖尖的似要戳破皮肤。
这是我吗?
他想着:这是我吗?
热水是缴费后自动供应的,冷水很快变成了温水,最后变得滚烫难耐。卫生间里氤氲着压抑的毛茸茸的雾气,灯光昏暗的照明浸没在雾气里化作棉花似的一团儿。热水浇在身上宛如一万条虫蚁在噬咬神经末梢,灼烧似的疼痛似要浸透五脏六腑。
下颌的伤裂开了。热流渗进去,在狭长的空间里打滚翻腾。林准想做个深呼吸却被迫停止,刚要漫过胸口的理性被瞬间击溃。他不顾身上被烫得发红,烫出了殷红的血点,忽然拧开水龙头,捧起一把水就着喉咙猛灌进去。
如果可能,他想把自己的整条消化道彻头彻尾清洗干净。他恍惚着想起自己上次在宿舍楼里冲凉水澡,若不是雷冉星把自己扛回寝室,恐怕早落得一身病根儿了。但他现在思考不了这些。他一口接一口地灌着水,直到胃里翻江倒海弯弯腰就能呕吐出来。
灌到不能再灌的时候他挺直了身子,顺带着关上淋浴喷头。皮肤的薄嫩部位已经被烫得发红起泡,火烧火燎的灼热和身体里的冰冷彻骨对比鲜明,几乎要将他缚在铜柱上生生地烤。
我变脏了。
他机械性地对自己说:“我变脏了。”
而且还是被一个男人,一个和他同样恶心的男人。
林准灌下了最后一口冷水,凝视着雾气弥漫的镜面里那个模糊的清癯的身影,突然狠狠地朝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你活该,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他想着,走出了卫生间,也没擦拭,随便找了件干净衣服披在身上。末了下意识地摸出手机,翻看程溥阳的所有社交账号——可惜他向来不爱玩这些东西,上一条朋友圈仍在三个月前,他和孙鑫穿着白大褂站在医学院教学楼门前的樱花树下,笑靥盎然。
他还能做什么呢?
林准丢远了手机,兀自沉默了很久很久。
自那以后直至期末考试,他没再答应程溥阳一起自习的邀约。Winter Wing咖啡厅和自习教室里没人再看到他俩并排坐着。汪姐还是一如既往地挂着甜美笑容招徕顾客,糖葫芦仍然眨着蓝色黄色的眼睛乖巧地做咖啡馆的吉祥物,教室里的电风扇还在一轮一轮永不止息地转着,转到蝉鸣躁动夏日风长。
林准浑浑噩噩度过了一学期里最该紧张的时间。
其间他还在东区的实验教室里见过雷冉星一回。彼时雷学霸正在借助实验仪器复习大学物理,他甚至留下来饶有兴致地陪他聊了一会儿天,还和他约了午饭。
“准星儿,你这段时间怎么了?”雷冉星问,“从夏六周之后我就觉得你整个人不对劲儿。”
“你觉得?”林准扯扯嘴角,“怎讲。”
“不只是我,”雷冉星飞快地回忆了一下,“我和皮皮元,以及精神食粮的所有朋友都这么觉得。”
林准苦笑,没回答。
“你呢别不好意思,大家进了一个群都是一家人,”雷冉星说,“有什么事儿跟兄弟们聊聊,燃眉之急大伙儿还是能帮你解决的。”
林准只得口头上答应下来。
他当然不会在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学霸面前痛哭控诉,因为也没什么好控诉的,他并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
期末考试理所当然地挂科了,因为考试分班是按照行政班学号次序分配的,程溥阳就坐在他斜对角的前方,他一抬头就能看见那个高大健硕的背影。
经过了整个学期坚持不懈的锻炼,程溥阳的身材明显改善,肌肉线条已经不能被单薄的短袖衫遮挡,古铜色的皮肤颜色愈深。他还是那个他,虽然和林准接触的时候目光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他还是尽量在他面前保持一贯的卖萌发嗲和露齿笑容。
在林准看来都很恶心。
考试时他转着笔无从下落,两个小时过去只在选择题里落下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母。一连五六场考试都是如此。期末考试是学科综评成绩的大部头,占比往往超过50%。他临时耍出这么一段,考试成绩自然凉得透顶。
成绩单上除了Java程设勉强卡了及格线,其余几门赫然写着“不及格”。没过两天,学院里的退学警告就乘着一封电子邮件落到了手心里。
成也是他,败也是他。
程溥阳在回四川之前专门找了程笑笑一趟。
吴文娟和她这位高材生外甥关系亲,程家人都知道。程威在国家电网工作,即便假期也鲜少回家;程溥阳的母亲吴文丽也是理工科女强人,整天奔波在发电厂一线脚不沾地。故而家里没甚趣味,程溥阳还是更喜欢他老姨家的表妹,虽然一张嘴叭叭叭整天像话痨晚期,至少气氛活跃不至于孤独寂寞冷。
“笑笑,见准星儿没?”
“没,昭哥哥有一段时间没来望月了。”
“什么?”程溥阳一愣,“他以前天天晚上往这儿跑——还借口说去买水果,糊弄我以为我不知道,我也不想打扰到他……怎么就没再来了?”
“我真没见着,”程笑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两根羊角辫甩前甩后,“唔……大概有一个多星期了。我老爸见过林伯伯他们,他们说昭哥哥回去住宿舍复习考试呢。”
“……哦,”程溥阳憋着一口气顿了顿,“我们年级低考试少,都挤在考试周前两天解决了,到现在起码也有四五天时间,你一次都没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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