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作者:翎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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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珠湾·一



      1

      后来他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的关系云散烟消,会否只因遇见的时机太糟糕。

      是那个赛季的欧冠淘汰赛首轮,他们客场0-4大败。球队状态持续低迷。赛后复盘,主帅愤怒地敲黑板,痛骂他们犯下的战术失误。队友则互相推诿。前锋不进球,可以怪中场跑动不积极,中场则说他们要给后卫补位。那后卫呢,能怪谁,难道去怪门将吗?

      他蜡在座椅上,不吭声,双手僵硬地绕开左脚踝染血的绷带。最后离开的巴萨队友也将臭烘烘的红蓝毛巾盖在他头上,他闻不见似的,胡乱抹了把脸就丢开。也想走,背包拉链却莫名拉不上了,包体奇形怪状地鼓胀着,像他胸中烧灼的怨气。随着嘲笑似的一声“滋啦”,他狂乱地撕扯背包如撕开一块风干牛肉。原来品牌再名贵,摧毁后也只是满地粗糙的纤维。

      如此耽搁下来,球队大巴早就开去了机场,或许原本就没想等他。他站在寒露中被孤独浸泡,直到指腹也泡皱。朝虚空抓拿了一阵,却不知想抓住什么,转过身,才看清夜色中还有一个人。

      夜深风大,女孩背着一个牛津布双肩包,衣着很单薄。不单薄不行,因为她着实有些胖——胖倒不是别人讲的,而是伽霓自己。她总要先把缺点剖析给别人看,以免让人觉察之后再失望。

      这个习惯很不好。都说逢人讲话留三分,但伽霓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尤其此刻,他会恨她揭穿自己的狼狈。

      “给,这是赛前做的十贯手握寿司。三文鱼还好,金枪鱼没几个小时就变色了……”

      女孩用东亚口音的英语自说自话。他哽了一下,有些不痛快:“我不饿。”

      “可是下半场巴萨大比分落后,你被替换下场以来应该都没有吃过东西。”

      大比分,落后,替换下场,每个词都尖锐无比。他深深地呼吸,将这夜这所有的寒气攒在胸腹里,出口时的凛冽应当刺痛到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他真想这么问。不是现在,不是眼前这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后卫,而是从前被奉为天才的他,那个盘带过人,摧枯拉朽的前锋。他从来不肯停下,更别提停下来听一个陌生女孩的奚落。

      “可是哈维,不要放弃。巴萨总会重返巅峰,你也一定可以找回过去。”

      他微微晃神,女孩身上微苦的清香令他忆起乌拉圭的马黛茶,那种躲在鲜绿茶叶背后的白色小花。她竟然知道他叫哈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十一二岁,背井离乡来到欧洲各大青训营试训,他不大会说英语,一开口就是浓重的南美口音,又太想家,只知窝在被子里哭。他因此饱受排挤,尤其是那些本就出身于五大联赛的足球少年。球探来营地挑苗子:“你来自多特蒙德?踢得不赖……你是曼彻斯特的?好,很好,弗格森爵士好像提过你……不过我更想问那个在角落颠球的男孩,他叫什么名字?”

      “呵,他?他叫加维,Javi。”

      乌拉圭说西语,Javi应当念成哈维。但在别人的主场,他永远只能客随主便。于是大众将错就错叫他加维,他虽不说,心底却那么地在意。后来他加入西甲豪门巴萨俱乐部,世界杯前西班牙足协满以为他会留下,不料他却穿一件印着切·格瓦拉的套头卫衣,面对媒体坚定地宣布:“我要为乌拉圭踢球。”无数镜头摇移到那张耀眼深邃的面孔上,仿佛他是世界的宠儿。

      可宠儿到弃儿,真似弹指一挥间。他自嘲一笑,终于接过伽霓手中临近变质的寿司。他从来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此刻却生出了同在异乡为异客的悲悯。

      食物和语言,和面孔一样,都镌刻着深刻的文化符号。生鱼寿司有点腥了。他皱起眉问:“你是来自日本的球迷?”

      “不,我是中国人。”

      女孩弯着眼笑起来,满脸都是那个东方古国特有的恬静无争,半点被冒犯的意思也没有。可如果有人误会他来自巴拉圭,他一定会跳起来和那人理论,誓不罢休。想到此处,他恢复了漠然态度,对于自身来历毫不看重的人,他向来是有些轻蔑的。

      2

      染发只是一时兴起。

      次轮比赛回到主场诺坎普,巴萨3-1获胜,他一球一助攻当选全场最佳,久违地找回了过去。女孩的话灵验了?不可能。他一个激灵,相当排斥这个念头。何况巴萨总比分落后,他们还是从欧冠淘汰出局了。

      球员们一时间变得无所事事,这种松弛最容易钝化身体和意志,替补席的冷板凳简直就是噩梦,球荒太可怕了。所以即便在漫长假期,他们也会投身极限运动维持竞技生命的感知。经纪人因此建议他:“嗨,想不想高山滑雪?我可以帮你订到圣莫里兹雪场的票。”

      滑雪,冷冻,雪藏——全球通用的意象。他了然地问:“转会冬窗开了?”

      经纪人期期艾艾的,说了几个乙级俱乐部对他的报价,白菜价。遥想当年巴萨以创转会纪录的两千万欧元签下他,现在却是要草草地贱卖。

      摔掉手机,他又将自己埋进被窝。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变。可多年前的他岂止是风头无两,弗格森爵士预言那年世界杯会是他晋升顶级前锋的青云梯,他在小组赛的精彩发挥也佐证了这句话。直到最后一轮生死战,第八十六分钟,他连过四人,带球突破至对方禁区,后卫却冲着他的黄金左脚亮出鞋钉——那一瞬仿佛火车驶入山洞,耳朵被巨大的吸力吸走。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次致命的重伤,随后就是永无止境的治疗,手术,状态断崖式下滑,被质疑,抨击。他从锋线退居中场,再到后卫,替补。从光芒万丈,到无人问津,说起来也不过四五年光景。原来光有天赋是不够的,还需要能够守住天赋的天赋。而他没有。就像那个被撕裂的名包,一地粗糙的纤维,原来是他自己。

      他猛然挣起,在深冬的巴塞罗那拔足而奔,徒劳地证明自己还是那个疾步如风的前锋。不能,脚腕实在太疼了,他气喘吁吁,汗水濡湿眉睫。寻常不大出门,这是跑到哪了?抬头看到诺坎普球场的一瞬,他怒从心起,这辈子离开一个皮球就不能活了似的。

      诺坎普下午有场友谊赛,现下观众散尽了。独自一人在九万个空座位的注目礼下踢球是怎样的体验?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将他重新点燃。三层看台自上而下被刷成红、蓝、红,和巴萨球衣同色,困住小小一方绿茵,而他盘带,转弯,过了三个不存在的对手。一脚漂亮的侧钩破门过后,他听见细弱的喝彩声。

      他认出了那是伽霓。

      球场的聚光灯乍然熄灭又亮起,他眼前像是闪现过诺坎普的流动Tifo,那种巨型拼接画,曾画着他的9号巴萨战袍。那份冲击力太强,强到他闭上眼,耳畔还是九万球迷的山呼海啸。这感觉太奇异了,看台上分明只有女孩一人。他仿佛受到牵引,走上去,坐下来:“怎么是你?”很生硬的开场白,得换一个,“你的头发怎么回事?”却更失礼了。

      女孩将头发打薄,染成红蓝两色,又因为穿着巴萨球衣,和看台几乎融为一体,难怪他方才没能察觉。对于他失礼的提问,伽霓不甚在意地笑笑,脸颊像泡发了的纸团:“确实不太好看哈。但是换个发型,可以转换运气呢。”

      “……谁说的?”

      “我爸妈。这回的发色就是我们全家投票决定的哦。”伽霓说着,又从背包里翻出一个牛油果保温盒,“锵锵,今天是当地加泰罗尼亚风情,番茄面包和海鲜饭。”

      他下意识地偏开脸。在欧洲这些年,他依旧只吃拉美食品,并非对这里的美食不喜欢,而是莫名觉得那也算对过去的一种背叛。可女孩不识眼色,勺子都递到他嘴边了。他张开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可先前没能问出口,就再也不能问了。红烩章鱼饭从他的喉管咽下,挺好吃的,但是太尴尬了。他闷着嗓子问:“今天不吃寿司了?”

      伽霓怕胖,正在小口小口地啃面包,闻言抬起脸:“换个口味嘛。”

      “你怎么从来不吃中国菜?”

      伽霓还是笑眯眯的:“这个嘛,总有机会的啦。”

      真是见鬼,他想。尤其当他之后走进美发沙龙,造型师问他有什么想法的时候,他脱口而出:“换个能转运的吧。”

      见鬼,他怎么就走进来了?
      怎么就,出不去了呢?

      3

      经纪人告知他,巴萨高层网开一面,他暂时不会被拿去交易了。没了欧冠,还有西甲联赛,多少双眼睛盯在这里,他还需加把劲。

      真是伽霓让他转了运?有点不敢相信。若非他身处低谷,又怎可能与她遇见。一切只是注定要来的运气罢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说话时经纪人忍不住瞟他蓝白挑染的鬓角,他问:“很难看?”

      对方大笑:“怎么会。加维,不要向我卖弄你的英俊。从前广告啊写真啊,让你蓄长发你不肯,说是国家队对形象有明文铁令。你这样子,没关系?”

      “没关系,”他答道,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时而已。”

      就像伽霓的出现一样。

      可怎么又想到她了?那个中国女孩像一尊小小的弥勒,他竟然因她有所改变,就像对着神祇还愿。真是太荒唐了。他知道自己是谁。过往他身边女友无一不以美貌出圈,最后一任还是维密走秀大开的超模。他不像有些球星滥情,却也认同美才是最好的兴奋剂。他欣赏美的,需要美,就连提分手时前女友泪眼朦胧地问原因,他说的第一句也是:“你真的很美,可是。”可是什么,他想了想才说,“可是我再也找不回第一次见到你的感受了。”

      都说他孤傲,刻薄,他也不辩解,反正生来如此。而为着一个平凡至极的女孩烦心,揪心,更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他出生在乌拉圭东海岸的一个小村落,故乡旧名珍珠湾。外地人却对此嗤之以鼻,因为慕名而来的打捞者个个败兴而归,什么也捞不出。当地人却那么笃信,有稀世的珍珠藏在无尽深海里。

      所以那里的人穷,都穷,在牛比人还多的乌拉圭,他只能喝掺了水的牛奶。父亲在欧洲人的干酪加工厂打工,母亲尽心照顾六个孩子,活下来四个。他很惜命,到了足球场却比谁都拼,辗转欧洲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他没喊过苦。可贫寒时家人还能彼此扶持,在他成名之后却反目成仇。以至于后来一看到信箱里的账单,他就猜到大约又是来自拉斯维加斯或德州,大哥或三弟,直到欠债的人变成父母。那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从前他踢的是传统拉美足球,极致飘逸、华丽的桑巴舞步,在那之后却骤然变得犀利冷酷。他开始在欧洲联赛中频繁放铲对手,犯规,吃牌,赛后对着采访仍不松口——南美足球踢得脏?你们祖先征服新大陆的时候可没说脏不脏,等侵占了我们所有的资源之后才高高在上地说,嘿,现在要开始公平竞赛了。

      足球就是和平年代的战争,他认定内向低调是无法有所建树的。所以他宁可反叛,反正会受到南美人更加赤诚的拥戴。又因为实力绝对,各大豪门还是争着抢。可无论他拿到过多少西甲,国王杯,欧冠……他心中的收藏室永远有一处空地,只为世界杯而留。

      可也恰是为了世界杯,他踢断了跟腱。回到俱乐部,队友模仿他唱国歌时泣不成声的样子,笑他乌拉圭足球的辉煌已是上古时期的往事,这么拼命是何必。现在可好,伤成这样,球队可没他的位置了,接下去只能当个摆设,摆在T台上怎样?反正运动员都喜欢找模特,他不如去女足那边碰碰运气,万一被哪个看上了呢?

      那时他失控的拳头挥在更衣室的墙体,至今都还留有痕迹。

      经纪人临走前再度强调西甲联赛的重要性,叮嘱他不能懈怠。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又加练了两组康复训练。他自以为已经被时光淘洗得荣辱不惊了,却又像是心绪难平。洗完澡对着镜子刮胡茬,他忽然有点认不出自己。

      因为经纪人也说:“说真的,加维,看你最近的样子,我会误以为你坠入爱河了。”

      那也只是误以为而已。他紧握新手机——上回听到巴萨要出售自己,把旧手机砸坏了。因此里头没存几个联系人,他若有所思地摸着墙上的那道痕迹,朝最新的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半分钟,比他从球场一端跑去另一端还长。像是空门不进。在他掐断之前,一个温柔腼腆的声音从光年之外苏醒过来:“哈维?”

      那感觉像极了刚从酷热闷臭的更衣室逃出生天,忽有桃李春风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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