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谷遗璧

　　浩荡车驾碾过黄沙，终抵龟兹。当年长罗侯兵威慑服之城，今由新王丞德主政——这位少年王者，正是解忧公主之女弟史公主与先王绛宾所诞血脉。闻母将至，弟史率众恭迎于城垣之外。昔日的龟兹王后华服尽褪，唯着一身素装，垂首向解忧行稽首大礼。先王绛宾已逝，其子丞德既承王统，弟史心无旁骛，恳请随母东归。龟兹王丞德虽有不舍，然母意难违，亲自引卫队护行车驾直至国境方回。

　　长安城阙，终于再次矗立眼前。迎接的仪仗盛大而肃穆，礼乐庄严。未央宫前，解忧在弟史的搀扶下，挺直了脊背站定。一滴清泪无声滑过布满岁月智慧纹路的脸颊，跌落在汉家故土上。她所居府邸，田宅广袤，奴婢成群，奉养之厚，朝见之仪，皆比照皇室亲生公主。朝廷念及弟史公主治理龟兹功高，且万里随母归汉的孝心，亦特赐府邸于解忧公主府邸之侧。

　　尘埃落定，故园安栖。长罗侯常惠心中积压半生的情愫，如同冰封的泉眼在春日复苏，再也无法抑制。他沐浴更衣，郑重上书：

　　“臣惠昧死再拜陛下：解忧公主，少离故国，远托绝域，历五十载风霜，为汉室屏藩，功在社稷，泽被苍生。今得沐天恩，骸骨归乡。臣与公主，少小相识于楚地，相知于患难，情谊深重，非比寻常。公主半生孤寂，臣亦鳏居经年。今斗胆恳请陛下天恩，赐婚于臣，使臣得奉公主余年，以全半世未了之情，亦慰忠魂于地下。臣不胜惶恐待命之至！”

　　奏疏呈上，未央宫内一片沉寂。数日后，中常侍持谕至长罗侯府宣旨。旨意温言嘉慰公主功勋及侯爷忠诚，然最终却道：

　　“……公主奉旨和亲，远适乌孙，其名位关乎国体。自古和亲公主归国复嫁臣下者，未之有也，恐紊朝纲，启非议。且公主年高德劭，功成身退，正当颐养天年，享朝廷优渥。长罗侯忠勤体国，朕心甚慰，特赐宫婢二人，以奉巾栉，安享晚年。钦此。”

　　常惠跪听圣旨，身形微微一震。他深深叩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臣…常惠，叩谢陛下隆恩。” 待中常侍离去，他缓缓起身，对侍立一旁的管家道：“陛下所赐宫婢，好生安置于别院，厚待之。然，非吾家人，勿近吾身。” 管家愕然，却不敢多问，只得领命而去。

　　长安的日子，解忧深居公主府邸，常惠亦有侯府门楣之重。平日里，不过是节庆时循例遣人问候，或偶尔在宫中大典上，隔着重重人影与仪仗，远远望上一眼，连颔首都需谨慎。

　　光阴荏苒，归汉后的第二个中秋悄然而至。这一日午后，长罗侯府门房忽报：弟史公主亲至！常惠心中讶异，忙整衣出迎。只见弟史未着盛装，只一身素雅常服，立于阶下，手中持着一份盖有解忧公主金印的正式名帖。她微微欠身，眼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与恳求：“侯爷，阿母今日精神尚好，思念故人。特命我持帖相邀，请侯爷过府，一同赏月。”

　　常惠心弦微颤，接过那沉甸甸的名帖。他深知，以解忧之谨慎，以弟史公主之身份亲自持帖来请，绝非寻常赏月之邀。他立刻吩咐备车，随弟史前往解忧府邸。

　　解忧公主府后园，桂香馥郁，清辉遍地。解忧裹着厚厚的锦裘，已坐在铺了厚软坐垫的石凳上等候。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神却异常清亮，见到常惠，嘴角漾开一抹温煦的笑意，拍了拍身侧的空位。弟史默默退至远处廊下，将这片浸满月华的静谧天地留给他们。

　　常惠在解忧身侧坐下。两人靠得极近，单薄衰老的身体在清冷的月光下，仿佛两枝相依的枯藤。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解忧的目光时而望向那轮圆满得近乎虚幻的银盘，时而落在园中熟悉的草木影子上。她断断续续地说起楚王府的旧事，说起赤谷城的风沙，说起元贵靡幼时的顽皮，说起天山雪峰顶终年不化的寒冰……声音轻缓，带着追忆的悠远，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常惠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应和一两句，目光始终温柔地落在她脸上，仿佛要将这迟暮的容颜刻进心底更深的地方。

　　夜渐深，露气加重，寒意侵衣。常惠感到解忧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他轻声劝道：“夜深了，露重风凉，我扶你回屋里去吧？” 语气中满是关切。

　　解忧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她抬起枯瘦的手，探入怀中，摸索了片刻，才缓缓取出那枚温润的青玉柳叶。月光下，柳叶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泽，如同凝结了半生的泪滴与时光。

　　“惠……”她的声音比刚才更轻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看……它还在……和当年离开长安时……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落在柳叶上，又仿佛穿透了它，看向更渺远的虚空，“今夜……真好……像回到了……楚王府的后园……那年中秋……月亮……也这么圆……” 她将柳叶轻轻放进常惠摊开的掌心，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掌心的老茧，却像带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

　　常惠紧紧握住那枚带着她体温的玉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直冲喉头。他低头看她，只见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极满足的笑意，头缓缓地、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阖上了眼睛，如同困倦至极的鸟儿终于寻到了安栖的枝头。

　　怀中身体的重量骤然一轻，那微弱却平稳悠长的呼吸也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常惠僵坐着，一动不动，依旧保持着环抱她的姿势。月光洒在解忧安详得如同沉睡的面容上，那恬静的神情，竟让他恍惚间看见了数十年前，楚王府月下槐树旁，那个带着羞怯与决绝，第一次大胆靠在他肩头的少女……那时的月光，也是这样清澈如水，桂香浮动。

　　“阿母？侯爷？” 弟史估摸着时辰，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走近，轻声呼唤。待看清眼前景象，手中的青瓷碗“哐当”一声摔碎在青石板上，温热的汤水四溅。她踉跄着扑跪到解忧身前，颤抖的手指探向母亲的鼻息和颈侧，瞬间，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悲鸣划破了寂静的月夜：“阿母——！！！” 哭声如同受伤的孤雁，在空旷的园中回荡，惊起了桂树上栖息的寒鸦。

　　常惠却依旧平静地抱着解忧渐渐冷却的身体，如同抱着失而复得却转瞬即逝的稀世珍宝。他抬起苍老的手，极其轻柔地，最后一次，为她拂开了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几缕银发。月光照亮了他浑浊眼中深不见底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半个世纪的风沙落定，是终于送别挚爱、再无遗憾的安然，是灵魂也随之沉寂的永恒孤寂。

　　赤谷遗璧，终归长安。
　　长河落日，月魄永寂。

　　未及一年，长罗侯府邸那杆曾插遍西域的旌旗悄然垂落。弥留之际，常惠唤来冯嫽，将玉叶郑重放入她手中。老侯爷嘴唇翕动，目光望向解忧府邸的方向，却只吐出半句“乌孙……”，便再无声息。

　　风雪覆盖京郊时，两座新坟静静伫立，相距不远。冯嫽独自立于坟前，指尖摩挲着叶脉间岁月留下的纹路。玉叶在她掌心，仿佛带着两位故人未尽的体温与嘱托。

　　冯嫽在长安府邸中正思量安度晚年，乌孙急报忽至：公主之孙、新任大昆弥星靡懦弱无能，各部蠢动，解忧毕生心血危在旦夕。

　　冯嫽取出那枚青玉柳叶，指尖轻抚叶脉，眼中闪过决然。她即刻上书：“星靡弱，恐乱乌孙。臣妾冯嫽，习知乌孙事，愿舍残躯再使西域，镇抚星靡，以全公主遗志！”

　　宣帝感其忠义，准奏。一支百人卫队护送着这位白发萧然却目光炯炯的老妇，再次西行。临行前，冯嫽将柳叶系于颈间，藏入衣襟。玉叶贴着她的心口，温凉如初，却重若千钧。

　　车轮滚动，冯嫽回望渐远的长安城阙，目光沉静而深远。风沙扑面，她轻声呢喃，仿佛是对坟茔中故人的承诺：

　　“公主，我们……再走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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