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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流金山
盛夏的京城,活像一口沸腾的蒸笼。
骄阳炙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蝉鸣聒噪不休,搅得人心浮气躁。连街边的柳条都失了魂似的,蔫蔫地垂着一动不动。
然而,端王府名下的“暖暖阁”样板间里,却因着一个“冬日暖如春”的承诺而宾客盈门。
冰鉴散出的丝丝凉气勉强对抗着暑热,各府管事们摇着折扇,对着那些光洁的铜管和铸铁散热片细细琢磨,仿佛能从中窥见下一个冬天无需挨冻的景象。墙上明码标价的章程,成了这炎夏里一道独特的“清凉”风景——主要是那价格,看着便让人心头一静。
但真正的变革之火,并未燃烧在这片繁华之地,而是在京郊那灰扑扑的矿山深处。
陈默带回了琼州特有的黏土样本和详尽的勘测记录,江泓养好伤之后几乎将整个人埋在了这里。
昔日身着锦缎华服的正君,如今一身利落的棉布短打,整日混在工匠堆里,调试器械、调整配方,亲自盯着每一道关键工序。煤尘沾染了他的面庞与脖颈,汗水反复浸透衣衫,他却浑不在意,眼神亮得惊人,仿佛眼前不是黑黢黢的煤灰,而是金灿灿的未来。
“此非废料,乃天赐之财。”他捻起一块夹杂着明显矸石的煤块,语气笃定。
旁边的王府管事和匠人头领交换了一个“正君是否热昏了头”的眼神。
江泓也懒得多言,直接取来纸笔,于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唰唰几笔,勾勒出几种结构奇巧(在当时看来)的器械图样——水力滚筒筛、风力分级池……原理之精妙,让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看了都直挠头。
“即刻调派人手,按图制作。”他吩咐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另外,大量招工,培训分选、破碎、制坯工序。工钱按市价上浮两成,但需签订长契,规矩立定,技术不得外泄。”
众人心中虽疑,却无人敢出声质疑。
如今这位正君在王府,尤其是在这开拓财源的关键时期,威望正与日俱增。
王府名下的工坊再次轰鸣起来。
江泓的全部心力,已从京城“暖暖阁”的喧嚣,彻底转向了这片偏远的“黑金”工坊。
陈默自琼州归来,不仅带回了所需的黏土,眼底更添了几分历练后的沉稳。
他不仅心思缜密,于物料核算、数据记录上分毫无差,更难得的是,在琼州期间耳濡目染,对各地物产、民情颇有见解。江泓调试器械、斟酌配比时,他常能在旁提出些旁人未曾留意的关键,或是对某种辅料特性的独到看法。
工棚内外,常可见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
一个掌控全局,指令清晰,如古剑沉凝;一个查漏补缺,心思灵动,似流水绕石。时而,陈默会根据记录的数据,迅速心算出成本变动,提醒江泓控制损耗;时而在试验新配比时,陈默手心一滑,料粉撒了半桌——
“啊!”陈默耳根瞬间泛红,手忙脚乱。
江泓却不急不恼,反而抬起袖子,极自然地替他拭去鼻尖沾上的灰粉,温声道:“无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重来便是。好东西皆是千锤百炼而来,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那语气中的信赖与包容,显而易见。
历经无数次失败、调整、再试验,江泓终于利用那伴生矿石易碎又略带黏性的特点,定下了破碎、分选的精细流程。混入陈默带回的特质黏土,使用改良后的模具压制成型,送入窑中经受烈火考验。
最终出窑的,是一种成本低廉,却硬实耐烧、足以满足寻常百姓家冬日取暖需求的“廉价煤饼”。
就在这煤饼初见成效之际,京城里,那些因“暖暖阁”而利益受损的势力,坐不住了。
皇商周家的书房内,冰盆散发的寒气也驱不散那股浓重的算计味。周家主捻着茶盏,对座中一人阴恻恻道:“端王府这是硬生生从咱们碗里刨食吃。那暖暖阁,不过是些奇巧淫技,倒让她们成了气候。”
对面,身着某王府常服的人阴沉点头:“凤宸近来风头太盛,是该有人提醒她,京城里的饭,不是谁都能独吞的。”
很快,京城坊间便有了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西街那家暖暖阁,夜里炭气重得很,差点闷死人!”
“真的假的?我前几日还去问了价……”
“啧,这还能有假?我亲戚的邻居的侄子在王府当差,亲口说的!便宜是便宜,就怕有命买没命享啊!”
与此同时,暖暖阁后院,一位手艺精湛的老师傅被堵在了下工的路上。
“张师傅,您这手艺真是屈才了。城东刘员外放了话,只要您肯过去,工钱翻三倍,还附赠一座独门小院!”
老师傅看着对方塞过来的银锭,脸上的肌肉抖了抖,眼神挣扎不已。
端王府内,凤宸听着密报,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魑魅魍魉,也敢出来现眼。”她指尖轻点桌面,“流言源头,给本王查清楚;挖角的人,打断腿扔回去;至于那个心思活络的管事……”她顿了顿,语气森然,“让她去京兆尹的牢里,好好清醒清醒。”
这些阴沟里的动作,被她以雷霆手段迅速按下,甚至未让一丝风声传到京郊,打扰正与煤块“较劲”的江泓。
然而,真正的杀招,尚在后面。
这日,一名派往永昌伯府监理施工的王府管事,连滚带爬地冲回王府,面无人色地扑入凤宸书房:“殿下!大事不好!永昌伯府新装的暖阁,主管道接口崩裂!热水喷涌,烫伤了人,还……还浸毁了伯爷珍藏多年的古籍画作!”
凤宸面色瞬间冰寒:“原因查明了么?!”
“奴才仔细查验,安装绝无疏漏!”管事声音发颤,“是那‘阴阳螺纹转接阀’出了问题!”
“此物是江正君特制,市面上独一份!可崩裂的那个,外形、徽记皆与正品无异,但螺纹精度差了毫厘,铜料中掺了过量的锌,质地脆而韧劲不足,一受力便……便崩了!”
彻查之下,一个更为阴险的真相浮出水面:被掉包的并非成品,而是铸造所用的铜料坯锭。这意味着,一大批特制零件都已中招!万幸大部分尚未安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永昌伯府得理不饶人,不仅索要天价赔偿,更是将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一时间,原本门庭若市的暖暖阁变得门可罗雀,已签契约的府邸也纷纷派人前来质询,持观望态度者甚众。
那些曾被“明码标价”断了财路的,以及暗中窥伺的对手们,趁机一拥而上,落井下石。
他们一边在市面上煽风点火,一边悄然将弹劾的奏章,通过种种门路,递至御前。内容无外乎“端王府恃宠而骄,与民争利,更以劣质工巧之物,荼毒官眷,败坏风气”。
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扩散,直指端王府店大欺客、以次充好、罔顾人命。
更有那等清流御史,风闻奏事,在朝会之上,已隐晦提及“宗室子弟,当以德行垂范天下,岂可效商贾逐利之举?”虽未直接点名,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已几度扫过凤宸所在的方向。
凤宸震怒,以铁腕手段清洗内务,涉事管事或抄家或流放,毫不手软。
然而,声誉的窟窿,并非杀几个内贼便能立刻填补。
她派去安抚的人被灰头土脸地赶回,试图挽回客户的努力也收效甚微。
更糟的是,原有的供应商突然集体抬价或称货源紧张,新的可靠渠道一时难以建立。
凤宸坐在堆满请求延缓乃至取消订单文书的案后,窗外嘶哑的蝉鸣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惯于应对朝堂风云、军政大事,此刻却被这阴险的商业手段与舆论风波逼得束手束脚。她麾下长于权术斡旋的幕僚,对此等商贾琐事、市井流言,颇有些无处着力。
并非无人献策,无非是“请宫中贵妃娘娘出面弹压”、“令五城兵马司驱散闲话者”,手段刚猛,却如重拳击絮,非但难以平息事态,反倒可能坐实王府以势压人之名。
凤宸试过以王府名帖勒令几家铜料商供货,对方却要么哭诉“矿脉不稳,实在无料”,要么阳奉阴违,送来的仍是次品。她惯用的权势铁腕,在这张由利益与算计编织的软网上,竟处处受制。
直到总管面色灰败地禀报,库房余料仅够支撑三日,所有工程即将彻底停摆,凤宸才悚然惊觉——那暗处的对手,不仅要断她财路,更是要借此将她端王府的颜面与威信,踩入泥泞!
一种混杂着震怒与些许无力的焦躁攫住了她。
她引以为傲的王府权势,在此刻竟显得有些苍白。
此刻,她脑中无比清晰地冒出一个念头:能解开这死结的,恐怕唯有那个在京郊矿场,顶着酷暑与煤灰,埋头折腾“废料”的男人。
那个她曾以为只是有些小聪明、可以轻易掌控却总喜欢气她的正君。
一丝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无奈、些许屈尊,以及一种她极不愿承认的……依赖。
“备车。”凤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去京郊矿场。”
马车顶着烈日在矿场停下,凤宸看到的景象便是:
江泓站在一台轰鸣的古怪机器旁,陈默手持记事簿立于身侧,两人正低头快速交流。江泓侧耳倾听,目光专注,偶尔颔首,随即对匠人头领吩咐几句。他满身煤灰,汗水浸透的衣衫紧贴脊背,勾勒出劲瘦的线条,神情却冷静而专注。
只见陈默鼻尖不知何时沾了一点灰黑,江泓极其自然地抬手,用相对干净的指背替他轻轻擦去,动作流畅得像做过无数次。陈默则回以略带羞赧却又满含信赖的一笑,继续低头记录。两人之间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与和谐,仿佛在嘈杂粗粝的工坊里,自成一方宁静天地。
见到凤宸突然驾临,江泓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从容行礼:
“不知殿下亲临,臣侍失仪。”
陈默也赶忙跟着行礼,乖巧地退至江泓侧后方。
凤宸挥退随从,看着江泓那双被煤灰衬得愈发清亮的眼睛,又瞥了一眼他身边安静温顺的陈默,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再次浮现。
想她凤宸,堂堂端王。
此刻竟被这些阴私手段弄得焦头烂额,反倒要求到这满是煤灰之地。
而眼前这人,离了王府,倒似龙归大海,身边还有个如此贴心懂行的……这陈默,除了一手算账记录的本事,还有何处能及得上她王府的资源权势?偏偏在江泓这里,倒显得比她这个正牌王君更得用、更亲近。
瞧他那副全心依赖江泓的模样,看着竟有些碍眼。
她压下心绪,简略说明了京城的变故与眼下的绝境。
“……内鬼已除,但流言不止,供应链断裂,工程停滞。‘暖暖阁’声誉危在旦夕。”她尽量使语气平稳,“你向来主意多,眼下……可有何对策?”
江泓安静听完,脸上并无波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殿下,此事牵涉物料、工匠、对外交涉,乃至与各府斡旋,千头万绪。殿下希望臣侍如何行事?是仅出谋划策,还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凤宸,目光清澈,语气平和却意味深长:“只是臣侍近来忙于矿场杂务,于王府外务及殿下威仪所系,难免生疏。若需臣侍插手,是否会……于殿下声名有碍?或需臣侍先行避嫌?”
这话听着谦恭,字字句句却像细针般,扎得凤宸脸颊微热,心头那股郁气几乎要冲顶而出。
他明明洞悉一切,此刻倒装起乖来!
凤宸看着他沉静的面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威仪,亦是真正的放权:
“正君何必过谦。‘暖暖阁’乃至这矿场,皆系你之心血。如今事急,正该由你执掌全局。王府内外人手,随你调遣。本王只要见到风波平息,声誉挽回,工程无恙。至于如何行事……你自有章程,不必事事回禀。”
这算是给予了最高权限。
江泓闻言,脸上并无喜色,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公事公办:
“臣侍遵命。既如此,请殿下允臣侍先行彻查所有物料流程,并会见永昌伯府主事之人。另,需殿下手令,允臣侍必要时调动王府护卫与信息渠道。”
他的要求直接、具体,直指核心。
凤宸深深看他一眼:“准。所需一切,皆可满足。”
“谢殿下。臣侍处理完此地急务,便即刻返城。”江泓行礼,语气依旧平稳。
凤宸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登上马车前,她回头望了一眼那片在烈日下喧嚣的工坊,以及工坊中那个重新投入忙碌的沉静身影,心中悄然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审慎,与更深的好奇。
而江泓,直到凤宸的车驾远去,才缓缓直起身。
他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深邃,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丝冷峻的弧度。
风波已至,猎场铺开。
也是时候,让那些藏在暗处的老鼠,出来亮亮相了。
然而,就在江泓准备返城大展拳脚之际,京城方向,一骑快马携着雷霆之怒而来,一道直接来自宫闱深处的冰冷诘问,如同惊雷般砸落在了端王府门前:
“陛下闻奏,端王府以奇技淫巧,与民争利,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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