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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从前,妮薇德以为自己生来便信奉许多东西,当有些人带着打发时间的无意欢笑对她说起“古板”二字时,她反而打消了这一项本身也算某种坚信的念头——根本没有那么多生来便有的东西,这一过程让她感觉自己的心情瞬间变轻。
就像不停做减法一样,妮薇德做了一项推理,即人类是否能承受减到数学公式中的“0”,她认为,当人们心中的答案逐步趋近于0时,作出决定的难度也将逐层上升,而作为人的必要需求就像个守卫一样执掌着梯级难度,并最终确保决定无法晋级。
妮薇德没有过将自己无限趋近于0的想法,于是心安理得地保有了对许多想法的坚信,当遇见基里斯蒂安的时候,更加坚定了自己对灵肉合一的笃定。她的这一想法其实十分容易推理,假若她相信灵魂,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灵肉合一?
而现在,她必须得思考这个问题了。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总将人的变化视为某种遗憾的见证,妮薇德难道没有一刻曾将问题归结于此吗?可是,人是必定要改变的啊,理性以其规定深入进思维变迁,现实以其矛盾引发着社会变动,就连她自己,也与刚来赛诺伏特时有很大不同了。
他们曾因理性一词走至一处,如今,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在丰富这个词上下足了功夫,然而,她终于发现,那是朝着不同方向的丰富。
当妮薇德告诉基里斯蒂安,她感觉自己所写的文章在很大程度上被误读,人们在谈起理性时运用着像是科学计算一样的方式去评估牺牲带来的有效性。这样一种狂热信仰并高调称颂极端理性的方式简直就像非理性,然而真正关联爱与反抗的自然冲动的非理性则在经受最严厉的批评。
“我并不觉得你写的文章有任何问题,可能是因为,人们认为那有些理想化,而他们就生活在这样的现实中。”基里斯蒂安挑动着眼前的餐食,没有任何躲闪地看向她给了实在的说明。
“基里斯蒂安,你总是说现实,现实,可总是拘泥于现实,哪里找寻新的出路?”
“妮薇德,你要知道,一条新路的困难程度远远超越了旧路中的各种疑难杂症。”
“可这只是在寻找出路。”她感觉这项念头已经近乎最低的恳求。
“出路其实也早就被规定好了,只要按照内里的规则走。”
基里斯蒂安一向不避讳在她面前说起内里的腐朽,妮薇德深知此道,但依旧试探性地问到:“你会不会觉得,你离权力中心太近了?”
“是近了,”基里斯蒂安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餐具,呼起深重的气息接着说到:“透析问题,解决问题,说到底只有少数有权力的人才能做到。内部体系的现实就是这样的,只有先遵从规则,才能掌控规则,如果想要改变,得从这里开始。不过,既然都是现实,便一定会在一定程度上被反制,世人都是一样的。”
妮薇德听出这话的耳熟,甚至几个月前,那还是她笃信的东西,但现在她感觉自己无法被基里斯蒂安说服,甚至无法再共情基里斯蒂安的痛苦。这话她曾经听街上的人像常识一般脱口而出,这就像是几百年前一个国王站在农民面前,宣称他们同样痛苦,或许再加上一份好心的承诺——一定会想办法给所有人带来出路。
难道她一直以来做的都是这样的事吗?哪怕自身也被这种极端理性裹挟其中,却依旧要向世人宣称此道的正确性?
不,她不断探寻并证明的理性绝非如此,真正在实践中建立的理性,需要人们直面并反馈问题,需要能做决定的人能够依托公共原则公开运用理性,这样即使存在私心,也能在公开中通过一定妥协最终上升到普遍性,为此政权一定不能腐败,为此一定需要完成内在的超越性。
而如今的状况就像是,他们默认关起门来,运用极端理性的方式并以国家的名义作出看似正确的决定,因为能规定正确与否的权力就掌握在他们手中,理性简直成了某种独裁的工具,而她曾写下的那些文章,甚至就像对它的某种点缀一样,她明明赋予了其内容,到头来却被抽干了所有沦为了装点的工具,只剩下冠冕堂皇的说辞。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文章可能还是促成了一些民众参与的事实,也为着自己的良心积极为一些事件发声,然而仔细想想,那之所以算是掀起了一些思潮动荡,或许只是当局中有人原本便想着要掀起风潮引发反响,她的那些发声最终能得到回应,也必然要经过当局的考量。
她也当然知道换个角度便又可作其他解释,基里斯蒂安早就同她说过看问题的视角不能受限,即使是在容纳多重视角的前提下,有时也必须用排序的方式选出最重要的那一方。基里斯蒂安选择了国家,因为这是乔西提斯在死前曾交付的重量,因为必须要拿出相应高度的说法和眼光,达到让民众心甘情愿跟你一同走的终极理想。对此妮薇德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既然已经上升到国家,为什么不继续上升一下想想人类的问题呢?基里斯蒂安则坦然表示,那是文学家的问题,文学家更擅长谈论人类的各种困境,更擅长激情地表达自我,并对社会问题提出超出常理的批判,但只可惜他们太不擅长解决问题,因而只能当做心灵的避风港了。
基里斯蒂安即便在回应她这些明显出了问题的问题时也相当诚恳,就像当初宴会上那些人顾不上她心中所想只一意知晓认同夸赞是好东西,于是对所有人推而用之,对她则更是附上基里斯蒂安之名。这些都是最平常之事,可有些问题却总是在最平常的言语中才能窥视。
妮薇德感觉自己的爱没有先前那般纯粹了,基里斯蒂安依旧对她说着那些话,他的语言在他的圈子里,而妮薇德已经受够了语言被那一道无形的圈子所束缚。她发觉她的灵魂在拒绝基里斯蒂安,话说,基里斯蒂安相信灵魂吗?
她在早上醒来之后长久地看着基里斯蒂安,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其中夹杂了不寻常的留恋,基里斯蒂安留给她的笑容则依旧像是初见时那般,目光清透,春意暖暖。以前妮薇德不相信荒诞,她不认可那种认为世间之事、所做之事全部像是反复推动巨石般无意义的想法,但如今……强烈的不舍之情总是在试欲离开之际如山洪暴发般响起惊裂。
她越发控制不住地与基里斯蒂安躯体相依,然而又在□□时无法自控地流出眼泪,她闭着眼睛,在黑暗中空洞地听着两人的喘息,但双手却死死搂住他不放,或是一刻不停地去找寻他的手掌。基里斯蒂安的吻落在她的眼上,那时她不得不睁开眼睛,然后他们看向彼此,妮薇德的目光中充满令人不解但急切不舍的绵长,基里斯蒂安则只有在此时才会表露超乎常理的感性与共情。妮薇德更热烈地吻向他,随即重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将自我无限舒展,直到自我的感觉在心中越来越远。
在光明中,曾经他们看向彼此,确信灵魂的聚合会在□□的消耗中得以延长,如今,妮薇德察觉到的这种□□与灵魂之间的绝对背叛,昭示着她有关灵肉合一的理念,至此全线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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