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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拗
那张残破的皮还是让他们费了不少麻烦。
回到军队总部,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林恒没有给任何人询问的机会,几乎是半强制性地将莉安带回了他的个人公寓——那个位于军队警戒区深处、以洁净和隐私而闻名的地方。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隔绝了外界所有或关切、或探究的目光。莉安像一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破旧玩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林恒那件宽大的外套从她肩头滑落,露出了背后那触目惊心的破损。
她的力量在流失。
在相对明亮的光线下,那“伤口”显得更加诡异。撕裂的制服布料边缘焦黑卷曲,其下的“皮肤”并非血肉模糊,而是呈现出一种类似烧熔的皮革或陈旧羊皮纸被暴力撕开的状态。破损的边缘微微外翻,露出底下深邃的、仿佛由无数细微星尘凝聚而成的虚无,流光在那片虚无中一闪而逝,像濒死星辰最后的喘息。
没有血,没有组织液,只有一种物质被彻底破坏后的、非自然的死寂。
林恒站在她面前,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灰蓝色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片破损。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都能使房间里的空气凝固。
他蹲下身,与莉安平视。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近乎危险的平静。他摘下手套,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触向那片破损的边缘。
莉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却被林恒用另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肩膀。
“别动。”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的指尖,避开了那流光闪烁的“内部”,只轻轻触碰那焦黑卷曲的“皮囊”边缘。触感冰冷、僵硬,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脆性,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剥落。与雨夜之前的“正常”,或是雨夜之后他所了解的“异常”触感,都截然不同。
这层“皮”,正在失去活性。
“痛吗?”他问,目光依旧锁定在破损处。
莉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不是那种痛。是……是‘存在’在被磨损的感觉。很冷……很空……”
林恒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种不祥的冰冷和脆硬感。他站起身,走到水盆边,用消毒液反复清洗双手,动作机械而用力,仿佛要洗去某种无形的污秽。水流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需要新的?”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核心的问题,声音透过水流声传来,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莉安抱紧双臂,闷闷的声音传来:“……嗯。这一处破损太大了,而且接缝被伤及,‘养护’已经无法维持它的完整。它会继续干裂、剥落,直到……完全失效。”
“失效会怎样?”
“这层‘皮’会彻底失去活性,变成真正的死物。而我……” 莉安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会暴露。无法再维持人类的形态。”
林恒关掉了水龙头,用干净的毛巾一丝不苟地擦干双手,每一个指缝都不放过。他转过身,走回莉安的面前,阴影再次笼罩了她。
“怎么找‘材料’。”他问得直接而残酷,仿佛在讨论一件普通的任务物资。
莉安抬起头,脸上为难:“需要一具刚死不久的、相对完整的人类躯体。最好是年轻的女性。过程……很复杂,需要特定的环境和仪式,不能被打扰。”
她顿了顿,不知道把这一切告诉他是不是错的。
林恒沉默着。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这是禁忌,是亵渎,是绝对不能被触碰的底线。一旦他插手这件事,就意味着他彻底背离了人类的道德准则,成为了一个“异类”的共犯,甚至帮凶。
可是,如果不做呢?
眼睁睁看着莉安的皮囊彻底破损,看着她非人的本质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届时,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江野那充满探究欲、可能毫无底线的“研究”?军队的审判?还是更直接、更残酷的……清除?
他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他想起江野在市政厅里那双兴奋而固执的眼睛,想起岳沉那深不见底、权衡利弊的目光。信任是脆弱的,尤其是在涉及“非人”存在的时候。他和莉安的秘密,在江野和岳沉那里,已经成了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如果莉安再彻底暴露……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灰蓝色眼瞳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地点。时间。需要什么工具。”他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确认下一次地形勘察的细节。
莉安惊愕地看着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别废话。”林恒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告诉我具体流程。以及,如何确保‘过程’的隐蔽和‘材料’的……‘合适’。”
“避免选择那些有明确身份、会被追查的遗体”。莉安说,“需要一些筛选。”
莉安看着他,眼神更加复杂。
她不理解,他明明厌恶她,那双眼睛里明明装满恐惧……为什么现在掺杂着愧疚?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感激和更深沉的依恋涌上。她知道,克制理性的林恒正在为她,为这个非人怪物,踏入一个怎样的深渊。
她断断续续地,将更换皮囊所需的复杂步骤、需要的特殊药水、维持仪式稳定的禁忌符号,以及最好寻找“材料”的地点都告诉了林恒。战场边缘的临时坟场、混乱地区无人认领的尸骸存放处。她刻意避开了那些战死伤亡的,就停在不远处太平间战士的身体。
林恒沉默地听着,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记忆、分析着每一个环节的风险和可行性。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一丝内心的凝重。
“明白了。”听完后,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他走到书桌旁,拿出纸笔,开始快速书写。不是更换皮囊的步骤,而是一份申请报告——申请一次由他带领的、小规模的、针对特定区域的“高危敌人残留清理及地形再确认”任务。他选定的区域,靠近上次大战的边缘地带,那里散落着不少未能及时处理的阵亡者遗骸。
他将报告写好,递给莉安看。
“记住,”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紧紧锁住莉安的眼睛,“这次任务,目标就是清理敌人和确认地形。没有其他。你,因为上次受伤未愈,需要留在基地‘休养’,但我会以‘需要特定环境进行康复训练’为由,秘密带你同行。在任何其他人面前,不允许流露出与任务无关的情绪,尤其是对目标区域的……‘兴趣’。明白吗?”
莉安用力点头,将他的每一个字刻进心里。
“至于江野和岳沉那边……” 林恒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我会处理。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
他拿起报告,转身走向门口,准备去找岳沉。在拉开门把手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来:
“把自己收拾干净。在找到‘解决方案’之前,别再给我惹出任何麻烦。”
门被轻轻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莉安一个人。她依旧坐在地上,背后是残破的、正在缓慢死去的皮囊,内心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一种扭曲的希望。
林恒为她撑起了一片危险的庇护所,他不得不跟随她的指令,踏上那寻找“新皮”的、充满罪恶与黑暗的路。
那个永远冷静自持、一尘不染的林恒。
她垂下头,低低地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林恒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这不是一个询问,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质询。
莉安回过神来,窗外的雨还在下,林恒的目光早已不知何时落在她身上。他大概看了她很久,因为他不习惯她“安静”。
“没什么。”莉安摇了摇头,“一些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能让她现在笑出来的事?
莉安缓缓转过头,抬起眼睛看向他。她的眼睛很美,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那双眼睛里漾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混合着未散的笑意和某种近乎悲悯的嘲弄。
林恒眉头紧锁,他不觉得现在整个情况下,莉安回忆起他还能笑出来,她天天叫喊着怨恨和憎恶,眸子里喷出的火焰不像是假的。
“到底在笑什么。”
“林,”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带着针尖般的刺,“我刚才突然想起来……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好像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呢。”
林恒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个脏兮兮、湿漉漉,眼神却像野火一样燃烧的小东西,一头撞进了他当时那个同样冰冷、但至少秩序井然的世界。
“你当时啊,” 莉安继续说着,嘴角噙着那抹让人心烦意乱的笑,“皱着眉头,看着浑身泥水、还把脏东西蹭到你干净外套上的我,那张漂亮的小脸,臭得像是被人强行塞了一口发霉的豆腐。”
她又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轻轻耸动,“真好玩。”
好玩?
林恒的呼吸骤然加重。他记得当时自己内心的嫌恶和不耐烦,但也记得,在她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某种莫名其妙的、拉扯着他,让他无法转身就走的力道。现在,这一切在她口中,竟然只变成了“真好玩”三个字?他多年的守护,他此刻偏执囚禁的起点,在她看来,仅仅是一场供她娱乐的“好玩”邂逅?
一股混杂着被羞辱和被轻视的怒火,猛地窜上他的头顶。他走过去,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她的手腕很凉,皮肤是不属于人类的细腻,那触感让他心头再次泛起涟漪——那股熟悉的、夹杂着迷恋与恶心的战栗。
“闭嘴。”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别用那种语气谈论过去。”
莉安没有挣扎,甚至没有试图抽回手。她只是仰着脸,继续看着他笑,那笑容越发灿烂,也越发空洞:“为什么不能谈?林,你害怕想起来吗?害怕想起来,你曾经那么努力地想把我这个‘脏东西’赶走,后来又那么努力地……想把我变成只属于你的‘干净’的收藏品?”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他最不愿面对的矛盾和不堪。
他的洁癖,他对秩序的追求,与他面对她时那种疯狂、混乱、不受控制的占有欲,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闭嘴。”
林恒猛地提高了声音,几乎是低吼出来。他手上用力,将她从床上猛地拽起,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能看到她眼底映出的自己,那张因为愤怒和恐惧而有些扭曲的脸。
“你以为你在回忆什么?嗯?”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危险的气息,“回忆你是怎么成功伪装成一个人类,是怎么一点一点,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回忆你那些‘想一出是一出’的疯狂把戏,背后到底藏着多少我不知道的目的?”
莉安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但那种嘲弄的神情却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深刻。她看着他,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看不懂的谜题。
“目的?”她轻轻重复着,然后摇了摇头,“林,我做事,从来不需要什么‘目的’。我想靠近你,所以就靠近了。我想对你好,所以就做了。我想留在你身边,所以哪怕显露真身也要……至于我是什么,”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告诉过你,我不是你想的那种靠食人精气为生的低等生物。我只是……不一样而已。”
“不一样?” 林恒嗤笑一声,笑声里充满了不信任和痛苦,“一个‘不一样’的妖物,潜伏在我身边七年?一个‘不一样’的妖物,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
后面的话被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要怎么说?说什么?
说对你付出了全部的感情?对你产生了那种可笑的、属于人类的爱恋?
“对我什么?” 莉安却不肯放过他,她逼近一步,几乎贴在他的胸前,仰起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林,你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离开一步,晚上却要握着我的手才能入睡。你到底是恨我骗了你,还是……害怕失去我?”
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恒所有试图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那五个月里,焦虑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猛地松开了她的手腕,闭上眼,压抑着翻涌上来的剧烈挣扎和痛苦。
是,他害怕。他恐惧得无以复加。
他恨她的欺骗吗?不,他不恨。
他只恐惧失去。
失去她的声音、她的身影、她那些不可理喻的疯狂、她偶尔安静时依赖在他身边的温度。
即使那温度可能源自虚假的皮囊,他也甘之如饴。
他不愿承认,他其实无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莉安的林恒是一片死寂的、毫无意义的荒漠。
“闭嘴。”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狼狈。
莉安看着他失态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悲哀。她抬起刚刚被他攥住的手腕,那里已经浮现出一圈清晰的红痕。她看着那红痕,又看了看他,忽然轻声说:
“林,你弄疼我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笨拙地学习格斗术,不小心扭伤了脚踝,她坐在地上,也是用这样带着点委屈,又有点撒娇的语气对他说:
“林,好疼啊。”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他皱着眉头,一边嫌弃她笨手笨脚,一边却动作极其轻柔地帮她检查、上药,最后甚至默许了她扒着他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走回公寓。
那些真实的、不带任何阴谋色彩的瞬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坚固的心防。
林恒的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内心的风暴几乎要将他撕裂——理性在叫嚣着她是危险的异类,感情却如同藤蔓,早已深入骨髓,剥离即是死亡。
他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是困兽,充满了绝望和攻击性,却又脆弱得一触即碎。
莉安静静地回望着他,不再说话,也不再笑。那双眼睛里,似乎也蒙上了一层和窗外雨夜相似的、迷蒙的水汽。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敲打着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良久,林恒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缓慢地,再次向前迈了一步。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触碰上她手腕上那圈红痕。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心脏一阵抽搐。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再说任何话。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在那片红痕上反复摩挲着。仿佛这样做,就能抚平他刚才的粗暴,也能抚平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巨大的鸿沟。
他低下头,额前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此刻汹涌的波涛。
莉安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度,那温度透过皮肤,一直传到她冰冷的心脏深处。她看着林恒这副模样,突然不屑地笑了。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永远冷静自持的男人,此刻却因为她手腕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红痕,流露出如此痛苦和无措的神情。
他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谁囚禁谁。
他用房间囚禁了她的身体。
而她,用存在本身,囚禁了他的灵魂。
他们两人都是囚徒,他们都被困在这座由过往、猜忌、无法言说的爱恋和深入骨髓的分离焦虑共同构筑的牢笼里。
窗外是冰冷的雨还在下,仿佛无尽的黑夜中只有他们两人。
林恒的摩挲持续着,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变成了某种无意识的、依赖般的触碰。他依旧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般,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别那样笑。”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别再那样看着我,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她微微动了一下被他触碰的手腕,然后,极其缓慢地,用指尖,回握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他顿了顿,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目光。他以为那双眸子里会有和他一样混沌、带着迷茫的雾霭,却在那双熟悉的、他曾以为彻底了解的雾霭深处,看到了明确的,怜悯和不舍。
他们都知道,从见面的第一刻起,莉安和林恒的命运,就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他们共享的,早就不仅是过去的回忆和暧昧的情愫、血腥而黑暗的秘密,而是一个没有彼此就无法维系的、行走在悬崖边缘的、岌岌可危的未来。
莉安那微弱却始终不曾熄灭的、独属于她的,疯狂而执拗的火光,依旧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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