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世书

　　契约的条款
　　记忆的画面，在焦土废墟上凝固。
　　朔的话语——“或可一用”——如同冰冷的判词，回荡在死寂的空气里。幼小的芥子依旧维持着警惕的姿态，空洞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情绪。
　　朔不再观察，他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小女孩齐平。这个动作并未带来丝毫温情，反而更像是一位学者拉近了与实验对象的距离，以便更清晰地审视。
　　“你想活下去。”他开口，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谈论天气。
　　小芥子紧绷着下巴，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活下去，是她此刻唯一残存的、源自本能的念头。
　　“我可以给你力量。”朔继续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那双因翻找杂物而满是污垢和细小伤口的手上，“让你不再饥饿，不受寒暑侵袭，拥有清除……造成眼前这一切的‘污染’的能力。”
　　他并未具体描述“墟”，但眼前的废墟就是最好的注解。
　　小芥子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渴望，而是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权衡。力量，意味着更好的生存机会。
　　“代价。”她嘶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沙石。她虽年幼，却已在废墟中懂得了最基本的法则——得到，必先付出。
　　朔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认可，仿佛在确认这个“容器”的确具备他所需要的、冷静的特质。
　　“代价有三。”他伸出三根手指，语气依旧淡然，如同宣读一份早已拟好的章程。
　　“其一，使命。”他收回一根手指，“成为我在人间的代行者，行走大地，清除你所见的、一切类似的‘污染’。”他指的，自然是“墟”的痕迹。
　　“其二，期限。”第二根手指收回，“直至我的意志再度行走于大地，或你迎来命定的终结。”这是一个漫长到近乎永恒，却又明确设定了终点的期限。
　　小芥子沉默地听着，前两条代价，似乎都在她能理解，甚至能接受的范围内。力量，换取使命与时间。
　　然后，朔说出了第三条，也是最核心的一条。
　　“其三，最终代价。”他收回最后一根手指，目光沉静如古井，注视着女孩空洞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当使命完成之日，你所承载的我的力量，将如露水回归晨光，了无痕迹。与此相关的记忆，亦将随之归还于虚无。”
　　力量与记忆，彻底归还。
　　这不是牺牲，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清零。将一切他赐予的，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过往，全部抹去。
　　小芥子愣住了。她那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某种东西——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极致的……茫然。
　　她一无所有。没有家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这具空洞的躯壳里，连可以用来“失去”的东西都寥寥无几。这力量，这记忆，于她而言，更像是凭空得来。用凭空得来的东西，去换取生存下去的机会，以及一个明确的“目的”，这在她简单而残酷的逻辑里，甚至可以说是……公平。
　　她看着朔那双平静无波、仿佛能映照出她虚无本质的眼睛。她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讨价还价。在绝对的、一无所有的空虚面前，任何条件都显得无足轻重。
　　她只是缓缓地，松开了紧攥着布袋的手，任由那黑乎乎的块茎滚落在地。然后，她抬起那双空洞依旧，却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奇异决心的眼睛，望向朔。
　　没有誓言，没有忠诚的宣告。
　　她只是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好。”
　　一个字，沙哑，干涩。
　　却重若山岳，钉死了她未来千年的命运。
　　……
　　洞穴内，现实。
　　玉箫投射出的记忆画面，定格在小芥子那一点头之上。那一声“好”，仿佛穿透了千载时光，在冰冷的洞穴中幽幽回荡。
　　成年芥子坐在火堆旁，身体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抽空所有力气的僵硬。她终于完整地、清晰地回忆起了这一切。那不是被强迫的交易，而是她在绝对虚无中，自己做出的、冷静的抉择。
　　原来，她早已在起点，就亲手签署了自己终点的判决书。
　　朔的目光从记忆画面移开，落在芥子身上，依旧平静。他未曾欺骗，未曾隐瞒，这场交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的冷酷、清晰，且……公平。
　　镜静立一旁，灵体在记忆画面最终定格时，泛过一丝微澜。他见证的，不仅是一场交易，更是一个孤独灵魂，在无尽的虚无中，抓住唯一一根稻草的开始。而他知道，这根稻草，终将随着晨光消散。
　　契约的条款，已昭然若揭。
　　命运的齿轮，在千年前的那片焦土上，发出了冰冷而确定的第一声扣响。
　　烙印与归途
　　记忆的画面并未因那一声“好”而结束。
　　焦土之上，朔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站起身，并未立刻行动，而是再次低头，凝视着眼前这具名为“芥子”的、空无一物的容器。他的目光穿透她污浊的外表，直达那灵魂深处奇特的“空无”本质。
　　“很好。”
　　他伸出右手，食指的指尖，一点纯粹到极致、却又温和内敛的金色光芒缓缓凝聚。那并非攻击性的力量，而是蕴含着生命、秩序与守护意味的神力本源。他没有丝毫犹豫，指尖轻轻点向小芥子的眉心。
　　在接触的刹那，小芥子身体猛地一僵。没有预想中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的异样感。仿佛干涸龟裂的土地被温润的泉水浸透，她那空洞的、冰冷的躯壳内部，正被一种陌生而强大的力量缓缓填满。她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一点点亮起了微弱的金色光点，如同在无星的夜空中，强行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与此同时，一道道极其繁复、蕴含着法则力量的淡金色纹路，以她的眉心为起点，如同生长的藤蔓，沿着她的皮肤表面无声蔓延，最终隐没于衣物之下，深深烙印在她的灵魂核心。这不是装饰，而是契约的具象化，是“锁”与“钥”的结合，是力量流转的通道，也是未来那“归还”仪式的逆向蓝图。
　　整个过程庄重而寂静，只有神力流淌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嗡鸣。
　　而在这记忆的画面之外，洞穴中的现实视角里，这段由玉箫投射出的景象，开始出现一种奇异的叠加感。
　　画面的一侧，是千年前朔为幼年芥子施加烙印的场景。
　　而画面的另一侧，竟隐隐约约、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映照出了另一幅景象——那是千年之前，远在巍峨神宫之中的镜。
　　记忆中的镜，并非实体降临于那片焦土。他静立于神宫空旷的露台，凭栏远眺，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与层层云雾，精准地落在此刻正在发生的、遥远人间的一幕。他的周身，无形的“映照”权能被运转到极致，清澈的眸子如同最完美的镜面，不仅映照出景象，更将其中蕴含的神力流转、契约成立瞬间的法则共鸣、以及朔那平静面容下深藏的、为应对最终之战布下关键一子的深远意图，都分毫不差地记录、保存了下来。
　　他看到了幼年芥子眼中被点燃的金色光点，看到了她未来独自在漫长时光中行走的孤独身影，也看到了朔此举背后，那超越当下怜悯的、冷酷而必要的布局。
　　镜，以他独有的方式，“在场”了。他成为了这段历史的唯一见证者，将这份记忆如同最珍贵的拓片，深深烙印在自己的灵核深处，与朔玉箫中保存的回响，构成了双重保险。
　　这便是记忆的归宿。
　　……
　　烙印完成。
　　朔收回手指，他指尖的光芒黯淡下去，脸色似乎比刚才苍白了一丝，但转瞬即逝，恢复如常。动用本源神力进行如此精密的灵魂烙印，即便对他而言，也非毫无代价。
　　幼年的芥子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能感觉到体内奔流的力量，陌生而强大，驱散了饥饿与寒冷，也带来了沉重的使命。她眼中的金色光点逐渐稳定下来，空洞被一种冰冷的坚定所取代。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废墟中刨食的孤女，她有了存在的“目的”。
　　朔不再多言，转身，如同来时一样，从容地迈步，消失在焦土与铅灰色天空的尽头。
　　记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女孩独自站立在废墟中、望着神祇离去方向的背影上。孤独，却笔直。
　　旋即，玉箫的光晕如同潮水般退去，记忆的景象消散无形。洞穴内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三人之间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寂静。
　　芥子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所有激动与骇然都已平复，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了然的平静。她看向朔，眼神复杂，却不再有质疑。
　　“原来如此。”她轻声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冽，却多了一丝命运的沉重，“力量的来源，归还的约定……一切，从一开始就已写明。”
　　她终于明白，自己并非命运的被动承受者。在那片焦土上，是她自己，以一个“好”字，主动步入了这横跨千年的棋局。
　　朔迎着她的目光，微微颔首，算是确认。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宽慰，因为那场交易本身，无关对错，只是当时情境下最合理的选择。
　　镜的灵体在记忆彻底消散后，泛过最后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归于彻底的沉静。他承载这段往事太久，如今，终于由当事人共同面对。
　　芥子深吸一口口北境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千年沉重的宿命压入肺腑，再缓缓吐出。她站起身，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继续前进吧。”她说道，目光转向洞穴外无垠的风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藏锋还在等着。”
　　她的过去已被彻底厘清，那早已写下的终点不再令她彷徨。反而，这清晰的认知让她更加明确——在力量与记忆最终“归还”之前，守护眼前这两位同伴，完成接引藏锋的使命，便是她“芥子”此身存在的、唯一且全部的意义。
　　琥珀已碎，契约已明。
　　前路唯有风雪，与必须完成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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