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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南盛的春雨像针,冷冷密密地刺在云州古道的青石板上。
街上没什么人了,这样的雨淋久了,湿气深入骨髓,等来年就会隐隐作痛。
息和羽呼吸急促,踉跄着踩过积水的洼坑,她的衣服沾了血,帷帽早不知道丢在了什么地方。她背上厚重的琴袋不断撞击着她的脊骨,每一下都让她想起甘平如同沙蛇一般的狠厉眼神。
心脏一阵抽痛,使她不得不靠住墙停下,张嘴喘息着,指甲生生抠进墙壁上的土缝,脸色煞白,额发湿湿地黏在脸上,分不清汗水和雨水。
丹烟说有缘再见,她自然是不相信缘分就这么到头了。
只是这该死的毒...原本每两个月就会发作一次,最近发作得越发频繁,她颤抖着摸向腰间的香囊,才想起解药已经空了。
甘平管这种毒叫“心绞”,从她被救出奴隶堆时就服下了。
该叫救吗?息和羽咬了咬牙,这些年帮他做的事,没有几件是自愿的,大家都一样,都是被甘平骗着吃下了心绞,不得不为他卖命。
她曾经一直觉得,苟延残喘地活着总好过像牲畜一样无人在意地死去。
但是公主...素未谋面的公主说她是知己了,她原本是带着阴谋和算计去到公主身边的,甚至被命令在必要的时刻刺杀公主,公主却给了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平等和信任,以及独自一人活下去的勇气。
那是从甘平那里得到多少解药都无法替代的。
心脏的抽痛弱了几分,息和羽得以喘息,她抬头望向如织的雨幕,周身是彻骨的寒冷,但呼出的热气让她感受到自己正无比真实地活着。
听说公主在北陆建设了药庭,不图回报地救治所有生病的人。她想过段时间去北陆看看的,或许在那里还能见到公主,可是解药不够了。
还有...急切混乱的马蹄声混在雨里。息和羽屏住呼吸,缩在屋檐下的阴影里,身体紧紧贴住墙壁。几匹黑马从街上闯过,那上面的人披着蓑衣,斗笠压得很低,腰间带了弯刀,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息和羽的心跳快得像打鼓,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她仍然不敢行动。雨水顺着她的发梢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过了许久,她才扶着墙站起来,隐进了小巷尽头。
甘平的人时时刻刻追踪着她,无论如何都没法彻底甩掉。但是她不后悔,她依然记得那个改变一生的午后。
鹅黄色衣衫的公主坐在马车边,问她若是无处可去,要不要和她走。
只有几天的相处,但她牢牢记住了那句话,别让任何人轻贱自己。她要像普通人一样生存,况且她早就不想帮甘平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息和羽咬住嘴唇,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味一下布满整个口腔。她蹒跚着穿过错综的小巷,来到一家快要打烊的客栈。
“一间房。”息和羽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手指惨白尚在发抖,“要最安静的。”
“贵客上边请!”
被带到房间时她松了口气,用尽全力坐在了床边,小心翼翼地取下琴袋解开系带,玉壶冰的琴身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确认琴完好无损后才放心。
息和羽将琴包好,衣衫不解地躺在床上,这样的安宁是短暂的,她必须随时准备离开。
浅浅的休息中,她突然听到楼下传来碗碟破碎和人重重踏在楼梯的脚步声。
“我们已经打烊了!”
“你们做什么?不能上去!”
息和羽立刻弹起来背起玉壶冰,喝掉桌上已经放凉的茶,推开后窗向外看了看,雨水瞬间扑了她一脸。
非常不妙的是,这客栈背后竟然是条河。
要是以平时的她,用轻功过去也不成问题。但心绞已经折磨她数日,连使使武器都困难,轻功早就用不成了。
可外面的人明显已经开始一间一间房搜索,没有犹豫的余地了...息和羽踩在窗台上,咬了咬牙纵身投入流淌的河水中。
河水简直冰得刺骨,湿掉的衣服和琴袋更是重得像大石头一样拖她下沉。息和羽拼命挣扎,总算浮出水面,却被一道寒光闪过眼睛。
岸边立着两个人影,弯刀出鞘的声音那么刮耳。
息和羽当然不想和他们交战,想反身向对岸游,心脏却又一阵绞痛。
偏偏是这个时候...息和羽吐出的血瞬间化在了水里,她感觉自己的力气尽数流失,河水不断灌入口鼻。
两柄飞刀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岸边两人的喉咙。在河水即将没顶时,息和羽看到一个黑影冲到岸边脱去了斗笠蓑衣,投入河中快速朝她游来。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破庙,荒凉无比,似乎已经离镇子有段路了。息和羽躺在火堆边,身上的伤口已被做了简单的包扎,盖着有些破旧的衣服。
艾丹正坐在火边,眉头拧得比麻绳还紧。
“琴!”息和羽坐起来大喊。
“你的琴没事。”艾丹叹了口气看向她,眉头舒展了些,努努嘴指了指旁边的地上,“就会惦记破琴,在那。”
息和羽摸到琴袋才如释重负地闭了闭眼。
“你的毒发了?解药没有了?”艾丹问。
息和羽摇摇头,“你...为什么...”
“别说话了,再休息一会儿,我们得离开了,我会想办法帮你找药。”艾丹又往火里丢了几根枯枝,“算了,现在就走。”
没等息和羽反应,艾丹从她手里拿过琴袋背在背后,将她拦腰抱起,“你知道你为什么跑不掉?”
“心绞会让你的身上发出异香,那种味道只有甘平饲养的畜生能闻到。”
甘平确实一直饲养着一种西域特有的古怪的飞虫,息和羽不知道,那竟然是用来追踪心绞的。
“下雨能盖过一些味道,也能影响臭虫飞。”艾丹眉头皱了皱,又补充道,“但我们现在是两个人,有些太明显了。”
雨没有停的意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艾丹抱着她穿行在树林中。息和羽靠在他怀里,意识有些模糊,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刚被甘平捡回来的时候。
“死丫头,走了!在看什么?”胡璇从后面拍她的头。
息和羽留恋地看了一眼台上弹琴的妓女,跟着他们一起去见这次的雇主,他们是西域的情报兼杀手组织,武功或许不高,但轻功都很好,更擅长用毒,雇佣他们的多是一些西域贵族或将领,地点往往设在这种人多眼杂的风流场所。
组织里没有她觉得熟络的人,她仅仅是想活着。可是第二天,那个叫艾丹的少年就拿木头给她雕了一把一模一样的琴。
可是没有琴弦啊,息和羽看了看,又摇了摇头。
于是艾丹就像较劲一样,整整攒了三个月钱,给她买来一把桐木琴。
“总有一天你能弹全天下最好的琴。”艾丹那时候没比她大多少,眼睛里还有光,像星星一样。
“为什么帮我?”息和羽睁开眼,重新问出在破庙没能问的话。
艾丹嘴角抽了抽,语气里有些怒意,“因为我傻啊,我真受不了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你逃跑之前哪怕找我商量一下呢?那个公主,她值得你这样做么?”
“那我值得你这样做吗?”息和羽的声音虚弱,几乎盖不过雨声。
“行吧,那我明白你了。”艾丹苦笑着说。
“但我并不是为了公主...”息和羽又说,“我只是想过平凡普通的日子,不再被人控制、看不起...”
“那我...”
林间忽然惊起一群飞鸟,艾丹猛地停下脚步,闪到一棵大树后,将息和羽放在地上。
他低声骂了一句脏话,“这样也能追到?”
“找到你们了,两个叛徒。”甘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冰冷的笑意。
“愚蠢,以为逃得掉么?”胡璇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他们似乎想从左右两边包抄。
“躲好,”艾丹把玉壶冰取下来靠在树上,“一会儿就能解决。”
息和羽想伸手拉他,却抓空了,她现在连自己行走都困难,根本没法帮他的忙,只能探出头观望。
艾丹背对她立在雨中,刀出鞘了,背影有些决绝。
“你疯了?你怎么可能是我和甘平的对手?”胡璇看着他的模样愣了片刻。
“你这个丑女人,没人爱你你不会懂的!”艾丹嗤笑一声,“男人为了喜欢的女人可是能拼命的。”
“你找死!”
胡璇果然先被激怒了,古怪形制的双刀在手中翻转,腿部用力,一瞬间就飞到了艾丹面前,双刀像蛇一样探来,正刺向艾丹左右两肋。
艾丹侧身,刀尖划破了他的衣角,带起一串雨珠。他反手一刀劈向胡璇面门,被她收了双刀交叉架住。但胡璇擅长的是轻功,力气远比其他人小,挡这一下令她后退几步,脚重重踩在泥坑里。
就在这一瞬,甘平的锁链如闪电一般飞向艾丹后心,他不知何时移动了位置。艾丹侧过头盯着锁链尖端的铁钩,猛地一个旋身,刀与铁钩碰撞擦出火星,在雨幕里非常扎眼。
“长进不少。”甘平嘴角的伤疤抽搐。
艾丹以一敌二,兵器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雨水被他们的气劲震开,在三人周身形成明显的空隙。
虽然他屡屡受伤,但多年的相处使他早就对甘平的出招了如指掌,尽量避开了致命伤。同时他每一次出刀都精准狠辣,带着背水一战的决心,逼得二人不得不全力应对。
息和羽靠在树边紧捂嘴唇,她清晰看见艾丹的肩膀被铁钩扎穿,鲜血被带洒在地上,又看见胡璇的双刀在他腿上和背后留下交叉的血痕,但他仍然没有停下。
为什么为自己这么拼命?
胡璇又一次被艾丹的横扫出刀震出去,双臂颤抖着问:“不可能!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
艾丹正要笑,右臂却被锁链缠住,铁钩深深扎进他的手腕,他想拉住锁链,却一时间使不上力,被拽动几步,跪倒在地,他左手握刀撑住地面,才不至于完全倒下。
艾丹刚喘了口气,胡璇得意地走近:“这样才对。”她高高抬起脚,想把鞋底踩在艾丹脸上羞辱他。
这是胡璇最爱的把戏,几乎所有被她刺杀的目标都会被这样凌辱。
而艾丹再了解不过了,他就在这一瞬暴起,抓住胡璇的腿猛地旋身,连甘平和锁链都被他带动几步,他借着旋身的力度将胡璇甩了出去。
“力道轻飘飘的...”胡璇的刀掉落在半路,脊背重重撞在树上,倒抽了一口凉气,还是冷笑着嘲讽,但她话没说完却突然僵住。
一把匕首刺穿了她的咽喉,在里面旋了一圈才拔出,鲜血尽数喷出,像雨中展开的一把血扇。
胡璇的眼睛还大大地瞪着,息和羽丢掉匕首,在她身侧喘着粗气。就是这样,艾丹笑了笑,他就是往和羽藏身的树扔的人。
“你从以前开始...就喜欢踩别人的脸羞辱他。”艾丹吐出一口血,“你敢骂和羽下贱...”
艾丹的话同样卡在喉咙里,甘平终于近身,一脚踢在他颈后,清脆恐怖的骨裂声响起。
甘平将他重重踩进水洼,同时拔出地上的刀,表情阴狠地将他刺穿,钉在了地上。
天空中几道惊雷,雨下得更大了。
“艾丹!!”息和羽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心绞发作越来越频繁,连逃跑都做不到。
“被折磨成这样,真可怜。”甘平跨过艾丹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和羽逼近,“和羽,我待你还不错吧?我救了你的命,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有些东西你给不了我...”息和羽抬头看他,表情痛苦但目光坚定,大有壮烈赴死的意思。
“哼,比命都重要?”甘平蹲在息和羽面前,抬手抓起她的头发,哈哈大笑,“我以为你够聪明的,没想到也是个蠢货。”
“因为你更可怜...”息和羽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永远都不会理解...这世上为有些人死,是不需要心绞的...”
甘平有些可惜地闭了闭眼:“养得太失败...”
“同伴都死完了,你不在乎,你真是冷血...”她不停说着从前不敢说的话。
甘平嗤笑一声,“同伴?奴隶罢了,死了我还可以再抓,有的是比你更听话的。”
息和羽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她从容地闭上眼,听见刀刺穿身体的声音,混着热气的血液溅在她脸上,可是不疼。
她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胡璇的刀尖从甘平左胸口刺出,悬在息和羽面前,甘平也同样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刀尖,他们同时看向后面,艾丹浑身是血,错乱的黑发中透出一只眼睛,里面似乎有浇不灭的火焰。
他身上的刀还未拔出,他本该死去的,却强撑着捡起胡璇的刀,像毫无声息的鬼魅一样偷袭了甘平。
“你...”甘平再也抓不住息和羽,倒向一边,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身体抽搐到再也说不出话。
“要害啊...你死定了...”艾丹也脱力了,重重跪在息和羽面前,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和羽,能被你这样叫一声,死也值了啊...”
林间恢复了安宁,只剩淅淅沥沥的雨声。
“你要活下去...”艾丹笑着伸手摸了摸息和羽的脸,好像这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息和羽这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哭了,不是雨水也不是汗水,温热的泪水从双颊不断流下,她知道他也在哭。
但即便如此,艾丹还是能撑着一口气挪动身体,伸手从甘平腰间取下装解药的锦囊塞进息和羽的领口,再抓住玉壶冰的琴袋系带,双腿跪地把她背起来,他起身很困难,努力了很久,膝盖在地上留下两个深深的印子。
两个人都颤抖着,但他没让她摔到地上。
“对不起...”息和羽伏在艾丹肩头,她自己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恐怕艾丹比她还要痛苦。
艾丹靠着树慢慢站立起来,他剧烈喘息着,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进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艰难得像在泥沼中跋涉,玉壶冰被拖拽在他身后,他觉得自己也快坚持不住了,可是他能看到尽头有光亮。
“没事了...”艾丹的声音越来越弱,“我觉得我今天...特别勇敢...我从不敢反抗他的。”
“对不起...”息和羽接不了别的话,只是伏在他背上哭,心脏的抽痛已经不算什么,她此刻痛恨自己的无力,更痛恨自己对艾丹的连累。
“死的还算...壮烈吧?”艾丹觉得眼皮重如千斤,但双脚还是完全本能地向前迈,“够不够...被你...记一辈子...”
“求你别死...”息和羽哭得口齿不清,用力抓着他的肩膀,“我们自由了,我们一起走,去北陆...”
可是没有回应了,艾丹最后爆发的力量也用尽,整个人如同一根枯草向前栽去。息和羽的体力也到了极限,心绞令她昏厥过去。
就到这里了吗...也许就这样一起长眠也不错。
息和羽闭上眼睛,路尽头的光亮消失了,两人相拥着躺在无边的漆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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