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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嫂
“唉，他家那嫂子，命是真苦啊！”那被留下的快嘴男人胆子大，见官爷直盯着自己，也不过是像坐在村口老槐树下讲故事似的，咽了口唾沫，便滔滔不绝地开始说：“她男人宋河，还有儿子，爷俩一块儿被征去打仗了。这一走，就是三四年，音信全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宋河大哥原先才是宋家的族长，为人那叫一个公道硬气，大家都服他。大嫂也是个能耐人，识文断字，下地干活更是一把好手，不比男人差。儿子也教得好，又孝顺又能干。那时候，谁不羡慕他们家？”
“可谁能想到，朝廷征兵了。宋河大哥是族长，肯定得带头啊！就领着儿子一起上了前线。这一去…可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族里人合计，宋家这么大一族，不能没个领头羊啊，就重新推举了一个。喏，就是现在的宋丘族长。宋丘族长吧…也挺能干的。他当上族长后，就对他嫂子说：嫂子，你年纪也大了，又没了依靠，以后就别下地受那份累了。你一个寡妇能吃喝多少？族里养着你！”
苏萦听到这里，敏锐地抓住了关键，打断问道：“那宋河留下的地呢？现在闹鬼的那片荒地，以前是宋河家的地吗？”
“是啊！就是他家的地，还是最好的一片！”男人立刻点头，语气里不无惋惜：“地都由宋丘族长家接手种了。收了甘蔗，卖了钱，再分些给他嫂子。哎呀，那地可多了！自家种不完，好些都佃出去了。现在荒了的这块，以前是我们镇上有名的肥地！白白荒了三年，真是作孽啊！这要是好好种上三年甘蔗，那得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躺着就能分钱，这么好的事——”苏萦的目光缓缓移向一旁脸色越来越白的宋丘媳妇，声音不高，像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她怎么就想不开，突然要寻死呢？”
“那…那肯定是觉得拖累了族里，心里过意不去呗！”男人一拍大腿，有点黯然：“宋家嫂子那人，向来要强，从不轻易开口求人。这丈夫儿子都没了，自己成了吃闲饭的…”
“让她说。”苏萦抬手，制止了男人的臆测，指尖稳稳指向浑身开始轻微发抖的宋丘媳妇：“你是她妯娌，朝夕相处，一个外人知道的，还能比你更清楚？”
宋丘媳妇的眼神像受惊的老鼠般慌乱躲闪，不敢与苏萦对视，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蚋：“就，就是那么回事…我，我也说不出什么花来…”
“说不出什么来？”苏萦冷笑一声，一挥手让那男人先退下，然后弯下腰，从桌案下方拎出昨晚萧征从地里拿回来的小布口袋。她没有任何预兆地，将口袋往桌面上狠狠一抖。
“砰”的一声闷响，一个白森森的，沾着些许干涸泥土的细小头骨，在桌面上滚动了几下，停住。那空洞的眼窝，恰好“望”向堂下。
“那你就对着它说！”苏萦把案桌一拍，陡然站起，字字如冰：“对着你儿子说！看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还‘说不出什么来’吗？！”
“啊——！我的儿！我的宝儿！！”
宋丘媳妇的双眼在接触到那头骨的刹那，骤然瞪大到极致，瞳孔紧缩，所有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去。她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烂泥般瘫软下去，又猛地向前扑爬，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够那个头骨，却在触碰的一瞬间被苏萦一把抢过去高高地拿远。
两个衙役忙把这女人摁在地上，怕她伤了京城来的大官。
“想要啊？”苏萦的眼珠顽皮地一转：“那可得说点我想听的了。”
躲在堂后偷看的宝冉望着苏萦握着头骨高高举起的手，打了个寒战。那只手又小又稚嫩，却稳稳地抓着那灰败的没有生命的物件，就像苏萦整个人一样，散发着天真的残忍。
她想悄无声息地退回去，一下子撞着身边不知来了多久的萧征。
“永宁王。”宝冉诚惶诚恐。
“先去吧。”萧征稍稍偏头示意。宝冉忙从狭窄的过道里挤了过去。回头望一眼，萧征默默站在黑暗中望着堂前，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欣赏？
郭娑不是和她说过，永宁王是个道德上毫无瑕疵的人吗？
她满腹惊异地退了下去。
“还不说？”苏萦把头骨递到女人面前转了转：“三年了，骨头都风化了。我要是往地上这么一摔——”
“不…不！我的宝儿…是我的宝儿啊！”女人涕泪横流，声音破碎不堪，最后一丝侥幸和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什么都说！是宋丘！是宋丘那个黑了心肝的畜生！”
她几乎喘不上气，在剧烈的抽泣中断续道：“他占了大哥家的地，嫂子去要钱粮，他先是骂，后来干脆把嫂子的房门钉死，说她克死了丈夫儿子，晦气冲天，不配住宋家的房子！嫂子被赶出来，没地方去，只能躲到甘蔗地的废矿坑里去…”
“宋丘他，他还不肯罢休…他怕嫂子把事情闹大，坏了他族长的名声和到手的地，竟然对外说我那苦命的嫂子‘自觉拖累族人，羞愧自尽了’！还假惺惺办了丧事！嫂子在坑里躲着，亲耳听着外面给自己吹丧乐…”
宋丘媳妇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悔恨，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等人都散了，嫂子才爬出来…她看到那坟头，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最后一点指望都没了，宋丘要她活生生烂在地里，连个名分都不给她留！”
“她…她就疯了，真的疯了！那天，宋丘带着我家宝儿从地头过，耀武扬威地指着地说这将来都是他的…嫂子一定就在那黑窟窿里看着…晚上，宝儿贪玩跑到地里…就再也，再也没回来！”
“第二天，就只找到宝儿的虎头鞋扔在地头。宋丘他…他看到鞋就全明白了！他脸白得跟鬼一样，可他什么都不敢说！我要去报官，我想要我的儿子，可他掐着我的脖子警告我，要是敢漏出一个字，我的下场，就跟大嫂一样……他说嫂子已经成了地下的恶鬼，是来索命的，说出去，他族长位子就没了，我们家就全完了，别的族人也会遭殃……我们只能帮着圆谎，说是有厉鬼作祟，谁动地就抓谁的孩子……”
“可后来…后来怎么别的孩子真的就——”她痛苦地抱住头：“嫂子她…她杀红了眼了？她饿疯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的宝儿，娘对不起你！娘胆小，娘怕死啊！”
她瘫倒在地，哭得几乎晕厥。供词虽凌乱，字字句句，横七竖八，都写着“吃人”。祠堂内外，一片骇然的死寂。
成了。苏萦偷偷地松了口气。她的手指都僵了。今天问完，晚上一定要做噩梦。
不能哭不能哭。她偷偷深吸一口气，仰头控一控眼里的泪。不能哭不能哭…
“把此女子暂时收监，和宋丘分别关押。”萧征的声音及时地在身边响起。
“怕了？”萧征的声音低沉柔和，听了就让她觉得安心：“还行吗苏大人？”
“…不太行。”苏萦胡乱地晃脑袋。
“那余下的事，就都交给下官吧。”萧征在她背上鼓励地拍了拍。
“有还哥哥，”苏萦临走，吸了吸鼻子，眼里还闪着泪光：“我怕，我怕那颗头不是她家宝儿的。”
“是。”萧征朝她点点头，坚定地望进她眼里：“只要她相信，就一定是。”
萧征目送苏萦强撑的背影消失在祠堂转角，才缓缓收回目光，眼底那片刻意维持的柔和渐渐沉淀下来，转为深潭般的沉静。
那哭的背过气去的妇人已被差役拖往临时充作牢房的柴房，那颗头骨像救命稻草一般被她紧紧抱在怀中。
嘶哑的哭声断断续续，渐行渐远，像锈钝的刀子，一下接一下割着祠堂里凝滞的空气。里正和几个族老本在厢房旁听，此时都犹犹豫豫，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都面无人色，一个个默契地缩在角落，恨不得将自己嵌进墙砖里。
“步大人，”老里正哆嗦着上前，“此事…此事骇人听闻，全由宋丘一家丧尽天良而起，小老儿等实在不知内情，万望大人明察啊！”
萧征没看他，只对身边的袁鸣说道：“即刻去宋丘家中搜查。重点不在卧房箱笼，去书房，账房，所有带字纸片，尤其是地契，账簿，一概取来。再去问问这镇上的佃户租户，这些年，他们交上来的田产地租，最终流进了谁的口袋。”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青石地上似有金石之音。里正腿一软，差点跪下。宋丘与宋巡检勾结，侵吞田产，放印子钱，在镇上早不是秘密，只是无人敢捅破。如今这位“步大人”直奔要害，分明是要连根刨了。
“在座的各位，不是都自诩问心无愧吗？”萧征讽刺地冷哼一声：“那就烦请各位配合，即刻随本官围了宋丘居所，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来。”
等待的时辰格外漫长。祠堂里只闻火盆中炭火毕剥，无人敢大声呼吸。
前去搜查的一行人很快回来，收获颇丰，满满一摞账册与契书被掷在地上。萧征就着火光翻看，指尖划过那些墨迹，田亩位置、租子数目、收取日期，一笔笔，最终汇向的经手人名号，从模糊的代号，到后来几乎不加掩饰的“宋丘”，乃至几笔大宗，竟有县衙户房小吏的暗记。时间最早追溯到七八年前，正是宋河父子从军离家的时候。
账册之下，还压着几封书信，是宋丘与县衙某位师爷的往来，言辞隐晦，但“孝敬”，“打点”，“行个方便”之意昭然若揭。其中一封，赫然写着：
“巡检大人那边，已打点妥当，荒年人命如草，无人深究”。
萧征合上账册，发出轻微一声响。里正与族老们头垂得更低。
人证物证俱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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