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灯

　　马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奔着月亮而去。窗外的颜色从湛蓝过渡到绯红再到黝黑，一日的时间在深一脚浅一脚间离人们远去。

　　自从花寻归那番强势的掠夺完，杨子规就跟丢了魂一样瘫软在座位上，不一会儿就靠着花寻归闭上了眼。恍惚间他被颠醒过几次，但没多久就又歪倒在花寻归的肩上睡了过去。这半天下来，他的印象里只有一阵吵闹的叫卖声，迷迷糊糊间他也不忘判断，知道应该是进城了。

　　等到他再睁开眼时，马车恰好踉跄着停下。
　　杨子规撑着花寻归的手臂直起身子，眼睛在火光的刺激下有些发酸。他甩了甩脑袋，不知为何自己睡了这么久感觉还是有些力竭。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抓着花寻归的袖子问道：“我们到了休息的地方了？”

　　“嗯，”花寻归揉了揉杨子规被压得乱糟糟的头发，“他们去准备食物了，你若是困也可以再睡一会儿。”
　　杨子规发现自己刚刚无意间将花寻归本是很平整的衣袖团得皱皱巴巴的，急忙松开手：“不用了。我怎么感觉我最近异常嗜睡呢？”

　　“可能是你太累了。”花寻归安慰道。

　　杨子规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对，是我太累了。”说完，他又一反刚刚迷惑的样子，有些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可是，我以前睡觉很有规律的，从来没这么频繁过。”

　　花寻归稍稍拉开窗户，几团风争先恐后地灌进来，吹得杨子规清醒了不少。

　　“没关系，睡得多也是好事，过几天有番硬仗要打，你休息好了到时候精力充沛，定能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杨子规听着花寻归夸张的描述，忍不住笑笑：“嗯，你说的也对。”

　　他就着花寻归推开的窗户缝，倚着风垂眸看着斜前方大家忙碌的身影。看着看着，他的思维就发散出去，弯弯绕绕地不知道缠到了哪棵远在千里之外的树上。最后还是烤羊肉的香味钻进他的鼻子，拉回了他的注意力。

　　杨子规将神智倏地抽回，随后眨了眨眼，感觉刚刚清醒的劲又过去了。饥饿举着一把大锤子，砰砰砰地抡锤砸他的肚子，砸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杨子规也不觉得脸红，一回头直勾勾地盯着花寻归，看得花寻归觉得再晚一秒口水就要从杨子规的嘴角冒出来了。

　　花寻归当然听见了他肚子发出的叫声。
　　“饿了？”

　　杨子规在维持形象和填饱肚子之间选择了后者，点了点头。

　　花寻归哑然失笑，一双眸子流光溢彩。
　　“那就去吃饭吧。”

　　杨子规下了车，看到了雨后完整的天空。天空中仍有乌云碎片在飘着，片片山景本是远近层次分明，在黑夜中却被模糊了彼此间的界限，山形融在一起的景象有些旖旎又暧昧。

　　近处羊肉的香味勾引着在场所有人的鼻子。那肥嫩的羊肉被烤的酥黄焦脆，滋滋冒着油光，香味在人群之间四处乱撞，惹得大家都挤在一起，想要将那羊腿赶紧瓜分掉。

　　杨子规正愁怎么挤过去，就见有名叫虎子的士兵艰难地拨开压在一起的人，举着两根羊腿气喘吁吁地来到他俩面前：“陛下，将军，您们先吃。”

　　杨子规的视线从泛着油光的羊腿移到虎子坠着大滴汗珠的脸上，觉得他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来到他们面前，是跋山涉水一般的艰难。

　　花寻归没接话，看着那个羊腿若有所思。杨子规便接过虎子手上小一些的一根，用另一只手把剩下的一根推了回去：“我们吃这一根就好，剩下的你们吃吧。”

　　虎子也没推辞，感激地给他们深深鞠了一躬就扎进了人堆里，忙着把烤好的肉分给同伴们。

　　杨子规没回到马车上，而是去拿了两碗水，拉着花寻归找了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坐下。
　　他把从那个金灿灿的羊腿上撕下一大半肉，递给花寻归：“喏，快吃吧，卖相挺不错的。”

　　花寻归夹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嗯，他们手艺确实是不错。”

　　杨子规将嘴里的肉咕咚咽下，意犹未尽：“这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兵，你给他们吃这么些好东西干嘛。”
　　“给他们送行啊。他们这最后一顿饭，自然要吃的好些。 ”

　　杨子规皱着眉擦了擦嘴上的油。他很讨厌皮肤上沾上黏糊糊的东西。
　　他砸砸嘴，“虽然我明白你的意思吧，但我总觉得这肉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
　　花寻归挑着一双冷清的桃花眼，目光锋利，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这就是宋肖求送我们的一个大礼。”

　　月亮越升越高，升到最高点时便拖着尾巴挂到一根斜探向半空的树稍上，懒洋洋地向人间施惠月光。人们吃饱喝足，拍着圆鼓鼓的肚皮四处寻找平整的空地，看好一个地方后象征性地拍拍地上的灰尘就枕着箭筒睡了过去。

　　杨子规本来在暗处观察他们，如今看到一个个都赶着去见周公了便从黑暗中走出来，绕着他们聚堆的外围转了一圈。

　　回来后，他被花寻归拉上了马车。

　　“我真有点佩服他们了，”杨子规既无奈又好笑地对着花寻归怂了怂肩，“我转了一圈只看到几个守夜的，加起来估计不到二十个人，而且我看他们昏昏沉沉的表情，应该守不到半个小时就能睡死一片。”

　　花寻归满不在乎地轻哼一声：“我若不是知道他们是个什么德行，也不会肯定今天晚上就是他们的死期。”

　　“嗯？今天晚上不是你要领着你的暗卫解决他们？”

　　花寻归的声音结了霜，幽幽飘荡在黑夜中，让杨子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不是。暗卫的事情只有我们俩个知道，所以没必要早早暴露他们的存在，这些渣滓还不配。”

　　“所以你不确定他们今天晚上到底会不会遭到袭击？”
　　花寻归似是累极了，往后靠着柔软的靠垫，半眯着眼打量在冷风中岌岌可危的烛火：“要不咱俩打个赌吧，就堵今天晚上会不会遇袭。”

　　“算了吧，”杨子规笑着摇摇头，“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打赌么？你这样啊，可不能叫遇袭，叫早有预料。”
　　花寻归也不谦虚，微微一笑：“多谢夫人夸奖。”

　　杨子规被这个称呼烫的耳朵尖都在打颤。
　　花寻归注意到绯红杨子规从耳朵根攀爬上了杨子规的脸庞。他摩挲了几下杨子规的右耳，又惹得杨子规的脸更红了，牙齿将下唇咬得凹了进去??，被欺负到毫无还手之力。

　　“刚刚吃饱了么？”

　　杨子规摸摸不太鼓的肚子：“还好，八成饱。我这胃也是最近这段时间惯得娇弱了，从前不管在王府还是在疆场，有东西能填肚子就很知足了，现在竟然这么上好的肉都不能满足了。”

　　花寻归双手往后一捞，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掏出一个纸袋子，献宝一样捧到杨子规面前：“呐，一直给你给你温着呢，快吃吧。”

　　杨子规眼睛唰地放出光，鼻翼翕动，饥渴地嗅着煎饼朴实的香气。
　　“你这什??么时候买的？”
　　“我也是今天早上刚想起来的，托刘曲捎回来了。我知道你爱吃王姨摊的饼，怕你这么长时间吃不着一直念着，就赶着让刘曲买了个回来。”

　　杨子规欢喜地接过来捧在手里。他不舍得大口吃，每次只咬下一个小角慢慢嚼。

　　花寻归瞧着他恋恋不舍的样子，不禁发笑，贴心地给他擦擦嘴角：“快吃吧，别不舍得了，等着回来我们再买。”

　　杨子规依旧倔强地小口咬着。半个饼下肚，一滴意料之外的眼泪啪嗒一声砸在了饼上，顷刻融进了饼里。

　　他深深埋着头，突然开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说善良的人是不是都像极了。”

　　花寻归将手帕换了个面，把挂在杨子规脸蛋上的几滴珍珠带去了，用哄小朋友的语气问道：“哦？为什么这么说？”

　　杨子规哽咽着咽下饼，可怜巴巴地看向花寻归：“要不然，怎么王姨和王婶做的饼的味道一模一样？！”

　　一整个温热的饼下肚，杨子规突如其来的情绪已经被控制住。半空不满的肚子被满足后，大脑进入舒适阶段，开始叫嚷着非要罢工。感性告诉他现在他需要睡眠，但理性让他挣扎着保持清醒。

　　“唉——”

　　杨子规还最终宣布理性占了上风。为了让脑子醒过来，他把窗开到最大，把脑袋伸了出去。

　　带着凉丝丝的水汽的风卷着他的头发飞舞，柔软的发丝像是可塑性极强的舞者，虚虚贴着马车壁各种翻滚曲折。杨子规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清凉的风，困意和混乱的感觉渐渐被风送去了远方。

　　“你说他们大概多久会才会来啊？那些搞刺杀的不会跑去补觉了吧……”

　　杨子规从窗外退进来，回头一看，花寻归正闭着眼，胸膛有规律地起伏。

　　“不是吧，这就睡着了？亏我还费劲心思保持清醒。”杨子规嘀咕两声，玩性忽起，蹑手蹑脚地挪到花寻归身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了花寻归一只眼睛的轻微抖动宛若蝶翼的睫毛。

　　“阿啼，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顽皮了。”
　　花寻归忽然睁开眼，转过头面对着杨子规，抬手将杨子规停留在自己眼睛上的手轻轻挣下来，手一翻转，握住了杨子规那只刚刚被风的吹的发红的手。

　　杨子规一巴掌把花寻归的手拍开，控诉道：“我都不敢睡，你竟然睡得那么香，我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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