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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阔多离别,绸缪到生死
帐前议论过一轮又一轮,派了两队人马仍无音讯,渐渐连广陵王慕舆轨也不愿再为儿子想什么主意。倒是他弟弟,慕舆知的叔叔,驸马慕舆辙还不肯放弃,与萧寔商量,再派一队人往漠北。
皇帝接连两日劳军,元颂音懒怠去,索性告假,与慕舆宁四处打探消息。慕舆宁惯是心中有主意的,这天下午离了叔叔的大帐,径直来寻她。
两人嘀嘀咕咕谈了许久,隔日一大早,元颂音便抱着一摞舆图和地理志,急匆匆去找叔孙雁。
“郡主这是做什么?”
元颂音笑道:“我就是好奇,成天殿上听着别人报地名,自己却连东南西北也不知道。”
叔孙雁被逗笑,感叹道:“这也容易,只是怎么忽然操心上这个。”
元颂音道:“这两天陛下劳军,我又无事好不容易才得闲,不然早巴巴来请您授课了。”
叔孙雁摊开她的舆图,粗略讲了讲。
她边听边一个劲儿追问。
“白漠究竟多大?骑骆驼要几天,骑马呢?若是咱们的铁骑,是不是更快?”
“这会儿才刚入春,长川可有水?哪段蓄水最多?”
“过意辛山有几条路,孰近孰远,哪里适合布兵埋伏呢?”
……
她边听边默默记在心里,回房后细细圈画。
刘慕卿来瞧她,见满屋子乱扔的黄麻纸和舆图古书,笑道:“又作什么妖呢?”
接连晴了两三日,他笑感叹北都的桃花开了。
元颂音眼神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良久才道:“刘师傅,这趟北伐,同你一道来,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
刘慕卿听完更摸不着头脑,道:“你们家难道,祖传地就爱莫名其妙肉麻一下吗?”
元颂音羞得脸通红,却转念道:“阿宁姐姐同我商量……”
刘慕卿这才明白过来,道:“你那朋友,他亲生父亲还不如个叔叔呢,想来高门大户子孙多,少一两个也没人疼惜。”
元颂音没作声。
刘慕卿见她脸上满是忧虑,一时也觉得没意思起来。
元颂音擦干净手,取了一摞纸走到他跟前,道:“越过白漠到七重川,快马五天路程,哪怕全军遇袭,也该有一两个逃出来报信的。如今音讯全无,要么全军覆没,要么,他们还在追击,跟着柔然的逃兵越过峡口了……”
刘慕卿点点头,道:“我听说他们轻骑快行,随身干粮水源只够五六天,这三公子,是不是谋划不足,空有野心?”
元颂音道:“他不是这种人。”
刘慕卿笑了笑,道:“你又知道了。人年纪轻轻,太着急也是有的。”
元颂音道:“他有心有力,又逢其时,正该如此。我若是个男孩,也会随他一道上阵杀敌。”
刘慕卿怔了一怔,道:“搭上性命,也值得么?”
元颂音搓了搓手,自顾自感叹:“到底为什么没消息呢。”
刘慕卿望她一眼,道:“难怪那天死活要去送行,我瞧你,便想起从前说的,情不知所起——”
她摇了摇头,叹道:“这两日连着整理一路上批阅的文书,生怕后头交接不清,眼睛都涩了。却又觉得好笑,人都不知道去哪,要干的活却还在,也不知道将来谁到御前理论这些。”
刘慕卿嗤笑一声,想到她父亲若没死,他倒可以放心在江南做个闲散王爷,真是造化弄人。
他告辞时,忽被元颂音喊住。
元颂音脸上带笑,正经道:“刘师傅,记得天渊池边才新栽了许多海棠,眼瞧正要到花期,看不见如何开花,实在可惜。”
刘慕卿眨眨眼,朝她道:“这有什么,再过些日子,也还有蔷薇月季,茉莉丁香,哪怕盛夏日晒,也还有栀子呢,什么时候回去,叫他们好好收拾一番,你来瞧就是了。”
元颂音笑着点了点头。
“非这么着吗?”
刘慕卿望她一眼,想起那年她父亲的死讯传来南方,他到渡口送他回京,都以为一生一世不复相见,想到这里,仍心有余悸。
元颂音垂下头,良久道:“人人只等庆功,谁要去干这苦差事,况且连你都知道,亲爹都如此,更无论他人了。”
刘慕卿瞧她一眼,笑了笑没再接话。
元颂音挠挠头,又多谢两句方送他出门。
这天闻雀早早起来替她收拾包袱,元颂音垂眼瞧着图纸,一言不发。
待衣服也穿好,她方皱眉嘟哝:“你预备要我,怎么跟织金姐姐交待?”
元颂音白她一眼,道:“你这是盼着我出事!”
说罢,抹了抹眼睛,走到她跟前,道:“再说都讲好了,我和阿宁贪玩非要去金陵,若真回不来,你就一直跟着刘师傅,也不必再回长乐宫,他会去办的,绝不叫你受牵连。”
闻雀慌忙呸一声,又搓了搓手,道:“扔了那么些纸,真的一句话也不留么?那太后,还有姝华郡主,还有小公子呢,大伙……”
元颂音又红了眼圈,这几天反反复复写了十几页纸。
祖母读到,也不知会怎么骂她糊涂。
“索性带我一起吧!路上也好照应。”
信笺干脆都撕碎了。
倘若是金陵遇到意外,是不是叫活着的人更容易断了念想?
元颂音没有作声,自顾自系上斗篷,都妥当了,方一手牵住闻雀,正经嘱咐道:“快别怄我,万一再把你搭进去,我……”
两人边说边俱涕泪连连,元颂音瞧外头已大亮,方道:“该走了。”
告别闻雀,她和慕舆宁,一同偷偷骑马出了城,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大半天,终于到旧时金陵的祭坛,果然还有几个年轻人等在那里,身旁榆树系着几匹骏马。
他们一一向元颂音行礼,她让了礼,抬头瞧见高高的祭坛上,竖着几十根木主,上面仍挂着破烂的彩色练裙,在风里胡乱飘舞。
慕舆宁向元颂音介绍众人,道:“这是穆嵩和穆文姬,他们大哥穆崇,在军中跟随我兄长左右。”
元颂音望去,微微颔首。穆文姬皮肤黑里透着红,滴溜溜的大眼,不可谓不灵巧生动。
“杨则,我哥的伴当,从小跟我们一起长大,因为家里就这一个男孩,求了不去前线。张武是我和哥哥院里的下人,一路替我们照看马匹、行李。”
元颂音看了一眼,果然除了各人坐骑,还有两匹驮着铺盖、包袱,遂道:“事情紧要,今日行过礼,日后天天相对,就别拘着了。我从未出过远门,你们多担待。”
慕舆宁道:“多亏了郡主,咱们如何拿到这么详细的地图。”
元颂音边听他们说话边心中忐忑起来,他们肯定想不明白,觉得她疯了,贵人不做,管起这么个麻烦事。
穆文姬定睛打量完她,遂道:“郡主如何认识我们将军?”
她也回望,女孩的醋意咕噜外冒。
“我在皇帝帐前议事,很是敬佩将军为人。”
穆文姬眨了眨眼,双眉一皱,撇嘴道:“就这?”
元颂音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冬雪日子。他们的相遇,的确微不足道,还没出发,心中已蒙上一层灰。
慕舆宁边命张武牵马边打断道:“一路还长,咱们此刻闲话少叙,先出城吧!”
说罢,又将在叔孙雁处拿的几本出关通使文书交给众人,又将自己钻研过的图纸摊开,一一说明。
待定好线路,众人纷纷翻身上马越过城墙北垣,往大青山方向。
元颂音跟在最后,回头又望了一眼。
三月底,大青山上还有残雪,风刮来,叫人双颊生疼。
元颂音裹紧脸上的面纱,攀上山路回望平原,夕阳拉长了群山的影子,北都城郭似依稀可见,金黄的夕阳将天地万物都照成琥珀的颜色,流沙一般的质地。
他们沉默掠过被积年大风吹出奇形怪状树冠的林间,路过碑首损毁的孤坟。出征那日,慕舆知走的也是这条路么?
入夜时分,他们到达牛川,这是出军镇后,最后一个还有汉人踪迹的镇子。众人在驿所找了两间屋子,女孩们歇在看上去更干净的那边。
元颂音刚一进门,被房中扑鼻恶臭熏得几乎呕吐,屋内油灯半明不亮,所照之处,只有一个满是污垢的木板拼成的榻,上面铺满稻草,忙又退步出来。
慕舆宁喊来张武、杨则,先叫他们检视有无虱子,又叫他们搬出自己的尚好的毡毯铺在干燥的稻草上,元颂音这才渐渐放下心。
好不容易勉强躺倒,窗外风声呼啸,一会儿似河堤崩决,一会儿又似鬼哭狼嚎。她辗转反侧,始终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可心中又不住说服宽慰自己,——既然决意去找他,难道这一点苦就吃不消?后头大概连村镇也没了,到时又该如何呢?
她正想着,忽听见外头断断续续的笛声,音调呜咽哀戚,都说边关苦寒,这笛声怎么不叫人思念家乡和亲故呢?她想起长乐宫,这时祖母或许还在同织金讲话,或者去了东宫还没回来,也不知道那罽宾女孩习惯他们的吃食没有。笛声延绵不断,又叫她想到慕舆知,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难道真会像积雪化了似的消失不见?绝不会,绝不会……她胡乱想着,忍不住掉泪,就这么模模糊糊睡着。
第二天天还没亮,外头大肆咳嗽清嗓的人声便传进来,屋子墙皮太薄,一切声响仿佛在近前,她赖着并不能称作床的稻草堆,看见穆文姬还躺在一边,慕舆宁已起身,站在窗户边编辫子。
窗外又传来一阵阵雄鸡激昂的鸣叫。慕舆宁听见动静,回身朝她道:“我叫杨则去喊人打水,又叫穆嵩去厨房要吃的了,你只管再歇会儿。”
元颂音听她说得这样妥当,又想起昨晚她老练安排,慢慢定下心。
“你一个闺阁小姐,在哪里竟学会这些?”
慕舆宁笑笑,道:“我没跟你说过么?我也在军中待过许久,若不是哥哥非要做急先锋,这趟我也就去了。”
她们边说话,元颂音便也就起来了。
穆文姬听见声音,揉揉眼睛坐起身,道:“咱们到哪了?”
两人望着她惺忪睡眼,不觉笑出声。
众人收拾妥当便离开驿站,继续往北。牛川一带水草丰茂,入春后点点绿色依稀可见,越往北,地面越荒凉,景色变得单一而无趣,元颂音枕着枯草将就一夜,这会儿背酸得厉害,骑马良久,双腿也开始作疼。
她边在马上颠簸,边眯眼打盹。忽听见穆文姬感叹:“出了牛川,就真作别国土了。”说罢望向元颂音,“郡主还从没走过这么远吧?”
元颂音被风刮得脸疼,懒怠作声。从牛川往北,阴山连绵起伏的轮廓抛在身后,面前是广阔无垠的大漠,一眼望去,仿佛是天空的尽头,云好像从天边长出来。
谁也不知道这广阔之天地究竟隐藏着什么,柔然人总是神出鬼没,难怪军镇和长城像一条绷直的线,紧紧防御着。
慕舆宁笑道:“你要嫌远,只管回去。”
穆文姬撇撇嘴,道:“我几时说嫌远啦,为什么赶我走?”
元颂音边听她们说话,边揉了揉眼睛打个哈欠。
穆文姬朝她道:“你不怕么?”
慕舆宁道:“你又没大没小。”
穆文姬道:“分明她先说好的,不必顾忌身份。”
元颂音不禁笑出声,朝慕舆宁摆了摆头,对穆文姬道:“怎么你怕了?”
穆文姬道:“那是肯定怕的,谁知道敕勒人安的什么心,是不是真心归附,倘若还有柔然的残兵呢,咱们这几个,怎么打得过!”
慕舆宁道:“就你危言耸听。”
穆文姬道:“诶,我可是豁出命来的,等回去,也不知躲不躲得过阿娘暴捶,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元颂音见她声音低下去,笑道:“你别怕,这才哪到哪,一定会找到他们一同回去。”
穆文姬冷哼一声,道:“我和我哥自然一同回去。也不知你来凑什么热闹!”
慕舆宁呵斥声响起,叫穆文姬即刻闭嘴。元颂音没再作声,又眯上眼睛。
没过一会儿,又被穆文姬惊惧的声音惊醒。
她睁开眼,瞧见慕舆宁和穆嵩脸上表情很是凝重。
“刚才是不是狼叫?”
众人似乎又确实听见野兽拉长了的嚎叫声,身下的马儿也倍感焦躁,最前头的穆嵩先停下马,众人便也纷纷停下。
元颂音紧紧衣服,叔孙雁讲过山川湖泊,却没讲过毒虫猛兽,也不知它们怎样可怕,不由得吓出一身汗。
慕舆宁拉住马,忧虑地望了一眼穆嵩。他忙吩咐张武,将行李中两把弓和两把小弩取出来。穆嵩和杨则背上弓,慕舆宁取了弩,多的一把本欲交给张武。
元颂音忽道:“这个和弓,是一样用法么?”
慕舆宁抬眼看她,道:“郡主会射箭?”
元颂音点点头,她的骑射工夫,可是裴斐下力气教授的,只是从未有机会试试。
慕舆宁遂朝杨则道:“你带着弩,把弓给郡主。”
众人应声交换。
穆文姬道:“你可别逞能,万一真来了狼,不是闹着玩的!”
正说话间,元颂音扬手拉弓,远处石头前面果然跃出五匹狼,元颂音射出的箭头已然直直插入头狼左眼,霎时间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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