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渡劫

　　那一声破碎的“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绝望的涟漪后，便沉入了更深的死寂。
　　李烬川在秋云喂下那几口温水后，喉咙里那艰难的喘息似乎稍稍平顺了一丝，紧锁的眉头也微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仿佛干涸龟裂的土地终于汲取到一丝微不足道的甘霖。但这点微弱的反应，如同风中残烛最后摇曳的火苗，只闪烁了一瞬，便彻底熄灭。他重新陷入一种更深沉、更凝滞的昏睡。气息依旧微弱，带着浓重的痰音，但不再有痛苦的呛咳和挣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沉寂，仿佛灵魂再次沉入了无光的深海。
　　墙角，林霜儿蜷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后背紧贴着同样冰冷的墙壁。那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灭顶恐惧的情绪风暴过后，是彻底被掏空的虚脱。紧绷了数日、如同拉满弓弦般的神经，在确认他“活着”却又“无法靠近”的残酷现实冲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了。
　　压抑的呜咽声渐渐低弱下去，最终化作无声的颤抖。她将脸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和臂弯构成的狭窄空间里，仿佛那是唯一能隔绝痛苦和罪恶感的庇护所。极度的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身体不再因寒冷和痛苦而颤抖，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陷入沼泽般的死寂。呼吸变得极其微弱、悠长，却不再带着之前的艰难哨音。她就那样蜷缩着，在冰冷的地面、弥漫的药味和无边的绝望里，沉入了前所未有的、近乎昏迷的深眠。
　　内室，彻底陷入了绝对的死寂。油灯的火苗似乎也耗尽了力气，摇曳得更加微弱，光线愈发昏暗，将巨大的阴影投满整个房间。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时间在无声地、沉重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子夜最深的时刻。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床榻上，那沉寂了许久的、如同枯木般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深陷眼窝上，那两片浓密如鸦羽的睫毛，再次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缝隙。
　　这一次，缝隙比之前稍稍大了一点点。浑浊、黯淡、如同蒙尘琉璃般的微光，在昏暗的油灯下艰难地闪烁着。眼神里充满了茫然、深不见底的疲惫，还有一种被强行从无尽黑暗中拖拽出来的巨大不适。每一次细微的转动眼珠，都仿佛耗尽了力气。
　　他的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从冰冷的深海上浮。痛……无处不在的痛……肺腑如同被撕裂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剧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摩擦……这是哪里？他……还活着？
　　混沌的思绪艰难地拼凑着破碎的记忆。暴雨……冰冷的雨水……混乱的嘶吼……剧烈的呛咳……苦涩滚烫的药汁……还有……还有那被强行灌入的、带着血腥气的……柔软触感？……
　　就在这混乱痛苦的感知中，他那茫然涣散、艰难聚焦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榻边缘冰冷的地面。然后，他的视线……定住了。
　　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在离他床榻不过几步之遥的冰冷青砖地上。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那里。她侧卧着，背对着床榻的方向，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如同被遗弃在寒冬里的幼兽。素白的中衣在昏暗光线下显得灰扑扑的，沾染着深色的污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更显形销骨立。散乱的黑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在冰冷的地面和简陋的锦垫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削惨白的下颌和紧闭的眼睑。
　　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极其微弱、悠长的呼吸，证明着这具躯壳尚未彻底冰冷。姿态充满了防御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脆弱。
　　是她？林霜儿？
　　李烬川深陷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微光，骤然凝固了！巨大的冲击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混乱脆弱的意识上！
　　她……睡在地上？就在他床边……冰冷坚硬的地上？
　　为什么？那个强势的、如同钢铁铸就、逼他喝药、逼他站起来的女人……那个在暴雨中崩溃寻死、又被自己绝望嘶吼“不能失去”的女人……那个被他宣判“无法原谅”的女人……此刻，竟像一个被彻底击垮、失去所有庇护的流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
　　无数的疑问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冲撞着他残破的心神！?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的刺痛！
　　他想看得更清楚些，想确认这不是他昏沉意识产生的幻觉。他试图转动沉重的头颅，脖颈却如同锈死的门轴，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窒息感！喉咙里涌上浓重的腥甜！
　　“呃……”一声极其压抑、带着剧痛的闷哼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内室里，却如同惊雷！蜷缩在地铺上的林霜儿，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即使在深沉的睡眠中，那根守护着他的、刻入骨髓的本能之弦，也从未真正放松！
　　她倏地睁开了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眸里，瞬间充满了被惊醒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惊悸！她甚至来不及看清周围，身体已经如同条件反射般猛地弹坐起来！动作迅猛得带着破风声！目光如同最警觉的猎豹，带着尚未褪尽的睡意和浓烈的恐慌，瞬间就死死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床榻上！
　　四目相对！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她的眼睛因惊恐而睁得极大，眼底的血丝清晰可见，瞳孔里映着他那张枯槁灰败、布满震惊的脸！
　　而他浑浊黯淡的眼眸里，则清晰地映着她惊坐而起、如同受惊小兽般仓惶失措的模样！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空气死寂得能听到灰尘落地的声音。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带着剧痛和惊悸的喘息声，在浓重的药味里，交织、碰撞。
　　林霜儿看清了！他醒了！真的醒了！那双眼睛……虽然浑浊黯淡，却真真切切地……睁开了！并且……正看着她！
　　巨大的狂喜如同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然而，紧随其后的，是比闪电更迅猛、更冰冷的——恐惧！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看到了他因试图转头而痛苦扭曲的脸！
　　是她！她的惊醒惊动了他！她的存在让他痛苦！这个认知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对……对不起……”一声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恐惧的嘶哑低语，猛地从她喉咙里挤出！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手脚并用地向后猛退！动作仓惶狼狈到了极点！仿佛床上苏醒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会将她彻底吞噬的洪水猛兽！
　　她一直退到冰冷的墙角，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身体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削的肩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风中最后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从臂弯里闷闷地传出，充满了自我厌弃和无处可逃的恐惧。
　　她不敢再看他一眼。她怕那目光里的震惊会变成厌恶。怕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会变成控诉。怕那声“无法原谅”会再次响起，将她彻底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李烬川僵在床榻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浑浊的微光剧烈地闪烁着，里面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震惊、茫然、痛苦……还有一丝，被她那巨大恐惧和仓惶逃离的姿态所刺伤的……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钝痛。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里滚动着浓重的血腥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内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绝望的呜咽声，和他艰难断续的喘息声，在昏暗摇曳的烛火下，交织成一曲无声的、充满伤痕与咫尺天涯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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