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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天的律动
有人说,那是一个生命正式立足与这个世界的证明,它证明胚胎也拥有独立的人权,也成为了一个主体,受律法与人权的保护,没有人能替另一个人决定其生命的所有权,所以堕胎是违法的。
有人说,那是为确保血液在全身循环的泵,调节体温,裹挟活性物质,仿佛只要人还在活动那么它就会理所应当地跟随着行动,它的偶然出错会带来巨大的痛苦,所以要注重心血管系统的健康状况。
有人说,你听,那是爱的证明。
但没人听它说话,没人理解它,没人想要这样做,因为那是看不见的感官所带来的表达方式,能被感受,却难以被确切地理解,没人听得懂心跳在说什么。
因为看不见,摸不着,听不懂,闻不到,也当然是尝不出来的,缺了信息,大脑无法处理。
现在,成香五感受到了,在水中,她的耳鼻眼口舌通通不好使,隔了层漏水防护服也摸不到任何东西,但她就是感受到了,那蠢蠢欲动的心跳,磅礴的鼓胀,竭尽全力的收缩,毫无保留的信息回响。
她置身其中,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是成长得于缓慢的生命,在发育初期能做到的,最低限度的表达,但因为那深埋地下的生命实在是古老而巨大,以至于浅浅的一次尝试与索取便引起了这巨大的振动,振动为其周遭那些因其体温而融化的异化金属刻入了无法被磨灭的信息。部分金属慌忙稀释入水,将责任引入这颗蓝色星球,部分金属粘上了生物恶习,以本能去表达信息的含义,部分金属只是逗留在这里,聆听,理解,无言地以自身作为媒介转播这条信息,无论听众是否愿意。
它的意思是:我感到饥饿。
这条信息以强制让心跳同频的方式让人类用灵魂去理解它,于是人类无能为力,因为理解这信息的人也理解了它的存在,理解它是如何的巨大,如何的无法阻挡,它终有一天会找到对的方式健康地进入下一个发育周期,然后在某一天,它也一定会诞生于世。
人类无法阻止这一类生命诞生于这颗星球上,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同类正源源不断地,以绝望的自愿的方式成为它饥饿的牺牲品,因为人总是能对这种感觉感同身受的。所以当它说自己饿了,那么下一步就是要吃。心跳同频时,灵魂理解了这一信息,灵魂理解了这一逻辑,灵魂理解了这份无力,不惜自伤也要寻求解脱之法。
即使“饥饿”本身也仅仅是它的一次尝试而已。
成香五从未因饥饿所困,主要原因在于她不挑食,也生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家庭环境里,有稳定的食物来源,与稳定的食欲。
但是,饥饿向来有多种表达。
呛了口水后,她努力忍住脑的阵痛与幅度过大速度过慢的心跳所带来的呼吸不畅,攀着湿滑岩石翻身上岸,以远离那发光的湖水,随即她扯下破损的面罩,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从那东西身上扯下来的一条黑色断带。
它本已经失去了活力,但在那强制的心跳共振之下,它再次复苏了,它理解了自己的使命,它要继续传播这份信息,要将这份感觉传达给它被燃尽前能遇到的每一个人。
趁心跳还未缓过神来,它开始了灵魂沟通。
“呕——”成香五因突如其来的眩晕俯身干呕,她感觉自己被迫接受了一些什么,她说不上来,只觉得突兀且无法理解,比如——
快乐。现在想来,若是能理解冬日放学后的学生在带上手套围巾时所感受到的的温暖,她也一定能理解收到来自周弥的那份圣诞礼物时的快乐。
悲伤。现在想来,若是能理解听见办公室内那些议论她不足之处的窃窃私语,她也一定能像同龄人那样为自己身上的标签感到悲伤。
愤怒。现在想来,若是那天她能看清那些拿着话筒想让她说些什么的人的嘴脸,那么她也一定能像顾晚秋一样对那些人感到愤怒。
恐惧。现在想来,若是拿着刀砍杀那个试图杀人灭口的杀手前,她能闻到那股硝烟混着血的味道,那么她也一定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对其感到恐惧。
以及很多类似的时刻,她并非想不起来,而是缺少了能切身地回忆起过往的契机,感受何等珍贵,说到底,她实在是缺了很多东西。
但此时,这些回忆涌现的原因是那些感受被一一补上了,她所缺少的一切都被那传感器所理解,分析,并从那庞大的储存库中细细挑选出最合适的替代品,塞进了她的脑袋里,让她理解饥饿绝非是随随便便就能被平静消解的欲望。
不知何时起,干呕的欲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全然的满足。
“…这…是..什么?”她问,她感受到了,全部都,她不理解,但是感受却避开了逻辑直接拥抱了它那久未运作的感官。
一切都是那样的美满,切身的回忆涌现,正常人能感受到的一切伴随着情绪就那样自然而然地迸发出来,就连负面情绪都刻骨到令她流连忘返。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内,她成为了一个完整的,能体验完整人生的人类,哪怕是以模仿的方式。
这绝不是她自己能做到的,她过往的二十八年人生都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伟大者的阳谋,人类无能为力。那种舍去皮肉也能拥抱的感受,那种无需行动就能做出的表达,那就是不曾登场过的感官所带来的。
啊,那就是灵魂啊。
“该死的…五香?”小弗也爬上岸边,皱眉看着跪坐在岸边的人,不确定地问道,“你怎么了?”
缺乏逻辑性的思维也缺了可解读性,她无法翻译乱码。
但成香五没有理她,她根本就无暇顾及现实世界中的一切,被给予的正在缓缓流逝,她抓不住,只能拼尽全力挽留自己的心跳。
见状,小弗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低头便看到了对方手里紧握的黑色断带,它正逐渐失去活力,却也尽职尽责地想要工作到最后一刻。她啧了声,俯身去拉对方的胳膊,却被迅速打开了。
成香五没有说话,她看向手里的断带,迟缓地抬起手抚住自己的脸,好让其直接接触自己的感官,但那是无效的,她的外在感官实在是不中用,这样做只是让她进一步恢复理智,进而从那种巨大的满足中清醒过来。
她理解了饥饿的意义。
“…要怎么做…”她捂着脸喃喃自语,“我要怎么做才能…为什么…”
为什么她在主动拒绝那样美妙的体验,为什么她被那全然满足的饱足所拒绝?要怎样做才能回到那里去?要如何才能被那乐园接纳?
“你清醒点!”小弗皱着眉骂道,“脑子坏了也得出去治,拖久了就真没得救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不完整,传感器最后残存的功能为她提供了这份答案。
厌恶。现在想来,若是那天她接过班上那嬉笑着靠近的人手里的蛋糕,并在围拢的人墙注视之下能在咽下第一口时意识到那调味对味蕾有害,那她一定能将这份厌恶投射到这份记忆,那份蛋糕,那些人身上,而不是在此时此刻将它朝向无能为力的自己刺下。
“早和你们说了,她是个不完整的人!”说这句话的人是谁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当时甚至不明白这句话出现在那里的原因,只能逃一样的从那轰然大笑的人群中跑走。如果味觉是正常的就好了,如果能尝出味道,她就一定不会把那个东西咽下去,那是什么?不知道,但那一定是有毒的东西,不然为什么后来会那么想吐?
成香五站了起来。
如果说不完整的人注定无法被接纳,那么作为自己感受的第一负责人,她得想想办法。眼下就有一个机会,眼下就有一个让她变得更为完整的机会。
你看,大脑给出了解释,那颗牙是你的。
“才不是!”小弗捂住了耳朵争辩道,“这是我的战利品,才不是——”
她的话没有被听进去多少,成香五冲上前将其扑倒在地,单手摁住对方的脑袋和手,单手抽刀,下刺。
“…这是我的。”她满意地说道,没去管钉在身下人脸边上的刀,就这样坐在对方身上,捡起那颗滚落的牙,去掉多余的固定线,伸手入口,摸索上那外来的人造品,捏住,用力——
一颗粘连血液与唾液的颗粒被扔进发光的湖水之中,成香五将自己的牙塞回对应的牙槽里,想了想,双眼闭上双手合十,静待奇迹发生。
“你在期待什么?”小弗侧过头避开刀锋,抬眼看人。
成香五在期待一个奇迹,一个能解释所有东西的,能抚平她的饥饿的,并填补上过往人生中缺乏一切的,无可辩驳的,伟大者的奇迹。
但氧气何等狡猾,它裹挟名为进化的高消费,悄无声息地在自然选择的营销协助下代替海水成为陆地生物的生活必需品,逼迫肺部进化到非它不可,搞得现在人体没了它心脏大脑通通失效,人类的求生欲会命令其背离伟大者的传道,呼吸会让心跳恢复正轨。
等等,成香五的脑在处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逻辑链中注意到了一个可乘之机。她转头,看向水面,或者说,看向漆黑的山洞中那唯一的光,如在黑夜中被火焰吸引的飞蛾般,她也被那亮度深深地吸引了。
一闪一闪的蓝光,是某种律动。
那里没有氧气,但在那里,心脏会遵循被设定好的规律自己跳起来,那是能令死者的心脏都再次跳动起来的伟大奇迹,那是每个渴求回归乐园的无力者的唯一出路,纵使这具不完整的身死,她尚且还完整的灵魂也一定能得到救赎,成香五不想去思考那是什么,她接受了。
这一定就是神启。
成香五面朝水潭,再次站了起来。
“…喂…”小弗从地上爬起,朝那走向水潭的背影焦急喊道,“不要过去——”
她只犹豫了片刻,便冲上去想抱住成香五往后拖,但她手刚靠近那背影便被其头也不回地挥开,毫无收敛的巨力将干扰者击退,翻滚至后方岩壁上才勉强停下。
再抬眼,那人已半步踏入水中了。
小弗咬了咬牙,撑起自己的上半身,颤抖着从怀里取出枪,上膛,瞄准。
被瞄准者如有所感,但此时,成香五对抚平饥饿的渴求已经大过了求生欲,她没有回头。
瞄准镜内十字中心先是对准了腿,随即,又移向脖颈,最后又移向心脏。
“…五香。”小弗开口道,“你还能活下来吗?”
她不知道,那些再次行动的尸体大多心脏保持着完整,以用来在死后为自己发声。她不想做毁掉这颗心脏的那个人,不,她不想这颗心脏被毁掉,但是——
成香五也不知道,她的膝盖已经没入水中,那光太盛,她看不清自己的倒影,刚才她是为什么会想从这里爬出去呢?
不能再犹豫了,小弗咬牙抬手,颤抖着说,“…我——”
“嗷——”
水潭边上的阴影中突然窜出一抹黑影,它吼叫着从地面飞起,像是捕猎般扑到了成香五的脸上,她不自觉后腿半步,再半步,因为那突如其来的袭击者正踩着她的脖颈处,不留余地地殴打她的脑袋。
“额——”成香五不自觉痛呼出声,抬手去扒拉脸上的存在,却被对方双腿一踹,正式失去平衡倒在了岸边,后脑勺与面部火辣辣地痛。
胜者轻巧落地,骄傲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那是一只长毛大猫,通体黑漆漆,只能从脸颊和前肢处的些许纹路认出,这是只玳瑁。
这是小弗第一次跳过思考“为什么”的过程接受了结果存在,并感觉“这样很好”。没人能解释这是怎么发生的,但事实不作解,只说发生了什么,并体面地保持着神秘。小弗愣愣地放下了手里的枪,走上前,在岸边跪坐,看着那猫与它的杰作,怀揣着无从思考的逻辑,长叹一声。
“李白。”她真心实意地承认道,“你才是真正的神秘学大师。”
李白不知听懂没有,只是警惕地盯了小弗一会,叫了声后又走开了。
心跳逐渐恢复健康,大脑逐渐恢复逻辑,五感恢复混沌,痛觉再临,奇迹无处可寻。
就连饥饿也不见踪影,留给岸边活体的只有巨大的,无尽的虚无。她清醒过来后,逐渐意识到自己过往二十八年的人生被短暂地赋予了意义,但神明离去,也将那意义抽离,只留给她无从怀念的巨大意义空洞,搓磨她本就无从理解的现实感受。
这虚无倒也是直接的感受,成香五被其迎面击倒在地动弹不得,眼泪与血液铺满半张脸,热与痛齐聚,现在她是个从内到外都拿不出手的人了。
“咳——”血还要呛她一口。
视线正上方,映着谭中光的钟乳石与崩塌出的石洞悄然摇摇欲坠,画面难看,但随即,角落里冒出来一张脸。
“…我早说了。”小弗叹了口气,“你是个脑子与身体能不协调行动的个体,既然清醒了就起来,这样躺着没有意义。”
成香五没有动,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还弥留在别处,此处的她过去的人生与未来的选择都没有意义。就这样死在这也挺好,或许自己再闭上眼就能再获得一次机会呢?
“没,没那种事!”小弗打断道,“你现在闭上眼就是等死。”
那又怎么样呢,成香五心想,现实不会给不完整的人体验完整感受的机会,不完整的现实没有意义,只有这里会接纳她,除了这里她无处可去。
“…不,有意义的。”小弗郑重地说。
成香五没有说话。
小弗沉默片刻后拉开还算完整的防护服,抽出她那宝贝记事本,没有翻开,而是直接将皮质的书封取了下来,并从夹层里摸出一张护照相片尺寸的证件照,顿了顿,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直直地举到躺倒者的眼前。
黑底的照片泛旧,正中是一副惨不忍睹的傲慢人像,长发,半张脸完好,半张脸如融化般畸形得彻底,与杜青鱼有的一拼。照片移开一寸,那半张勉强能看的与小弗那张称得上标志的脸别无二致。
“这是我成年之前的模样。”小弗自我介绍,“以你们人类社会的标准而言,那时的我不配进入你们人类社会,但我本人对此与常人差异之巨大相当满意。可惜影响到了呼吸道,成年后我若依旧还保持这幅模样便无法继续呼吸,于是我的母亲为我动了手术。”
她唰得一下收起照片,珍惜地看了两眼之后塞回了夹层里,“而最为致命的是,我的母亲患有严重的强迫症,从那天起,每天我睁开眼,都能从镜子里看到一位面孔完全对称的怪物。但也因为皮内层用材异化,我获得了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天赋。”
面孔回归现实,成香五这才意识到这人和多年前相比还换了个发型,以前她几乎把自己的脸遮去了一半,现在那视线至少是左右对称了。
“…因为那时的我认为,除去这份天赋,我不再有任何超常之处。”小弗轻声说道,“追寻非异常的存在没有意义,与常人混迹在一起的行为没有意义,我的天赋很宝贵,不能浪费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对我而言,所谓的‘现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一种烈性毒药,粘上,我的所为就会失去意义。”
这些话倒是听着耳熟,成香五看了过去,看到一张相当平静的表情,她现在说起这些话时神情已经不会再带上急迫与不耐了,不知何时起,她好像多了些耐心。
“那是因为你,五香。”小弗笑了,“你是一个三无产品,没有异常气质,没有超常的能力,也没有与常理背道而驰的决心,你对那时的我而言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存在。”
成香五看着她。
“但是,那是非常有意义的,值得纪念的一次冒险。”小弗缓缓而笃定地说道,“因为它,我决定将对意义的判断放在尝试之后,也放宽了要求。”
在只有水底映出光线的山洞内,小弗的眼睛依旧稳定地亮着,到头来她还是没有解释过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会发光,难不成她真的是外星人。
“…不对。”成香五抬起上半身,咳了口嘴里的血说道,“你根本不是外星人。”
“…谁在和你论证?”小弗疑惑。
“阿莉耶,阿莉耶诺尔是你的名字。”成香五顿悟了,“阿莉耶不是在说外星人。”
生日往上两格,那个她勉强能认出来一半的英文字符不是在说她的种族或她的身份,而是在说这洋人的名字。
顿悟的感觉让那空虚被填补些许,她说的没错,这是珍贵的体验。
“…哈哈哈!”阿莉耶诺尔笑了,她笑得开心,笑得捂住了肚子,“外星人…哈哈哈——你真的觉得我是外星人?!要真的是就好了…”
趁这人笑没完了,成香五将嘴里那颗有些膈嘴的牙又取了出来,牙龈刺激着脸颊与眼球的神经痛,混合上头疼与心跳过缓的压抑让她感到头晕眼花,再加上待在这空间里莫名的眩晕感,她觉得自己正坐在艘海浪中的船上。
“那个给我。”阿莉耶诺尔伸手,理直气壮地说,“那本来就是我的,还给我。”
成香五虽然不能理解,但也给她了,这下回去又得重新补牙,想到这里她心情大跌。
“那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吧。”阿莉耶诺尔清了清嗓子,“虽然现在我获得了远超预计的收获,但一开始,我选择来到这里这里,或者说这个国家,实际上与这里的异常现象无关。”
“那是为什么?”成香五抹了把脸,侧过头问,“你不是一直不说,现在和我说了有什么用。”
“先听完说完!”阿莉耶诺尔不满道,她再次清了清嗓子,抬起手指向成香五,郑重地说道,“我最初选择这里的目的是,我想来找你玩。”
她像是在说天大的消息一般,紧紧抿住嘴,盯着成香五的双眼等待一个回复。但被提问者现在脑子一片混沌,别说回复了,她甚至不清楚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哈…”成香五愣愣答道,对着那根手指,指了指自己,“我…”
一个人想去找另一个人玩,她作为那另一个人,又该怎样做才能回应这份期待呢?
“你。”阿莉耶诺尔点头,“我希望你能为我的选择带来意义。”
说完,她站起,俯身去拽成香五的胳膊,“所以你别在这坐着了,你要活下去,要证明我是对的,要为我带来乐趣!”
“…哦。”成香五顺着力道站了起来,擦了擦脸上的血,理了理头发,又走来走去把自己的刀捡起来收好了。
阿莉耶诺尔拿了个袋子把那残余断带收起。她的行李箱,那铁叉,以及手电筒之类的工具全都留在了二人坠落的原点,那坍塌口之上。但现在要爬回去很困难,一来黑灯瞎火,那洞口的具体位置看不清,二来她们下坠滚落了至少五十米的高度,岩壁布满钟乳石,相当滑腻难以攀岩。
“这里应该就是三十年前那些人送返雕像的地方。”阿莉耶诺尔指了指黑暗深处的洞道延伸隧道,“现在不算雨季,地面还能走,我们去看看当年开采工程有没有留下工具。”
看着那乌漆麻黑的洞道,成香五低头摸索了一下白云仙的高级石英表,不知按到了哪里,一道光线射出,勉强算是有了光源。
二人注意脚下,摸索着边墙上起起伏伏的岩石前行,两侧石壁大多像是被泡发了一般泛着油腻的白,些许石柱藏于暗中,手电光扫过去时竟然闪闪发光。脚下河道潮湿但没有积水,与杜青鱼展示给她们看的那自然景象截然不同。
前进约五分钟,两侧开始出现明显是人工开凿出来的痕迹,二人沿着坍塌痕迹翻过几处石墩垒砌的障碍物,最后在一处角落发现了还算完好的登山用绳梯,以及一摞被压倒在碎石下的白骨,灯光一晃,那碎了一半的透露已偏离颈椎骨半米远。
现在要给白骨做伤情鉴定显然是难为人,阿莉耶诺尔蹲下身观察了了一番,从那被压在岩石下的骨架脖颈处扯出了一条链绳,那下方坠着一块看不出原型的金制饰品,刻印花纹模糊不清,只有挂绳处的合金名牌上残留算是清晰的字体。
“…白浪涛。”阿莉耶诺尔念出了这上面的字,随即一愣,“这是她的东西,这是她的尸体。”
成香五也愣住了,先不说为何她会来这,那俯首的白骨若是白浪涛,那白府里的那位又是谁呢?
“…先回去。”阿莉耶诺尔若有所思,随即收起了挂饰,又取了些白骨放进证物袋。
二人折返洞口,成香五举刀瞄准石英表照射处,将牵了绳梯的银刀投掷而出,随即扯了扯确定稳定度,随即深吸一口气压下头晕恶心,几步跳上,踩着支架将自己送了出去。随后是阿莉耶诺尔,她就要慢得多,但好歹也是安稳上来了。
将光源换回强光手电筒,那叉子还躺在地上,它叉下来的东西却是不知所终,阿莉耶诺尔表情和语言没表达什么不满,迅速收拾好了东西。二人迅速沿原路折返,回到货梯处,不一会器械运转,携带二人上行,远离这引人深思的水源,与水源看守者。
上行时的压力让成香五感觉自己的脑袋很重,便干脆扶着抖动的框架先坐下了,她都不需要摸就知道自己头是烫的,那水潭里不知道都混了什么东西,不过想想森湖,作为它的下游那里恐怕是脏的很。
“你能从那水中活下来说是万幸都不为过。”阿莉耶诺尔倒是好心地伸出手测试了一下额头温度,也就一下,她甩了甩手说,“如果你就此变成一具尸体的话,白云仙小姐就得处理两具尸体了。”
“…哈哈哈。”成香五还有力气笑。
货梯到站,成香五起身,就看见白云仙拎着急救箱等在那里,皱着眉头盯着她。
“…你好。”她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想的,就突然蹦出来这么两个字。
“好?”白云仙冷笑,“我当然好,哪里轮得到你们两条落水狗来操心?”
这样冷嘲热讽地说完,她又不满地将嘴角垂下,抬了抬下巴,“去找个地方坐下,现在只能应急处理。”
虽然是医学生,但白云仙的急救手法相当生硬,或许她自己也没想到自己有天还得给这样的病患看诊,还是在光线消毒稳定都粘不上合格线的情况下。她带上手套,将成香五身上的出血口消毒抹药再扎了个七七八八,又往她嘴里塞了个温度计。
“脸上这些抓痕也就算了…你怎么下去一趟还少了颗牙?”白云仙不可置信地扒着患者的嘴皮说,“这个出血量,谁拔的?不会是你自己吧?!”
“额…差不多…”成香五支支吾吾道,她都不好意思说,也不清楚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
“我真服了…”白云仙真没话说了。
另一边,阿莉耶诺尔将身上的装备都脱了,从行李箱里掏出来些备用衣物换上,她身上没什么伤,几道口子都痊愈了,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洗个澡。
“我当然也有准备你的。”她拎着一袋子衣服放到成香五身边。
“你对她少了一颗牙这件事有什么头绪吗?”白云仙回头问道。
“我可不会无端对人体组织起兴趣。”阿莉耶诺尔义正严辞地说,“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是全然无辜的。”
“呵呵,你猜我信不信。”白云仙冷笑,“你耳朵上那颗呢?”
“…至少这次,这次我是无辜的!”阿莉耶诺尔不满地强调。
“那抓痕呢?”白云仙指了指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你可别和我说是猫抓的。”
“…还真是。”成香五说。
“…哈?”白云仙显然不信,“地下为什么会出现猫?”
“对啊。”阿莉耶诺尔笑了,“为什么呢?这真是太神秘了!”
在全菌环境下硬拔牙的代价就是高烧,白云仙和阿莉耶诺尔一左一右驾着成香五往外走,她勉强还能维持清醒,但走不了直线。
“你的母亲曾经去过那地下洞穴中吗?”阿莉耶诺尔问道。
“她?”白云仙想了想,回答道,“我没印象,但我没少听人说‘白浪涛怕死得很’这种话,想来她是没道理主动进矿井的。”
“…原来如此。”阿莉耶诺尔轻叹口气,“我们从地下带了些样本回来,我研究有结果了再与你分享。”
“你还研究什么?”白云仙问。
“成崧女士笔记里的一些东西。”阿莉耶诺尔说。
“…那我也要。”白云仙理直气壮地说,“你帮我翻译。”
闻言,阿莉耶诺尔颇为嫌弃地看了她两眼,最后还是正回视线说道,“…行吧,我勉强需要一位助手。”
隧道外光线大亮,虽已接近傍晚时分但依旧比隧道内的人造光明亮许多,成香五一时头都没那么疼了。
“那是止痛药起效了。”阿莉耶诺尔纠正。
“你在…”白云仙顿了顿,“你在和她,和她沟通,你们一直这样?”
“当然。”阿莉耶诺尔理所当然地点头,“完全无隐私保密意识的人我大概也就见过这一个,自然要多多体验。”
白云仙看了看成香五的脸,“我看你倒是没少瞒我事情。”
“…你想知道什么?”成香五问,防读心术和防心理学家似的都麻烦得很,比起考虑这些还不如直接处理她们造成的麻烦,至少阿莉耶诺尔带来的大部分都相当紧急,留不下多少后事。
“你这么问就是在说自己有事不想说。”白云仙用空着的手扶了扶眼镜,“我问题很多,但现在,你只需要回答一个,所以你必须诚实完整作答。”
“你问。”成香五应道。
“你喜欢爸爸多一点还是妈妈多一点?”白云仙问。
“…这啥啊…”成香五的脑子转不过来了,她想来想去,都不理解哪种感觉是“喜欢”,又怎么分辨自己是不是“喜欢”某个人。
想太多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干脆两眼一闭,假装自己晕了。
“哇你以为我会信啊?”白云仙冷笑。
会吗?
“不会哦。”阿莉耶诺尔好心翻译道。
三人上了隧道口的敞篷运输车,成香五被安全带捆在后座,阿莉耶诺尔坐上副驾驶,白云仙蹬上主驾,摸索了一番后成功将这台非跑车启动了。
倒车拐弯盘旋上山,车辆颠颠簸簸地载着人往回赶。
“所以你们在下面有找到什么证据,能证明我妈是怎么学会这一手段吗?”白云仙问道,她单手支在车门上抵住头,单手开车,好在这里也没有交通摄像头。
“…没有。”阿莉耶诺尔说着看向白云仙,意味深长道,“不过现在这也不算难猜。”
“那林澈安?”白云仙猜了,“要不就是那姓董的。”
“只能如此了。”阿莉耶诺尔点头,“比起后者,前者的动机反而更好理解些。”
“…她到底是想干什么?”白云仙轻微叹了口气,“我从来搞不懂学心理的人是咋想的。”
“就想法而言,我认为她的出发点可能是为了帮助你的母亲。”阿莉耶诺尔若有所思,“出去看看另外二位的收获如何吧。”
“白浪涛女士呢?”白云仙问。
阿莉耶诺尔笑了笑。
“你下去一趟把白浪涛女士丢哪去了?”白云仙侧过头看向副驾驶,“你自己的名字不说,现在也不说别人的名字了吗?”
“我名阿莉耶诺尔-阿贝尔,我允许你们直呼我的名。”她自我介绍,“而关于你母亲的发现,这点等车停稳了我再告诉你。”
另一边的几人确实有所发现,她们在旧建筑中尽可能地调查了一番,并在踩空与塌陷造成身体严重损害之前有所收获并离开。
首先是旧医护站内的医疗记录。
三十多年前,矿坑刚开始进行挖掘工作不久,矿坑内的几个掘进工经常抱怨晚上睡不好,让医护站的赤脚大夫给开点药吃。除去腿痛与背痛之外的最大麻烦就是咳嗽,一躺下就咳嗽,一咳嗽就哪哪都痛,痛醒了就去宿舍楼下蹲着抽烟,然后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直到后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因前车之鉴,她们不敢轻易离矿,因为她们无法确定自己是普通的咳嗽还是真的生了大病,前车之鉴们离矿之后职业病发作,却因不再处于在职投保期间而领不到职业病给付。
看诊要钱,去医院拿肺尘病证明要钱,等候期间住的地方要钱,吃饭要钱,坐车也要钱,矿上医护站能做到的有限,但至少不需要她们自己掏钱。那大夫清楚这一点,但那时就连烟都难买,止痛药都是草药,敷在皮外,嚼了咽进肚子,难对肺起效。
除去身痛,那些抱怨里还带着更多大夫无法解决的痛苦,从封闭矿坑与开阔地面之间反复来回导致的眩晕和耳鸣,对工友死亡感到恐惧与悲哀,长期无法与外界沟通导致的内部矛盾,等等。
“无论是安保队的还是政府派来的都只在乎自己上头,一个个的脑袋那么大,眼睛和瞎了一样,低下头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一团团随时可能带来麻烦的肉块,白天塞进采矿区,晚上塞进宿舍。”大夫的字体缭乱,但勉强看得出原意。
和她们说病啊感受啊是没用的,除非向工会监督员举报谁被安保队的人打出伤痕了,或者向安保队举报谁转卖矿石给外面的贩子,不然无论是哪边的人都不会主动踏入那楼梯灯接触不良的宿舍楼一步,她们又不住那里,也不喜欢那里的生态环境。
无论是哪边都把对方称为外来的,骂对方多管闲事,但真正没地方待的人才左右为难,才住宿舍,她们哪边都不敢说,就只能找大夫,黢黑一张脸就牙是白的,问她说,能不能给想想办法。
赤脚大夫解决不了这些,但有一天她像往常一样进山,再出来时带回来了一种纯黑色的花,长得和喇叭似的,枝干有紫色脉络。她说是在森湖旁边采到的,当地人说这个有毒,但大夫知道部分有毒不代表全株有毒,同时有毒不代表无用,不然哪那么多人抽烟呢?
更别提,当地人说了,会有人拿它治咳嗽和止痛。
免费的止痛药大受欢迎,不仅是咳嗽与骨头痛,就连在矿中做工导致的头晕眼花也能立刻见效,一时就连隔壁矿的人都来打听这止痛药的事。而花自然也被采了个空,它数量本就不多,还只有在森湖边上的那些才有用,但看湖的人个个凶得很,见此情形便不再允许外人去湖边采花,好在大夫研究出了栽培与人工授粉的法子,才让一开始带回来的那株在工地上活了下去。
即使如此,供应还是逐渐跟不上需求,同时多数用药者在停药后出现了更为严重的抽烟欲望,用药剂量不当者在事后出现了呼吸困难。用药者不在乎,反而是这些情况引起了工会监督员的注意,药草本就属于灰色地带,不管不问还好,但经不起查,更别提大夫本人还没证。
但那之后,有关那株植物的一切再没有出现在文字中。
一直到大夫因工地事故死亡,她都没再记录相关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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