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新学期伊始
寒假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喝下去既不解渴,也谈不上什么滋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时间的胃囊,连个饱嗝都没留下。正月十五的烟火气还在云港市潮湿的空气里残留着一丝硫磺的甜腻,与尚未散尽的年味儿、还有路边堆积的、沾染了泥污的残雪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属于初春的、暧昧不清的气息。
云港三中,这头由红砖、水泥、无数规训和青春躁动构筑的巨兽,在经过一个月的短暂休眠后,又一次张开了它熟悉的大门。学生们像被无形潮水推动的鱼群,不情不愿地、却又无可避免地,重新涌回它那光线略显不足、总是漂浮着粉笔灰和汗水味道的腹腔。
开学第一天。
高一(三)班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苏醒的腔体。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有些年迈的声响,将那点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张或熟悉或略显陌生的脸上,将假期里滋养出的那点红润与懈怠,都照得有些寡淡。空气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新发教材的油墨清香,假期里积攒的灰尘被擦拭后残留的腥味,还有某种名为“假期综合征”的、广泛弥漫的惰性气体。
喧嚣声像是渐渐煮沸的水,一开始只是细微的泡泡,随后便不可抑制地翻滚起来。
“喂,你作业写完了吗?借我‘参考参考’!”
“天哪,我一个字都没动!死定了死定了!”
“听说这学期物理要换老王来教,就是那个‘阎罗王’!”
“真的假的?那我物理岂不是要彻底完蛋……”
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换着从各地带来的、真假难辨的见闻和抱怨。谁谁谁去了海南过年,晒得像块顶级黑炭非洲难民一般;谁谁谁收了多么可观的红包,转眼就换成了最新款的、带着滑盖键盘的智能手机;更多的是哀嚎着寒假作业多得像是西西弗斯推的那块石头,永远没有尽头,最后只能依靠“借鉴”和胡编乱造来填满那些空白的页面。
在这片看似热烈的声浪之下,林未雨却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微妙的、难以言说的隔阂。一个月的分离,看似短暂,却足以让原本紧密粘合的群体,滋生出些许不易察觉的生疏。就像一件被反复浆洗的旧衣服,晾干后总带着点硬邦邦的触感,需要身体的温度再次将它熨帖。
她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上学期期末考时,她用指甲紧张刻下的、代表某个难记公式的浅浅印痕。窗外的天空,是云港市冬日里最常见的、灰蒙蒙的颜色,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帆布,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出即将放晴的迹象。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像瘦骨嶙峋的手指,固执地指向那片混沌。
她的目光,像一只被惊扰后怯生生的蝴蝶,在教室里漫无目的地逡巡。掠过前排正一丝不苟地将新书一本本包上印着卡通图案书皮的周晓婉——她的背影永远挺直,像一株向着知识阳光奋力生长的向日葵,精准而高效;掠过正和几个女生谈笑风生、眉眼依旧明媚的沈墨——只是那笑容底下,似乎少了点上学期那种毫无阴霾的亮度,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心不在焉的东西。
最后,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扇漆色斑驳、开关时总会发出“吱呀”呻吟的教室门上。
心,像被一根无形的、坚韧的丝线牵着,线的另一端,就牢牢系在那扇门冰冷的金属把手上。每一次门轴的转动,都会引起胸腔里一阵细微而真实的、带着些许酸涩的悸动。
他……会有什么变化吗?
寒假里,那条孤零零躺在手机收件箱里的、显然是群发的祝福短信——“新年快乐”,和她那句同样干巴巴、斟酌了许久才回复的“新年快乐”,构成了他们之间仅有的、单薄得像一层蝉翼的联系。三十多个日夜,在□□那个永远保持着沉默的、灰色海豚头像面前,短暂得如同秒针的一次仓促滴答,又漫长得像是一整个被冻结的冰河世纪。
就在那片混杂着喧嚣、抱怨与某种隐秘期待的声浪稍稍平息,班主任周老师抱着一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教材,一只脚即将踏上讲台那块略高于地面的区域的瞬间——
教室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所有的声音,像被一把无形的、锋利无比的快刀,齐刷刷地从中间斩断。空气骤然凝固。目光,无数道好奇的、探究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从教室的四面八方汇聚过去,形成一道无形的、灼热的聚光灯,打在那个刚刚走进来的身影上。
顾屿站在那里。
他像是从窗外那片尚未散尽的冬日雾霭里走出来,周身还带着一股清冷的、与教室里暖烘烘的浑浊气息格格不入的寒意。头发——果然,如林未雨潜意识里某种模糊的预料那样——剪短了许多。原本那些总是略显不羁地垂落在额前、眉梢,偶尔会遮住一点眼神的深褐色发丝,此刻被利落地、几乎有些过分规矩地修剪上去,露出了清晰而饱满的额头,以及那双似乎永远蕴藏着星辰碎片与迷雾漩涡的眼睛。这让他那张本就线条分明的、下颌骨轮廓清晰的脸,显得更加锐利,像山崖被经年的风雪反复打磨后,露出的坚硬棱角。
他穿着件看起来是新买的深蓝色羽绒服,面料带着崭新的光泽,拉链只随意地拉到一半,露出里面纯白色的、领口熨帖的校服衬衣。肩上依旧随意地挎着那个熟悉的、边角有些磨损的黑色帆布书包。他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也许只有零点一秒,目光习惯性地、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搜寻意味,快速地扫过教室。
那一瞬间,林未雨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不能被称之为交接的触碰。
像夏日夜晚旷野上偶然相遇的萤火,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视网膜在黑暗中的错觉。但她分明捕捉到了,那目光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某种不同于以往那种懒散的、带着点戏谑旁观意味的东西,一闪而过。是更加沉静?像深潭的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还是……一丝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很快移开视线,微微低着头,迈着那双依旧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却似乎比记忆中更显修长的腿,走向他位于林未雨斜后方的座位。羽绒服摩擦时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在此刻过分安静的教室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他经过她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小的、几乎不可感知的风。风里夹杂着一种干净清冽的、像是柠檬味洗衣粉混合了冬日室外那种凛冽空气的味道,还有一种……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像是烟草燃烧后留下的苦涩气息?这丝气息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她一下,让她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更加狂乱地鼓动起来。
“哟,顾少爷,新发型挺精神啊?差点没认出来!过年没少吃好的吧,个头好像又蹿了点儿?”他的死党周浩,永远是第一个也是最擅长打破沉默的那一个,他压低了声音,用胳膊肘暧昧地捅了捅刚坐下的顾屿,脸上是那种熟悉的、挤眉弄眼的戏谑表情。
顾屿没回头,甚至没有改变趴伏的姿势,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声,算是对这番“热情问候”的全部回答。他把那个黑色书包有些粗暴地塞进桌肚,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隐隐的不耐烦,仿佛那书包是什么令人厌烦的累赘。然后,他便像一尊突然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去了所有支撑的雕塑,整个人深深地陷进坚硬的木质椅子里,双臂交叠,将脸严严实实地埋了进去,只留下一个黑发的、线条硬朗而透着一股倔强的后脑勺,对着这个刚刚开始重新喧闹起来的世界。
他好像还是那个他,对周遭的一切,无论是老师的权威、学业的压力还是同学的喧闹,都缺乏基本的热情和尊重。可林未雨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那剪短的、显得格外利落甚至有些拘谨的头发,像是一种无声的宣言,或者,更像是一种无奈的妥协?它宣告着某个阶段的结束?抑或是,某种无声抵抗的失败?那紧闭的双眼和深埋的脸庞,是在逃避这教室里令人窒息的空气,还是在独自咀嚼着某个不为人知的、属于寒假的故事?
周老师站在讲台上,将那摞新教材轻轻放下,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像是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假期惰性,开始了他每学期例行公事般的、却又总能在最后被他讲出几分理想主义光芒和文学性渲染的开学致辞。
“同学们,安静一下!”他的目光像温和的探照灯,扫过全班,“新的一年,新的学期,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寒假已经结束,无论你是充实还是虚度,此刻,都请收起玩心,像一艘检修完毕的航船,再次拉起风帆,迎接学海新的挑战!青春的航船再次起航,前方或许有风浪,有暗礁,但更有无限可能的海阔天空……”
那些熟悉的、带着粉笔灰和教案味道的词汇,混合着一些鼓舞人心却又略显空洞的比喻,飘进林未雨的耳朵,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很难真正落进心里。她的注意力,像一枚被强大磁石牢牢吸引的铁钉,不受控制地、固执地钉在后排那个此刻正趴伏着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他的沉默,在此刻被周老师话语填充的教室里,构筑起一个无形的、透明的、却又无比坚固的结界。林未雨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结界里散发出的低温,一种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带着防御和疏离意味的气场。
一个月的假期,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那个他曾在极其偶然间流露出只言片语的、“管得很严”的家庭,又施加了怎样的、不为人知的压力?还是那个存在于周浩含糊其辞的话语里、带着神秘色彩的“忧郁”源头,在那个本该阖家团圆的节日里,变得更加汹涌和难以排遣?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来就不只是这教室里短短的几排座位。那是隔着一整个雨季的、厚重而迷蒙的烟雨,是横亘着不同星球轨道、遥不可及的遥远。
“林未雨。”周老师的声音突然点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把她从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猛地惊醒。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慌忙抬起头,对上老师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温和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脸上顿时一阵不受控制的微热,仿佛内心那些隐秘的窥探都被这目光看了个通透。
“新学期开始了,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和目标吗?”周老师笑着问,那笑容里带着鼓励,也带着一种了然,显然是看出了她刚才明显的心不在焉,用一种委婉而不失严厉的方式提醒着她。
她慌忙站起来,手心里瞬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脑子里却像是被塞满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一片空白。目标和想法?在刚刚确认了那个身影的存在,心思还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杂乱无章地缠绕在其上的此刻,那些关于未来、关于成绩、关于所谓人生规划的词汇,显得那么抽象、空洞而毫无意义。
就在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敏锐地捕捉到,后排那个一直趴伏着的身影,肩膀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我……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晒干了的豆荚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一颗颗毫无生气地蹦出来,“我想,先把上学期有些薄弱的科目,比如数学和物理的基础知识,再好好巩固一下……然后,然后多读点课外书,拓宽一下视野……”
周老师点了点头,脸上依旧是那种鼓励式的微笑,没有再深入追问,只是示意她坐下。“很好,立足基础,拓展视野,脚踏实地是我们通往成功的坚实基石。希望大家都能像林未雨同学一样,尽快从假期的状态中调整过来,找到自己新学期的节奏和目标。”
她如蒙大赦般地坐下,心脏还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为自己的瞬间失态,也为那句言不由衷、苍白无力的回答。她的目标?她那隐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敢示人甚至不敢仔细审视的目标,或许简单到可笑,也卑微到可怜——只是想离那个谜一样的、带着烟草和清冷气息的背影,更近一点;只是想读懂他偶尔抬起眼眸时,那深邃眼底那团浓郁迷雾后面,究竟藏着怎样的星辰与深渊;只是想确认,那个雨夜被他塞进手里的伞,所传递过来的短暂温度,并非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
新的教材被小组长们一本本地传递下来,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象征着崭新开始的清香,也带着沉甸甸的、由无数公式、定理、古文诗词和历史事件构筑的知识的重量。教室里响起了哗啦啦的、如同无数只春蚕在齐心啃噬桑叶的翻书声,这声音预示着又一个忙碌的、紧张的、被无数考试和排名所填满的学期,正式拉开了它厚重的大幕。
窗外的天空,依旧是那片灰蒙蒙的、看不到尽头的颜色。但空气里,那股属于冬日的、凛冽刺骨的寒意,似乎正在被某种蠢蠢欲动的、属于春天的、潮湿而温暖的力量,一点点地、缓慢地瓦解、渗透。
顾屿依旧趴在那里,像是睡着了,沉溺在一个无人能抵达的梦境里;又像是在独自一人,沉默地、固执地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喧嚣与他所不愿面对的现实。
林未雨看着他那黑发的、透着倔强弧线的后脑勺,又转头望向窗外那片混沌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的天空,心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冒出一个念头,像水底的气泡,咕嘟一声浮上水面:这个新学期,这片笼罩着他们青春的、无边无际的烟雨,是否会因为他的这点看似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不一样”,而酝酿出更加汹涌、更加难以预测的波澜?而那个冬日傍晚,被他不由分说塞进自己手里的、带着他残留体温的伞,是否还能,在未来的某一场更猛烈的雨中,再次被他撑开,为她,也或许只是为他一时兴起,圈出一片小小的、暂时的、却足以让人铭记许久的晴空?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只有时光,像窗外那条环绕着云港市、无声流淌的护城河,沉默地、不舍昼夜地,载着我们所有的迷茫、期待、无法言说的隐秘心事和悬而未决的青春谜题,坚定不移地,流向那个未知的、注定依旧烟雨迷蒙的前方。
教室里,不知是谁的MP3耳机音量开得太大,泄露出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旋律,是那时正火遍大街小巷的《北京东路的日子》的副歌部分。那干净的、带着校园青涩气息的合唱,与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与讲台上老师的谆谆教诲、与空气中漂浮的粉尘和期待、与后排那个沉默的背影,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名为“青春”的、复杂而生动的画卷。
而这,仅仅是画卷展开的又一篇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