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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人
今夜许家全家到齐家赴一场宴。
这些日子霍明堂在齐家的招待之下在临州城赏玩了个透彻,眼见齐玉昌身体恢复得大好,霍明堂便向齐家请了辞。齐家多番挽留未果,便设宴为霍明堂送行。席间,齐玉昌气色红润,谈笑风生,与月前卧病在床时判若两人。他频频举杯,感念霍郎中的再造之恩。霍明堂亦因多饮了几杯,平日清癯严肃的面容染上酡红,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捋着胡须说起行医趣事,竟透出几分老小孩的天真,引得满座欢笑不断。崔氏与王氏挨坐着说话,言笑间满是两家交好的亲厚。
然而,在这片和乐之下,却有一道无形的冰线横亘其间。
齐棱与许音,自那晚之后首次相见,并未如往常那般挨坐在一起。齐棱坐在父亲下首,许音则陪在王氏身边,中间隔着一张宽阔的圆桌。当众人举杯畅谈时,齐棱的目光瞥向对面,恰好撞上许音抬起的眼眸。
没有闪避,没有退让。
两人隔着推杯换盏的人影,隔着满堂的欢声,在虚空中冷冷对视。
这无声的对峙不过一会,又在下一波敬酒的浪潮中悄然湮灭。他们同时收回目光,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宴席气氛正酣,霍明堂因着酒意,话也多了些,目光慈爱地扫过席间两位年轻人,最后落在许音身上,含笑问道:
“老夫倚老卖老,多嘴问一句,许贤弟,还有齐贤弟,不知府上的这两位公子,可都议亲了?”
齐玉昌与许观复相视一笑。崔氏接过话头,笑着答道:“劳霍先生挂心,棱儿年纪尚小,性子还未定,倒是不急。至于音儿嘛……”她看向王氏。
王氏也笑着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无奈:“不瞒您说,前来探问说项的人家自是不少,只是音儿自有主张,回回都让他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至今还未正经议亲呢。”
霍明堂闻言,眼睛一亮,他本就极欣赏许音品性,又感念齐许两家招待之情,便捋须笑道:“哦?如此青年才俊,岂可蹉跎?老夫此番云游,途经金陵,偶遇一位故交,姓苏,曾是国子监博士,如今虽致仕归乡,但在江南文坛仍颇有清望。他家中有位嫡出的千金,行三,名唤苏知意,年方二八,正是待字闺中。”
他顿了顿,见众人听得仔细,便说得更详尽些:“这位苏小姐,老夫是亲眼见过的。相貌清丽,更难得的是品行端方,性情柔嘉,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在金陵闺秀中颇有才名。苏家是书香清流门第,虽非巨富,但家风清正,子弟多是读书人。老夫以为,与许家这样的琉璃世家结亲,正是门当户对。”
他说着,便期待地看向许音,语气恳切:“音哥儿,老夫一生阅人无数,自觉这双老眼还未昏花。苏家小姐品貌才情,皆是上上之选,与你正是珠联璧合。你若愿意,老夫便修书一封,为你二人牵线,可好?”
许音正欲开口,话未出口,却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抢先截断。
“霍伯伯!”只见齐棱站起身,脸上竟漾开一个极明媚的笑容,言辞恳切,“您说的这位苏小姐,听来真是位难得的佳人,如此闺秀,诚然是难得的佳偶。晚辈私心想着,若能与这般清流门第结缘,互通雅俗,实乃一桩美事。”
他这话一出,齐玉昌先是一愣,随即低声呵斥:“棱儿,休得胡闹!霍先生是在与音儿说事,你插什么嘴,不成规矩!” 崔氏也在一旁暗暗拽儿子的衣袖,示意他赶紧坐下。
然而,霍明堂见状,非但不恼,反而被齐棱这突如其来的争抢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齐棱,对众人道:“瞧瞧,瞧瞧!齐贤弟,莫要责怪。棱哥儿这是至情至性,天真烂漫,甚是可爱!他这般品貌家世,若真有意,又何尝不是一段良配呢?”
霍明堂又将目光转回许音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长辈的坚持:“不过嘛,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音哥儿,你的意思呢?”
所有的目光,包括齐棱的注视,再次聚焦于许音身上。
许音面容平静无波,甚至在唇边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迎向霍明堂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平稳:
“晚辈家中事业未稳,无心他顾,倒是若这位苏小姐真如您所说般品貌俱佳,与齐家正是一段天赐的好姻缘。”他顿了顿,目光却也不看齐棱,继续道,“棱儿若能早日定下如此良缘,家宅安定,齐伯父与伯母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语气真诚,最后轻轻补上一句:“作为兄长,我亦衷心希望,棱儿能得遇良人,佳偶天成。”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唯有齐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许音那温和的话语,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宴席散时,夜色已深。许观复多饮了几杯,脚步有些虚浮,齐玉昌便吩咐齐棱亲自带着稳妥的小厮,一路将许家众人护送回去。
到了许府门前,许音扶着父亲下车,吩咐下人小心搀扶进去。他站在门前的石阶上,并未立刻转身,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齐棱也欲转身上马车离开。
“棱儿。”
清冷的声音在静夜中响起,叫住了他。
齐棱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许音缓缓走下两级台阶,站到他身后不远处,声音平静:“你若是有意,自可去结识那苏姑娘,只是婚姻大事,若非真有此心,不好随意应承。霍叔叔是齐伯父的救命恩人,情分非同一般,你定要考虑清楚。”
齐棱猛地转过身,月光下,他脸上再无席间那明媚的笑意,只剩下一片冰冷,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许音,你可是盼着我有意?”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惨厉,像是要生啖眼前人的血肉,“‘得遇良人,佳偶天成’——这不也是你,亲口许给我的‘祝福’吗?”
许音静默地迎着他带着恨意的目光,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今日不想与你置气。”
许音声音很轻:“我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
齐棱不再理会他,转身准备上马车。许音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他一把。指尖甫一触及齐棱的袖袍,那丝绸在夜风中浸透的冰凉触感传来,他又将手收了回来。
这一瞬的犹豫迟滞间,齐棱已利落地踏上马车,车帘随之落下,隔绝了内外。
就在帘幕垂落的最后一刹,许音清晰地看见,齐棱侧过头,目光正落在他那只收回的手上。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眼底再无平日的潋滟光彩,只余下一抹冰封般的讥诮。
许音独自立在阶前,看马车辘辘起动,碾过寂静的长街。
第二日一早,齐棱便去和霍郎中告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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