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埃尔多安

　　卢卡斯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脚下的旧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费恩那一巴掌带来的灼热感早已消退，但那火辣辣的屈辱和更深层次的困惑，却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他心里，让他坐立难安。

　　他并非不懂收敛锋芒的道理。在帝国军事学院，在军部的耳濡目染下，他太清楚了——挑战权威，尤其是在羽翼未丰时挑战至高无上的皇权，无异于自取灭亡。雅各布二世陛下刚刚以铁血手腕肃清了盘踞多年的教廷和巫师团，权势正如日中天。费恩的行为，在他看来，不仅是愚蠢，更是对自己性命和前途的极端不负责任。

　　“为什么？”卢卡斯停下脚步，望着窗外乌鸦营地操场上扬起的尘土，喃喃自语，“那个在战地医院里连伤员哀嚎都会不忍的‘小天使’，怎么会为了一个可能有通敌嫌疑的同事，就敢做出如此公然抗命、甚至动手殴打上级的举动？难道他所谓的‘救人’，已经凌驾于帝国律法和陛下的意志之上了吗？”

　　这种基于纯粹道德和情感的逻辑，与卢卡斯所信奉的“服从、纪律、大局”的军人准则格格不入。他越想越觉得烦躁，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就在这时，办公室连接文件室的那扇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阿尔文探进头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像发现了宝藏的孩子。然而，当他看到卢卡斯紧锁的眉头和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色时，那股兴奋劲儿瞬间收敛了大半。

　　“队……队长？”阿尔文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手里捏着几张厚厚的纸，“您这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卢卡斯挥了挥手，试图驱散脸上的阴霾，但效果不佳。“没什么，一点私人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现实，“你这边有进展了？看你的样子，老王爷留下的‘礼物’不简单。”

　　“何止是不简单！”阿尔文立刻被带回了主题，献宝似的将手中的纸张递到卢卡斯面前，“队长，您看！这是根据王爷信里的暗号和联络方式，初步整理出来的一份名单。好家伙，这乌鸦营地，还有周边地区，简直像个漏勺！”

　　卢卡斯接过名单，只扫了一眼，瞳孔便微微收缩。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化名以及简短的备注（如“酒馆老板”、“驿卒”、“走私线中间人”），足足占了大半张纸，数量远超他的预期。

　　“豁！”卢卡斯忍不住惊叹一声，用手指弹了弹纸张，“这么多人？老王爷在这里经营多年，果然名不虚传。这简直是一张无形的情报网。”他仿佛已经看到，通过这些眼睛和耳朵，整个边境地区的风吹草动都将尽在掌握。

　　阿尔文连忙点头，但随即又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丝谨慎：“王爷在信里也特意提醒了，这些人大多是在灰色地带讨生活，提供些消息、行个方便可以，但忠诚度有限，根基也浅。真到了要动刀动枪、刺刀见红的关键时刻，恐怕……指望不上。”

　　卢卡斯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意味深长的大笑：“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指望不上’！”

　　他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扫过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能穿透那些普通的营房和士兵，看到其下涌动的暗流。

　　“阿尔文，你记住，”卢卡斯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此前被费恩之事困扰时所未有的精明与锐气，“很多时候，知道‘谁不可靠’，比盲目相信‘谁可靠’更重要。王爷这份名单，最大的价值不在于让我们多了多少助力，而在于让我们看清了这里的水有多深，有哪些暗礁需要避开。信息，本身就是力量。”

　　他扬了扬手中的名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有了这张‘地图’，我们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该怎么走。至于那些‘指望不上’的人……自然有他们的用处。有时候，让错误的信息通过不可靠的渠道传递出去，效果可能比派出一整支精锐小队还要好。”

　　阿尔文似懂非懂，却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看得出来，队长需要用这些复杂冷酷的算计，来压下另一些更私人、更扰人的情绪。他识趣地退回了文件室，那扇小门并未关严，留下了一道缝隙。

　　办公室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卢卡斯脸上的锐气渐渐消散，疲惫和烦闷再次浮现。他踱回书桌旁，目光落在空白的信笺上。那份名单带来的短暂兴奋感消退后，费恩倔强而失望的眼神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猛地坐下，抓过一支笔，蘸饱了墨水，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

　　该写什么？

　　质问他的愚蠢？重申帝国的律法？这些在监狱里他已经说尽了。

　　或者……道歉？这个念头让卢卡斯自己都感到荒谬，他绝不认为自己有错。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笔尖重重地落在纸上，划开了沉默。

　　“费恩，”

　　开头生硬地直呼其名，带着未消的怒气。

　　“见字如面。（划掉）

　　不知你近况如何，巫师团事务想必繁忙。”

　　他试图让语气显得公事公办，却透出一丝笨拙的关切。

　　“乌鸦营地一切尚可，虽条件简陋，但军务正在整顿。今日偶得一份名单，方知此地局势之复杂，远非首都所能想象。”

　　他下意识地写下了工作近况，仿佛他们还是那个无话不谈的搭档。

　　“我仍时常想起那日狱中之事。你指责我冷血，质问我为何看不见那个人的无辜。但我必须告诉你，在这盘大棋里，个人的清白与否，有时真的微不足道。陛下……雅各布二世的目标，远比一两个人的性命重要。你我的职责，是确保这架战车顺利前行，哪怕轮下会有碎石。”

　　写到这里，他的字迹变得有些潦草，情绪激动起来。

　　“我不明白，费恩！我一直以为你懂得这个道理！我们曾并肩作战，见过战争的残酷，知道为了胜利必须付出的代价。为何如今你变得如此……固执？难道你忘了，优柔寡断会害死更多的人吗？”

　　连续的质问，暴露了他最真实的困惑和焦虑。

　　“那一巴掌，我可以当作没发生过。但我希望你能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你的位置很重要，也很危险。不要再做以卵击石的傻事。这不是请求，是警告，也是……作为朋友的最后劝诫。”

　　“朋友”一词写得格外用力，几乎透纸背。

　　“望你珍重。

　　卢卡斯·迈耶”

　　写完最后一个字，卢卡斯像是耗尽了力气，将笔扔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靠在椅背上，怔怔地看着信纸上潦草的字迹，那上面有他的愤怒、他的道理，也有他极力掩饰却无法完全消除的担忧和一丝无力感。

　　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灯火偶尔爆出一丝轻响。他的目光从信纸移向桌角那个代表乌鸦营地守备队长身份的、样式朴素的铜印。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用这个官方印鉴封印，这封信会通过军方的渠道，经历无数双手，最终抵达费恩眼前，而这个过程，几乎注定会被陛下的人看到。

　　“就这样吧。”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近乎赌气的坦诚。他卢卡斯·迈耶，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何须像那些政客一样藏头露尾？他厌恶那些台面下的算计，父亲老迈耶的深谋远虑他虽隐约感知，却从心底里感到疲惫。他就是一个军人，他的忠诚和想法，就应该摆在明面上。

　　他甚至希望陛下能看到。让那位深居皇宫、掌控一切的君主亲眼看看，他卢卡斯对朋友尚且如此竭力维护、直言劝诫，对帝国和陛下的忠诚更是天地可鉴，绝非首鼠两端之辈。他信中力陈“大局”，警告费恩不要“以卵击石”，这本身就是在维护陛下的权威和帝国的稳定。或许，这封坦荡甚至有些鲁莽的信，反而能打消陛下心中对费恩——乃至对他卢卡斯——的最后一丝疑虑。这是一种属于卢卡斯的、带着军人骄傲和政治上天真的逻辑。

　　他不再犹豫，伸手拿过铜印，在烛火上烤热了暗红色的火漆，郑重地滴在信封口。看着那团浓稠的红色缓缓凝固，他深吸一口气，将印章稳稳地压了下去。铜印上乌鸦的轮廓清晰地嵌在火漆之中，代表着这封信的官方属性，也代表了他卢卡斯·迈耶无可推卸的责任和坦荡的立场。

　　封好信，他并没有立刻叫传令兵。而是将它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窗外，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映照着乌鸦营地简陋的轮廓。他的脸上不再有之前的纠结和烦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做出了决断后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听天由命的释然。

　　他已经做了他能想到的、最符合他本心的事。至于这封信会带来风暴还是谅解，那已不是他能完全掌控的了。他将信收入怀中，决定明日一早，便通过正式的军邮系统寄往首都。现在，他需要去巡视营地，履行他作为守备队长的职责。边塞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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