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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造鲛人（四）
“她死了。”
鉴寻操纵着判官笔靠近时忽然道。
顾楠之其实也发现了，在那么近的距离里，他能看清“黄嫣然”的胸口毫无起伏，瞳孔也已经放大。
贺玄清御剑靠近，自袖中飞出“摄召万神幡符”，念咒焚烧，灰烬却不成形。
“那么短的时间内，魂魄就散了，要么是被打散的，要么是死前就被招走了。”
顾楠之先前看过贺玄清用这“摄召万神幡符”，一般来说，人死后魂魄不会那么快离体，贺玄清念咒焚烧符纸后，灰烬会直立或聚为人形。
“幽冥之眼”眼里有活儿，飞过来绕着圈拍摄半人半蛇的尸体。
苍梧立在尸体附近的油松树枝上，打量着尸体道：“她不是黄嫣然，黄嫣然当时确实死了。”
那怎么解释她们有着相同的面容呢？
而且这一个“黄嫣然”，为什么是半人半蛇的形态？她是从祭坛上掉下来的吗？
顾楠之轻轻拉了拉鉴寻袖子低声道：“鉴寻大人，你有没有信得过的验魂官？”
听闻有经验的验魂官，哪怕魂魄离体，也能从尸身中找到生前的蛛丝马迹。
这一个案子牵连甚广，走正规程序，可能会被掩盖真相。
鉴寻偏过脸来，蛇骨耳挂上的魂晶石折射着天光，落入那一双墨绿的眼眸，如撒了碎金的粼粼湖面。
“有。”鉴寻用众人都听得到的音量道。
随后又靠过来，贴着顾楠之红红的耳朵轻声道：
“但不给你用。”
顾楠之蓦然睁大了眼，见着鉴寻嘴角渐浓的笑意，才知道他又在欺负自己。
这个人真是……
顾楠之不想理他。
鉴寻说罢，面不改色地绕到殷璃跟前，让它张嘴。
“起来，干活了。”
沾了一身口水的土地公，已经要被殷璃的口臭熏晕过去了，这会儿被殷璃的舌头顶出来，滚到判官笔上，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鉴寻。
鉴寻也没说错，土地公作为“基层公务员”，也是要协助地府掌管辖区内死者的户籍档案的。
先前有人去世，家属会持死者生辰八字到土地庙“报庙”，由土地公核对《阳籍册》确认阳寿已尽后，才在勾魂牒文上盖章放行。
若死者属横死、冤死，土地公有权暂扣牒文，并通过城隍爷向上汇报，阻止无常强行勾魂。
跟前这人首蛇身的“黄嫣然”，明显是横死，虽然魂魄已不知去向，但是土地公也得查她的户籍，并且汇报、备案。
鉴寻当然不指望这个给人当“看门狗”的土地公，能尽心尽力，但是他要借他查阅“户籍簿”。
殷璃懂事地在边上张着嘴哈气，土地公只能颤颤巍巍地从腰带上解下红丝绳穿着的腰牌。
那长方形的腰牌是由泰山肉红色的花岗岩雕成，正面用篆书刻着“泰山土地”四个大字。
土地公将腰牌翻过来，指尖凝起一缕淡金色的灵气，轻轻一抹，那上头雕着的一幅栩栩如生的泰山全景图，便“活”了过来——峰峦叠嶂间云雾缭绕、松涛阵阵间溪流汩汩。
土地公喝了声“起——”，在腰牌中玉皇顶的位置一点，一道柔和的金光便溢出来，幻化成一本封面暗黄的线装簿册。
簿册封面上端正地写着“户籍簿”三个大字，右下角是地府和泰山府君的红印。
这是东岳大帝去地府当二把手前，还就任泰山府君时就有了的“老古董”。
土地公将那户籍簿抛到半空中，户籍簿展开无字的内页，鸟儿般围绕着尸体飞舞一圈，不断翻阅着泛黄的纸张。
有一刹那它顿住了，将一页黄纸拓印成半透明的文字，飞到土地公跟前，但还不等土地公虚着眼瞧清楚，那些文字又飞舞着回去了。
土地公“咦”了声，似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见户籍簿又绕着尸身飞了两圈，无功而返，便道：
“应当是未曾记录在册，方才怕是弄错了。”
“这也能错？”鉴寻“关爱老人”的目光落在土地公胸前的箭簇上。
土地公吓得脖子一缩，忙拍着户籍簿道：“快去给大人瞧瞧！”
那户籍簿又成了小鸟，乖乖飞到鉴寻手上，翻到方才弄错的那一页。
那一页的户主写着“秦业承”，籍贯是山东泰安州泰山乡迎恩里，户别为民户，家庭成员列了一溜——妻“顾淑惠”、长男“秦继勤”、次男“秦修远”，还有个女儿名“秦晚晴”，记录的时间是明朝末年。
鉴寻翻看着，幽冥之眼便已悬浮在他肩膀上，拍照留念。
土地公见状，喊着“使不得”就想冲过来制止，腰带却被殷璃叼住了。
鉴寻将“户籍簿”合上，丢还给急得满头大汗的土地公，用地府专用的敛尸棺装了半人半蛇的尸身，缩小后收入袖中道：
“走！”
土地公这就被丢下了。
殷璃听话地将土地公甩到峭壁上的草地里。
顾楠之回头看一眼，见土地公立刻变出桃木杖，用遁地术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楠之知道鉴寻并不真的想为难这小小的芝麻官，毕竟他也只是听命行事。
一行人一路向下，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午后的阳光忽然不见了。
顾楠之觉得冷。
那冷，是湿的、阴的、活的。
从脊背爬上来，丝丝缕缕地渗入骨缝。
顾楠之不禁打了个寒战，就听鉴寻在身后道：“到了。”
顾楠之望过去，见着山势低缓却透着森然寒气的青黑色的山上，矗立着一座顶天立地的玄铁山门。
山门有十丈高，五丈宽，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刀刃，直插入蒿里山。
山门前五十步处，立着一块高三丈的墨玉界碑，正面刻着“阴阳界”，背面刻着“魂入此门，万劫不复”。
一行人往前走，刚靠近山门，就听着一阵刺耳的鬼哭狼嚎。
鉴寻从后面伸出手，灵力汇聚在掌心，将顾楠之的耳朵都捂住了。
苍梧也想帮贺玄清捂，刚看过去，贺玄清就平移出去一丈。
顾楠之召回殷璃，让他回到玉石里休息，抬头就见着那玄铁山门上，因感应到他们的靠近，而生出横竖各九，共八十一个鬼面。
那些鬼面由玄铁锻造，却都是活的，有的怒目圆睁流着血泪，有的嘴角撕裂桀桀怪笑，有的面部烧灼尖叫嘶吼，有的枯瘦干瘪皮肤剥落……形态各异却又周而复始的痛苦扭曲之态，恰对应着九九八十一难。
这些鬼面既是装饰的“门钉”，也是镇守的“门神”，难怪鉴寻方才说，自祭坛落下，也到不了地府。
鉴寻护着顾楠之，飞出判官腰牌，腰牌的墨绿流苏一丝丝地化为波纹，连成一面水墙，将那些鬼面全都浸润在了碧绿的静谧中，在水下安眠，暂时合上了眼。
待鬼面消退，玄铁山门也便缓缓自下而上地升起。
苍梧没有跟着进去，只是站在门外道：“我走了。”
贺玄清当没听见，跟着鉴寻和顾楠之往里走，头也不回。
顾楠之有些尴尬，停了步子对苍梧道：“前辈这就要回长白山了？”
苍梧看了眼贺玄清冷漠的背影道：“是，还有些事。但我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协助你们。”
顾楠之点了点头，和苍梧道别。
阴律司的大殿内，光线昏暗，肩上自动亮起魂火的顾楠之，捧着盖了“阴律司印”的黄纸批文，和贺玄清一前一后地跟着领路的鬼差走。
鬼差走动没有声响，带着二人不停地右转，右转，再右转。
那楼阁、八角亭和石头上趴着只王八的池子，他们起码路过了八回，到第九回时，终于是破了“鬼打墙”，到了挂着“藏书阁”匾额的圆顶建筑前。
进了门内，抬眼见着的竟是个顶天立地的木质水车，水车的下半段浸没在漫无边际的流沙中，水车不断带起流沙，又运着它们落下。
先前听闻心中如何看待轮回与生死，便会在此见到怎样的景象。
顾楠之正发呆，手中的批文便被一阵风刮起，落入流沙中。
片刻后，两颗细小的沙砾被风吹回到他的手中。
其中一颗沙砾先幻化成一个半透明的坐标，坐标的原点浮现着“黄嫣然”三个字。
顾楠之滑动坐标的纵轴，向下，看到了“黄嫣然”前世的名字——正是土地公户籍簿上明朝秦姓那户的女儿“秦晚晴”。
再滑动纵轴，回到“黄嫣然”的这一世，横向滚动年龄拉到最右，死亡日期的确是罗浮山出事那一日，死亡原因标注为“恶鬼撕咬”，且没有来世。
而另一颗属于“秦封”的沙砾，只有孤零零的横轴，向右拉到底，死亡日期在去年的八月四日，农历七月初一，鬼门关大开时。
死亡原因标注为“车祸”，也没有来世。
秦封死了大半年，亡魂竟没有来地府报道？
顾楠之又反复查看了几遍，他通过批准，可查询的内容仅限于出生、死亡时间以及前世姓名等基本信息，没有更多线索了。
顾楠之松开掌心，要放那两颗沙砾回去，贺玄清却道：
“等等，他们的八字。”
“八字？”顾楠之重新展开坐标。
“天干地支均为阴性，皆为至阴命格。”贺玄清看着两个坐标上二人的出生年月日，顿了顿道：
“同你我一样。”
顾楠之其实之前也猜到了贺玄清是至阴命格，只是他不知道，贺玄清也已经知道了他的命格。
“黄嫣然也是被恶鬼撕咬的。”顾楠之补充道。
秦封也是。
二人陷入沉思，但千头万绪，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绪。
“回去说吧！”顾楠之道。
贺玄清点了点头，和顾楠之一同离开了阴律司。
然而到了人来鬼往的中转大厅冥枢殿，却未见着在此分别的鉴寻，倒是迎来了两位戴面具的皂衣鬼差。
“顾楠之，你因涉嫌职场骚扰，被上司判官实名举报，请即刻随我等前往稽查司配合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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