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梦症候群

　　四十岁生日，在一个普通的周三清晨，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精心准备的礼物，甚至没有一句刻意的“生日快乐”。林知梦自己都差点忘了这个日子的特殊性。她像过去一千多个清晨一样，在六点左右的生物钟作用下自然醒来，窗外是初夏明朗却不灼人的阳光，空气里飘着邻居家煎蛋的香气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她起身，洗漱，看着镜子里那张有了细微皱纹，眼神却比二十岁时更显从容平静的脸。四十了。她在心里轻轻对自己说了一句，然后便像往常一样，换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工装，准备去楼下的菜市场。
　　四十岁生日零仪式。这种近乎刻意的平淡，本身就是她与过去那个总是被各种“节点”（出生、高考、结婚、流产、离婚）所定义、所创伤的林知梦，最彻底的告别。
　　晓妍还在睡，打着轻微的小呼噜。林知梦没有叫醒她，只是留了张便条：“我去买菜，很快回来。”
　　清晨的菜市场依旧喧闹鲜活。她熟练地在相熟的摊贩那里挑拣着新鲜的蔬菜，讨价还价，听摊主抱怨最近的天气和城管。这一切日常的、琐碎的、充满生命韧劲的场景，对她而言，不再是需要忍受的嘈杂，而是构成她安稳生活的、温暖的背景音。
　　路过那个她们曾经摆了许久摊位的夜市入口，如今那里已经被新的小吃摊占据。她看到一家卖烤肠的，肠体在铁板上煎得滋滋作响，散发出混合着油脂和调料的焦香。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买了一根。
　　不是怀念，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们曾经从那里起步，确认她们已经走了很远。
　　她拿着那根滚烫的、冒着热气的烤肠，没有立刻吃，只是那么拿着，感受着掌心那份实在的温度，慢慢往“白仓库”走。
　　回到仓库，晓妍已经醒了，正睡眼惺忪地端着个大茶缸子灌水。看到林知梦手里的烤肠，她眼睛一亮：“哟，改善伙食？不过咱现在可不兴吃这个了啊，得注意养生……”
　　林知梦笑了笑，没说话。她走到工作台前，拿出两个小碟子。然后，她小心地将那根烤肠，从中间，均匀地分成了两半。
　　一半，她递给了晓妍。
　　另一半，她放在了自己面前的碟子里。
　　她没有立刻吃，而是看着那半根烤肠，眼神有些悠远，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在拆迁废墟前，接过晓妍递来的草莓棒棒糖的、惊恐而洁癖的女孩。
　　这不是分享，这是跨越时空的共食。是与那个曾经需要依靠外在甜味来对抗恐惧的“内在小孩”达成最终的和解与共生。她不再需要“喂养”她，而是可以像对待一个平等的、一路同行的伙伴一样，与她分享当下这份简单、甚至有些粗糙的食物。这根烤肠，是给晓妍的，是给现在的自己的，也是给那个终于被她安然安置在生命长河源头的、童年的自己的。
　　晓妍接过那半根烤肠，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没有多说，只是大口咬了下去，含糊地赞道：“嗯！还是这个味儿实在！”
　　吃完烤肠，晓妍抹了抹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林知梦说：“哎，过两天没啥事，咱们去海边吧？就‘等风来’我表哥那儿。好久没看海了，顺便让他给咱留点刚上岸的皮皮虾。”
　　林知梦正在整理画具，闻言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看向窗外被阳光照得发白的天空，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提议，又像是在权衡手头一幅即将完成的画作的收尾工作。
　　几秒钟后，她收回目光，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晚上吃什么：
　　“好啊。等我先把这批画晾干，再把阳台那几件衣服收了。”
　　“等我晒衣服”。
　　没有激动，没有憧憬，没有将其赋予任何“寻找诗意”或“治愈心灵”的沉重意义。去看海，就像去买菜、去晒衣服一样，成了她开放式日常中一个自然而然、可以平心静气去安排的选项。
　　她的人生，终于从一条布满惊险关卡和预设结局的线性轨道，展开成了一片可以自由漫步、随意驻足的广阔平原。未来不再是被梦境预示或被他人书写的剧本，而是由无数个像“买菜”、“画画”、“晒衣服”、“看海”这样具体的、可选择的当下连接而成。
　　就在这时，林知梦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某个短视频平台的界面。她刚才买菜时随手拍了一段菜市场熙熙攘攘的晨景，发了上去，配文很简单：“早上好。”评论区里，几条新弹出的留言在跳动：
　　“平平淡淡才是福”
　　“羡慕这种松弛感”
　　“这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啊”
　　这些来自陌生人的弹幕，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生活的本质——褪去了所有传奇色彩和戏剧冲突，回归到最本真、也最难得的平凡。
　　而此刻，在手机屏幕之外，真实世界的窗外，蔚蓝的天空中，似乎有一抹极其迅速、几乎难以捕捉的白色影子，如同错觉般一闪而过。那形态，依稀像一头踏空而行的、优雅的鹿。
　　林知梦对此毫无察觉。她正专注地调整着画架上那幅《菜市场晨光》旁边一幅新画的角度。那幅新画，画的依旧是菜市场，角度却更刁钻，聚焦在一个卖豆腐的老太太和她那板雪白颤动的豆腐上，充满了朴素的、动人的细节。
　　只有那些通过手机屏幕观看她之前发布的菜市场视频的“观众”，或许有人会偶然抬头看天，或许有人会放大视频的某个角落，然后惊鸿一瞥，在弹幕里留下一条半信半疑的疑问：
　　“刚才……好像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飞过去了？”
　　“是鸟吧？”
　　“好像……是鹿？”
　　“眼花了吗？”
　　但这些微澜，已经传不到林知梦的世界里了。
　　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手中画笔与画布摩擦的沙沙声，身边晓妍收拾碗筷的叮当声，以及窗外平凡而真实的市声。
　　白鹿是否飞过，已不重要。
　　它或许存在于某个平行时空，或许只是观者心中的幻影。
　　重要的是，那个曾与白鹿纠缠半生的林知梦，
　　终于可以低下头，
　　专心致志地，
　　品尝手中那半根烤肠的咸香，
　　规划着晒完衣服后，
　　那片即将看到的，
　　无需被赋予任何象征意义的，
　　纯粹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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