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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长
让皇帝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必定要暴跳如雷,皇帝问道:“你还在意脸面?”
郁怀季才点了点头,皇帝冷笑一声,又道:“跪着回话。”
郁怀季深吸一口气,跪在了皇帝跟前。
皇帝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半柑子,晾了他半天,等到寒意与痛感传到膝盖,郁怀季才试探着开口:“陛下,臣能不能求您……”
“嗯?跪不住了?朕方才见你生龙 活虎的模样,可看不出来手还伤着。”
郁怀季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皇帝朝他招了招手,他便凑近了些,不想皇帝反手就将他往自己腿上 按,等郁怀季反应过来时身后已经被皇帝盖了几巴掌,郁怀季道:“陛下,陛下!臣真的要脸!”
他忙不迭从皇帝身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到了一边,望了望周围又望了望皇帝,讨好的意味不言而喻:“我错了,陛下就当给我留些脸面,回去再同我算行不行。”
皇帝轻笑一声:“你倒是能屈能伸啊”皇帝这一顿,郁怀季便接话道:“臣是陛下的儿子,对着爹爹这不叫能屈能伸,这是……孝心可嘉。”
虽然全然是胡言乱语但皇帝似乎被触动到了,轻轻一笑,说道:“行,留你点脸面。”皇帝站起身来,朝还跪坐在地上的郁怀季招招手,说道:“不是嚷嚷着要向方老学习,现在去还来得及。”
郁怀季一下就爬了起来,说道:“多谢……咳,多谢爹爹。”
皇帝似乎很受用于他刻意的讨好,再说点什么时,郁怀季一溜烟已经跑没影了。
各家公子几乎都聚在了方霆这里,梁钰见他来了,苦哈哈地拉着他道:“季兄,你是不知道方将军箭术十分高超……”
“我当然知道,那你这副神情做什么。”
梁钰叹气:“因为我去射了几箭,射的实在糟糕。”
郁怀季安抚性地拍拍梁世子的背,嘴上说道:“不怕不怕,你不能用你的短处来和别人比吧。”
而郁怀季几下便找到了方霆所在之处,与之正好是长嬴搭弓引箭,正中靶心,郁怀季目不转睛,梁钰惊叹道:“没想到百里王子也这么厉害!”
郁怀季十分赞同,他道:“我的箭术也不差。”
梁钰一句以前没听他提起过还没说出口,郁怀季便道:“百里王子手把手教的,名师出高徒。”
不待梁钰错愕,郁怀季又戳了戳他,问道:“方将军旁边穿蓝色衣裳的是谁。”
“哦,是顾将军的独子顾行川……”
郁怀季神色一凝,他果然未曾记错,那位顾将军是方老同袍,后战死,方老便对友人遗孤多有照拂,郁怀季只记得这位小顾将军后来投军方霆帐下,二人浅有过几次合作,其继承顾将军遗志,热血满腔报效家国,后亦殉国,郁怀季思及前世之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郁怀季刚好碰上了这个年岁的顾行川,少年人看起来尚带有几分稚气,然而神采飞扬,意气更甚。
正在此时长嬴看了过来,郁怀季与他对视一眼,后者目光在顾行川身上流连一番便懂了郁怀季所想。
怀季收拾了一番自己的心绪,走上前去,不想看见了郁怀盛正拉着顾行川同方霆说话,身边大多是与其交好的一些世家子弟,郁怀季发现这些人看见他神色就变了。
对此他倒是坦然,且不说年轻一辈,朝中老臣无不是向着郁怀盛的,哪位废太子讨到了好,想来便是他们面前的这位吴王殿下。
郁怀盛见到他却并未表现出不满,面上仍旧带着滴水不漏的笑意,而郁怀季盯着他与方老将军中间相隔的那条缝,实在想把郁怀盛踹翻。
梁钰此时道:“季兄,你快试试,让方将军对你刮目相看。”
郁怀季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偏头朝长嬴笑了笑,说道:“百里王子稍待,且看我如何超越你。”
长嬴笑道:“教会徒弟我这师傅也饿不死。”
方霆的目光被吸引了过来,郁怀季握着弓箭,好半天才寻到那么一丝感觉,久未射箭,他的射术虽不差但这终究不是他的专长,难免心中有些忐忑。只不过他云淡风轻地做好准备,第一箭毫无疑问地脱了靶。
梁钰一时间没了反应,皇帝正好瞧见了这一幕,眼皮一抽,忽然想起来郁怀季本也不擅长射箭,又有手伤的缘故,方想上前安慰,便见郁怀季又射出了第二箭,虽不如百里王子那般耀眼的成绩,与靶心稍偏,却还是十足地将梁钰吸引住,梁世子连连点头:“季兄箭术果然高超,什么时候也能教教我。”
郁怀季回头瞧见脸色精彩的皇帝与梁钰,说道:“咳,许久没拿过箭,手生了,自然得找找感觉。”
他又对梁钰道:“场上定是方将军与百里王子技艺最佳,你不如向他们求教。”
皇帝走近前来,摆手示意众人免礼,对郁怀季道:“朕记得你并不擅长骑射。”
郁怀季点点头:“是不擅长,但我又不是不会。”
因着皇帝的到来,场面一时间拘束了几分,方霆自然前来与皇帝禀报他指导场上各家公子的情况,最后由衷说道:“皇子们皆要修习六艺是以并无专精,而六殿下虽年轻,但箭术已然快超越老臣,实是后生才俊。”
皇帝还未点评一番,郁怀盛便迎了上来,皇帝脸色又不好看了,郁怀季默默退远了些,以免妨碍到那边父慈子孝。
还不来得及回想一番前世之事,长嬴便走到他身旁,说道:“阿季,我们去别处罢。”
郁怀季将将点了头,便听得方霆说道:“六殿下可否引臣去看看御花园中的景致。”
郁怀季立马抛下愁绪,迈着轻快的步伐跟上了方霆,独留欲言又止的百里王子与求他传授箭术的梁世子。
跟着方老越走越冷清时他才反应过来,赏景大约只是幌子,他遂道:“将军是想同我说……或是问我什么吗?”
方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着他,冷不丁问道:“殿下可是因陛下与吴王亲近而感伤。”
方霆本已想好了如何宽慰他,并就此事接着发问,却不料郁怀季摇头摇得干脆。郁怀季自是想着皇帝只怕心中煎熬得如同置于油锅之上,毕竟皇帝如今对郁怀盛怎么处置都不,而他早习惯了皇帝偏心独断,何况这几日他与皇帝相处尚且良好,倒不至于影响他的心情。
郁怀季低了头,轻声道:“陛下并不是我一人的君父。”
方霆默了默,又道:“殿下可是……极为厌恶吴王?”
郁怀季错愕地看向他,一时间不知是该否认还是应答。
方霆又说道:“依臣看来,陛下对殿下已是格外疼爱宽容,殿下却不曾感激。”
郁怀季眼睫轻颤,轻轻笑了笑,他很突兀地问道:“若我说吴王刻意为难我……”他顿了顿,又道:“吴王也极厌恶我,自小欺压,设计陷害而陛下不听我辩解,将我流放,生死不问,又忌惮于我之功绩,令我自尽,将军可信。”
方霆神色惊愕,道:“殿下此言万不可为外人道!”
郁怀季依旧带着笑意,似是有些无可奈何,说道:“确实,将军不会信,您便当我是将梦境当真,说了胡话罢。”
郁怀季一直不曾抬头,若是他抬头,方霆必能看见他发红的眼眶以及将落未落的泪水。
方霆叹息一声,冷声道:“殿下若不愿对臣坦诚,那便罢了,臣已老迈,无利益所供,往后您也不必再费心欺骗。”
郁怀季再开口时声音中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意:“……将军,我对将军之情,至始至终都是真的。”他说完,自顾自地笑了笑,说道:“向来都奉嫡长为尊,我本就应该对我的兄长时时谦卑,处处礼让,陛下陡然废储,又对我多加恩赏,而储君又无切实的过失,换个人也会觉得是我在其中搅弄是非,引陛下罔顾礼法。”
方霆惊讶之余还未开口,郁怀季接着开口,混不在意的模样:“我不欺瞒将军,我确实看不惯吴王种种作为,以庶欺嫡,蒙蔽圣听,再是恃宠而骄,当是一个不忠不孝。”
郁怀季仍低着头:“想来也是,怀季微贱之身,品行卑劣不堪,哪里能与兄长相比。”
听不出他话语里几句真几句假,方霆心中无名火起,道:“殿下慎言。”
“臣自无意为难,殿下又何必作此等……自轻之语!”方霆眉头紧锁,半天也没有下文,郁怀季侧头引袖迅速将眼泪抹去,别过头揪住了一杈枯枝在手中蹂躏,语调平静,道:“我已将您视作尊长,是以才有这些话,您就当我此刻是同您坦诚,我确有夺嫡之心,您若觉得可憎,便可尽数告知陛下,请他……唔”话还不曾说完,臂上一阵刺痛,郁怀季疼的止住了话头,差点没跳起来,他迟疑地转头,怔怔地抬着手臂与拿着根细枝条的方霆对上了视线。
“殿下,这些话里,多少是真的?”
郁怀季回不过神来,说道:“真的……都是真的。”
话音刚落手臂上又挨了一条子,方霆眉头紧蹙,将手上的动作忍了再忍,终究是扔了那枝条,道:“臣全当是为殿下作个警醒,这些话无论真假都不可再说。”
方霆看他半晌,又道:“殿下方才说视我为尊长,如今却满口虚言,何其可笑,殿下既执意说这些来堵我的话,我也不会再置喙半句,日后殿下也不必刻意来迎合我哄我开心,我与殿下的情谊便到此了。”
言罢他就要转身离开,郁怀季眼见形势不对立即上前拽住方霆的衣袖,他不敢太过用力,情急之下没站稳,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但他仍旧揪着方霆的袖子不肯撒手。
若是方霆决心离去,郁怀季克制力量的拉扯根本不算什么,但方霆还是顿住了脚步,郁怀季道开口已带上了哭腔:“将军,您真的很讨厌我么?”
方霆无言,郁怀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该怎么挽留,便就着这个姿势抱住了方霆的胳膊,倒是一点不见外地开始掉眼泪。
方霆转过身来,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郁怀季艰涩开口:“可是将军,无论我是何说辞,您都不相信,不是么?”
“你说,我会信。”
郁怀季的思绪回到了那年春初,两军交战之际,他受命领队突袭敌军,那是他首次算得上重要的任务,方霆那时对他说:“放心去做,我信你。”
如今他们都还在,也算幸运了。
他半晌才道:“我自幼无母,陛下钟爱兄长,我是真的……将您当做亲长,甚至超越陛下。”
所幸此处僻静,四处无人,否则方霆定要惊出一身冷汗,也因为此处无人,方霆又拾起了那细枝,郁怀季瞧着那是根梅枝,让方霆大题去掉了多余的枝节,尚且光滑有韧性,他竟又要落下泪来。
方霆见他这副可怜神情,愣了一下,后正色道:“殿下若真觉得臣还可托付,臣便僭越一回,作为臣子,殿下今日所言过于放肆,而对于你自己,自轻自贱实在愚蠢。”
郁怀季心想,再大逆不道的话他以后该说还是得说,至于自轻自贱,虽然今日的话多数是他故意,但究其根源,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当做所谓“灾星”。即使这于他并无什么妨害,他也不真的因此感伤,只是此类想法长年累月下来,已然很难更改。不用瞧方霆面色,郁怀季都知道自己这一箩筐话说的实在是过分,转念一想,心中竟还有些喜悦,至少他知道方将军不是真的厌恶他。郁怀季在方霆的注视下摊平了手掌,原本是跪坐在地,他甚至想着方便方将军动手便要跪直,却被方霆按住了动作。
他便将双手抬高,眼睁睁瞧着枝条抽到手心,郁怀季浑身一颤,咬牙受下了这锐利的痛楚。
挨着竟比长嬴那可怜的箭杆还要疼,他不敢去看方霆面色,只闷声忍疼,片刻间又是三记狠抽,郁怀季整个手臂都抖得厉害,方霆此时开口问道:“殿下还有其他想同我说的么?”
郁怀季很想点头,却终归于沉默。
“我不觉得殿下的身份不合时宜,更不认为殿下品性不堪,只是殿下总是对我有诸多隐瞒……我知殿下有自己的顾虑,但我既然选择相信殿下,也希望殿下能信我。”
不知何时起就换了自称,郁怀季憋泪憋的眼眶发红,在此期间枝条又反复抽下,手心已然布满了肿痕。
郁怀季艰涩开口:“将军相信没由来的感情么?”他一顿,又说道:“我都不信,所以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同您解释,亦或是鬼神之说?我知将军也对此鄙夷……”
“罢了”方霆长叹一声,看他手指已下意识蜷起而两手却未挪动分毫,竟一时间有些疑惑于他如此恭顺乖觉的态度,他也知确实无法问出什么了。他道:“若殿下肯说,我永远愿意听。”
当百里王子找到他二人时,方霆正沉默地站在郁怀季跟前,而郁怀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简单交谈几句后方霆先一步离开,而郁怀季沉默地抱住了长嬴,轻飘飘说道:“怎么办,师父被我气到了。”
前世他二人虽无师徒之名,郁怀季却已将方霆当做师长,是以同长嬴交谈便不再避讳,长嬴圈着郁怀季靠在假山旁,道:“我记得你以前也没少惹将军生气,多哄哄。”
郁怀季仰头看他,憋了半天的眼泪掉的欢快:“这又不是从前,他待我也不似从前。”
“有时我会想,阿季为何有这么丰富的情感,又为什么需要这么多情感,不似从前又如何……”
郁怀季忽然回过神来,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找过来。”
“方才你们陛下在找你,我担心他听见你们说什么私密之事,就先一步来找找,六殿下,你可得谢谢我这探路先锋。”
郁怀季长叹一声:“真是麻烦成了精,一日到了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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