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夜雨（群像）

　　第41章

　　白尔特听后稍微歪着点头，似乎在认真理解伊洛温的话。伊洛温看她这幅傻样子，微笑着拍了拍身边的床垫，示意白尔特再走近一些，她还有话要说。

　　白尔特仍然不明所以地走过来，侧身在伊洛温手边坐下，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长官，以为她太过劳累说的全是胡话。

　　淡淡的灯光笼罩着两人，伊洛温接下去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伸手轻轻撩开白尔特滑到鬓角的碎发，然后柔情地说：“白尔特真是长大了，而且这段时间又瘦了一些。”

　　“不过白尔特还是会像过去那样相信我的，对吗？”

　　白尔特抿嘴点头，慢慢侧过脸，不再看向伊洛温。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地响得清晰，而脑子又很乱，她怕再听到伊洛温说出什么超出她理解范围的事，然后她听到伊洛温安抚性质地说：“那么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名字的话…就叫《卖花的小女孩儿》吧！”

　　…这不就是那个童话故事吗？在白尔特略带震惊的目光中，伊洛温开始了她的讲述，从前有个没有名字的外城小女孩儿，她没见过母父，从小和祖母相依为命，两个人以种花卖花为生。她们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因为她们的花田太小了，而且也没什么人有闲钱去买这些不能裹腹的东西。

　　不过还算幸运的是，每到领主巡视的日子，小女孩儿就能卖出许多花，管理所的人会来花田收购，如果她们能在巡视日到来之前把鲜花扎成花束，她们还能获得额外的工钱。

　　所以，领主巡视日就是女孩儿最期待的日子。在女孩儿长到十四五岁少年的年龄，今年的巡视日也快来临了，少年和祖母提前扎好了花束，等待管理所的人如过去一般到来，并带给她们一年中最大的一笔收入。然而今年带头登门的并不是那位还算和蔼的大娘，换成了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就进屋抢走了扎好的全部花束，没有给她们留下一分钱的打算。

　　祖母前去阻止他们的暴行，与她的孙女一起几乎跪倒在他们的脚下，祈求怜悯，最终换来的却是一顿拳打脚踢，紧接着他们为泄愤又放火烧毁了花田，这个她们唯一拥有的东西。

　　听到这里的白尔特不由得握紧了双拳，无数痛苦的记忆也涌上她的心头，而伊洛温依然平静，她目光平视着前方，继续讲：“原来是管理所换了新的所长，为了克扣这一笔支出，他轻易毁掉了一家人的希望。”

　　再后来，少年的祖母去世了，就在欢迎领主巡视的队伍中，她年迈的身躯轰然倒塌，如果实坠地后迅速腐烂。

　　她本就已经卧病在床，但是为了欢迎领主的到来，她必须强撑着病痛不堪身子站在道路两旁，最终倒在了众目睽睽之下。领主的马停下了脚步，在场所有人一片愕然，少年的哭泣声打破了刚才骤然降临的沉默，所长下令赶紧把这个老太婆的尸体抬走，可不能挡了领主大人的道。

　　失去理智的少年拼命阻止他们的行为，弱小又让她的努力通通无济于事，直到领主大人叫他们停手，同时下马询问了少年情况。

　　面对实际年龄不比自己大多少的领主，少年只能用沙哑的声音回答： “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花…”

　　“还打伤了祖母…是他们杀了她！”

　　“你们这群恶魔，杀人犯！”

　　少年边怒吼边睁开了她愤怒的眼睛，在朦胧的泪光之下，领主发现她的眼睛似乎比一般的外城人颜色更浅。但这种浅色并没有达到内城贵族的程度，领主意识到，少年极有可能是个内外城人相结合，然后被无情遗弃在外城的孩子。

　　而现在，少年彻底无家可归了，在她的面前，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女孩儿，彻底失去了依靠。领主回过身，用极其厌恶的眼神扫视着管理所的人，她想，难道只有他们是造成悲剧的罪魁祸首吗？不，当然不。随后她冷冷宣布巡视到此为止，接着命令管理所的人妥善处理女孩儿祖母的尸体，之后再听从发落。

　　领主又回身看向被死死控制住的少年，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这个或许此刻心中还对她满怀感激的孩子，还没能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人，才是她最大的敌人。但是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既然是领主造成了这一切，那么她有义务负起之后的责任，她让人为少年祖母的坟墓种满了鲜花，之后她将少年带回了内城——缇亚帝国的王庭。

　　白尔特倒吸一口凉气，用颤抖的手问道：“也就是说，当时的领主才是真正的伊…”

　　“是的，是她救了我。”

　　“就像您救了我一样…但为什么…”白尔特欲言又止，伊洛温又笑了，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但是，为什么你变成了伊洛温呢？是啊，为什么会是我呢？已经确认出任下一任中庭总长的你，为什么要选择我成为你的替身？就因为我有着和你近似的身高体貌吗？还有偏浅色的眼睛？还是因为我们朝夕相处了七年呢？我又是从哪一刻起就被你选定成为你的替身的呢？

　　一直到现在，被剥夺了一切的我，心甘情愿奉献出一切的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能回答，被选定或许就是在你确定自己的心脏病已经无药可救，必将命不久矣的时候。

　　听到这里，有个可怕的猜测猛然蹿上白尔特脑海，但她克制着汹涌的情绪不敢有分毫表露，只敢继续往下听她的长官说：那位领主在临终前两三年就开始让我以伊洛温的身份，时常代替她出席各种活动，因此我的容貌也按照她的外在修整过。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缇亚帝国人能按照顺序继任总长。

　　话毕陷入短暂的沉默，现在白尔特也对刚才冒出来的猜测有了更多的把握，伊洛温的心脏病也是为了与那位领主保持一致，根本不是出于受到了惩罚。

　　白尔特眼神里的疼惜再也藏不住，她尽力地转过视线，不让自己的情感往伊洛温的方向奔去，伊洛温却始终看着她，然后轻轻地问：“白尔特这是失望了吗？”

　　“到头来，我不过是一个替身而已。”

　　“如果白尔特失望了的话，说明已经相信了我的话，这就好。”

　　伊洛温今晚说了那么多话，到此已经没什么精力，却依然叹着气笑了一声，往后靠住床头露出欣慰的表情。灯光让两个人的脸上都明暗交加，殊不知在暗处，白尔特的泪水已漫过她最后的防线，她重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蹙着眉对伊洛温一笔一划道：“我才不会失望，还有请您不要那么说，长官。”

　　“无论您是谁，无论您长什么样子，”

　　“您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拯救了我的那个人。”即便没有名字，也没有面容，但那些东西我才不在乎，你就是你，我眼前的你，白尔特在心中念到。

　　“哈，你可真是，小孩子爱哄人。”伊洛温鼻子一酸，勉强笑了笑。

　　“如果能让长官开心那也就好。”

　　“时间不早了，要不您先休息吧？”白尔特怎么都笑不出来，她说着便起身帮伊洛温把被子掖好，她想走了，不愿让伊洛温看到她为此而哭泣的样子，而伊洛温却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仍然带点笑意地问：“白尔特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吗？看来真的失望了啊。”

　　“不、不是的…”白尔特慌忙解释，伊洛温又说：“今晚你可以把你想知道的都问出来。”

　　“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可以的。”

　　看伊洛温的样子不像开玩笑，既然如此…白尔特努力整理了一下情绪，再把眼泪控制住，认真地问：“那您现在的选择和计划，全都是继承自那位领主吗？”

　　“原来就想问这个啊，”伊洛温说得玩味，不等白尔特反应过来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她便回答道：“不完全是，大多数是我真心的选择，但同时也继承了她的意志。”

　　“我们都想改变这个世界，你知道的，即便要付出很多，很多。”

　　“还有别的问题想问吗？”伊洛温似乎在给白尔特机会，白尔特不知为什么就心跳加速，紧张得咽了咽口水，然后低头用力左右摇了摇，表示没有问题了。

　　今晚夜谈之后，白尔特又是不眠一宿，一想到伊洛温心脏所承受的负担，她也心如刀割，那时拼命压住的泪也全部决堤而出。

　　白尔特忍不住开始好奇那位领主，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走上这条堪称自我毁灭之路？以及，她真正的妹妹伊洛修尔知道这些事吗？如果她知道的话，又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姐姐呢…其实更值得担心的是，本就以替身出现的伊洛温在紧要关头很容易被抛弃。

　　这一点她自己应该也早有预料了吧…从被人称作伊洛温那天起，卖花的姑娘就无法再回到那片花田，所以那首牧歌一定是祖母教给她的，白尔特猜测着。

　　悠扬的旋律浮现脑海，每次唱起这首歌时，她都在思念祖母吗？是的，在此刻伊洛温的梦里，她还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牵着祖母的手走街串巷卖花的姑娘，她轻盈，她跳跃，带着甜美的笑容，就像曾经无数个梦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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