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逍遥

　　寒来暑往，窗台上那碟清水早已干涸，白菜根绽放出的那点鹅黄嫩绿，在完成其短暂的生命宣告后，终究是枯萎了，只留下一小撮干瘪的褐色根须，紧贴着碟底，像一枚被时间风干的印记。林小宁没有把它扔掉，就让它那么放着，仿佛那残骸本身，也是一种答案——关于生命曾努力挣扎过的证据，无关结局。

　　日子被拉成一条单调而坚韧的线。在王姐那个“早点铺子能续命”的半开玩笑半认真的点拨下，以及父母几乎掏空了最后一点积蓄的支撑下，林小宁在离家不远的一个老旧小区门口，盘下了一个只有十几平米的小卖部。名字起得直白，就叫“宁宁便利店”。招牌是红底白字，带着点俗气的喜庆，却也透着一股想要牢牢抓住地面的笨拙努力。

　　生意不好不坏。清晨和傍晚是高峰期，卖些香烟、饮料、零食，给匆匆上下班的邻里，给放学馋嘴的孩子。大部分时间，店里是冷清的。她坐在玻璃柜台后面，看着门外被切割成方块的天空，光影在货架上缓慢移动，尘糜在光柱里浮沉。空气中混杂着卷烟、塑料包装和一点点霉旧纸张的气味。这里没有觥筹交错的虚与委蛇，没有需要时刻揣摩的凌厉目光，只有一包盐、一瓶酱油的琐碎交易，和偶尔传入的、关于菜价涨跌的市井闲聊。父母时常过来，母亲帮她打扫卫生，清点货物；父亲则沉默地搬搬重物，修理坏掉的货架。他们的到来，让这方狭小的空间多了些烟火气，也多了份无声的、沉甸甸的期盼，压在她依旧时常感到虚弱的肩头。

　　这种近乎凝滞的平静，并未能完全驱散她心底的寒潮。抑郁的药还在按时吃，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和偶尔袭来的、想要放弃一切的虚无感，仍像幽灵般不时造访。只是，它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具有摧毁性的力量。小卖部的日常，像一种温和的麻醉剂，也像一种低强度的康复训练，让她必须起床，必须开门，必须面对活生生的、具体而微的人与事，无法彻底沉溺于内心的风暴。

　　更多独守空店的时间，她开始尝试在网络上写点东西。用一个完全陌生的、不带有任何“林小宁”痕迹的ID，在一个小众的写作平台上，断断续续地记录一些思绪。她写经过便利店门口、眼神怯生生又充满好奇的野猫，写对面修鞋老师傅一坐就是一天的沉默背影，写深夜来买泡面的加班族脸上掩不住的倦容……她也写一些完全虚构的故事，将过往那些惊心动魄的背叛、不堪回首的交易、冰冷彻骨的绝望，打碎了，糅合进虚构的人物和情节里。她小心翼翼地隐去了所有真实的地名、公司名和人名，仿佛在搭建一个与世隔绝的沙盘，用以安放那些无法在现实中言说的记忆和情绪。

　　关注者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零星的点赞或评论，也多是礼貌性的鼓励。她并不在意。流量变现的诱惑和焦虑，对她而言，早已是上一个轮回的幻影。她看透了那套算法和资本共同编织的游戏规则，知道那不过是另一座看似自由、实则禁锢的金色牢笼。她写作，不再是为了证明什么，换取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字符在屏幕跳动的那个过程，本身就像一种梳理，一种无声的倾诉。把那些混乱的、尖锐的碎片，用文字的形式固定下来，审视它们，甚至……驯服它们。这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疗愈的平静。她每天都写，停不下来，仿佛这是她与外部世界保持连接、又不至于被吞噬的，唯一安全的通道。

　　一天下午，雨下得淅淅沥沥，店里几乎没有顾客。林小宁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构思着一个关于“河流与摆渡人”的故事片段。门上的铃铛响了，带进一股湿冷的风和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汗渍与尘土的酸馊气。

　　一个流浪汉走了进来。他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衣服破烂油腻，几乎看不出原色，脚上一双开裂的胶鞋沾满了泥浆。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目光在货架上的食物上贪婪地扫过，喉咙里发出吞咽口水的咕噜声。

　　若是以前，林小宁或许会心生厌恶和警惕，下意识地想要驱赶。但此刻，她看着那双从乱发后透出的、带着动物般求生本能和一丝卑微祈求的眼睛，心里却莫名地软了一下。她想起自己账户被冻结后身无分文的窘迫，想起站在律师事务所门口那种无依无靠的茫然。

　　“进来吧，外面雨大。”她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流浪汉受宠若惊，挪了进来，在地面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他没有要钱，只是指着柜台里最便宜的那种袋装面包。林小宁拿了一个给他，又递过去一瓶打开的矿泉水。流浪汉接过，狼吞虎咽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吃完，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像是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口音混杂，语序混乱，但林小宁大致听明白了。他说他流浪了三年多，走过很多地方，睡过桥洞，捡过垃圾，被人驱赶过，也被狗追咬过。他说起冬天的寒冷，夏日的蚊虫，说起饿得眼冒金星时看到的美味幻觉……他的叙述里没有太多的悲愤，反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丝难以理解的、享受般的意味。

　　“苦吗？当然苦。”他咧开嘴，露出黄黑色的牙齿，笑了笑，那笑容竟有种奇异的通透感，“可妹子，你想啊，啥滋味不是滋味？甜是滋味，苦也是滋味。吃饱了是滋味，饿极了也是滋味。别人给你笑脸是滋味，挨顿打骂也是滋味……这世上所有的感觉，你尝到了，就是你的了。苦本身，就是一种享受，真的，你别不信……只是咱们啊，都不愿意承认，老想着躲，想着逃。”

　　林小宁怔住了。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某个一直幽暗的角落。“苦本身，就是一种享受”。这句话如此悖谬，却又如此锋利。她想起自己经历的那些切肤之痛：被背叛的冰冷，被审视的屈辱，从高处坠落的失重与破碎，深夜里噬咬心灵的自我厌恶……它们曾经那样真实而剧烈地折磨着她，让她恨不得剜肉剔骨。可此刻，在这个散发着酸臭气的流浪汉口中，这些极致的痛苦，竟然可以被赋予一种“享受”的属性？

　　难道，承受和回忆那些痛苦本身，也可以和品尝一颗糖的甜味一样，仅仅是一种纯粹的、属于生命的体验？为什么人们，包括她自己，总是本能地抗拒、逃避痛苦，视之为绝对的负面，恨不得将其从生命中彻底删除？如果换一种视角，只是去“经历”它，像经历一场暴雨、一次寒冬，不去评判，只是感受其存在本身的强度和质感，那么，痛苦是否也就失去了那部分附加其上的、令人崩溃的“意义”？它是否就还原成了生命河流中一块比较硌脚的石头，踩上去会疼，但水流依旧会带着你往前，而那份疼，也终将成为你感知自身存在的一部分，甚至……在遥远的回望中，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带着刺痛感的“甜蜜”？

　　这个想法如此惊世骇俗，让她浑身战栗。她看着流浪汉吃完最后一口面包，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再次向她笨拙地鞠了一躬，转身推门，重新投入那片迷蒙的雨幕中，背影竟有几分从容。店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敲打遮阳棚的单调声响。林小宁却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瓦解，然后又以一种新的方式，缓慢地重组。

　　晚上关了店，回到那个依旧拥挤却已然习惯的小家。乐乐已经睡下，王术民今晚值班不在。父母看了会儿电视，也歇下了。家里一片安宁。她洗漱完，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依旧缺乏血色，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但眼神深处，那种曾经的空洞和恐慌，似乎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静的东西取代了。

　　她忽然想起白天流浪汉的话，进而思绪飘得更远。世界上那么多大大小小、你死我活的争斗和矛盾，国家之间，利益集团之间，人与人之间，无休无止，仿佛永恒的主题。那么，在自己的身体内部，这数以万亿计的细胞之间，是否也时刻上演着同样激烈、甚至更加残酷的“战争”呢？

　　免疫细胞在不断地巡逻，识别并清除病变、癌变的细胞，这是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新生的细胞取代衰老死亡的细胞，这是不是一种无声的、微观层面的新陈代谢与迭代？那些有益的菌群与有害的菌群在肠道里争夺地盘，维持着一种动态的平衡……这整个身体，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里面充满了合作、竞争、吞噬、新生、死亡。它们是否也感到痛苦？也感到狂喜？它们是如何处理这些永恒的矛盾的呢？或许，根本不需要“处理”，只是遵循着某种最原始、最根本的法则——存在，然后演化。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痛苦和挣扎，不过是这个宏大进程中最寻常不过的伴生感受，甚至是推动进程的一部分。

　　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指尖落在镜像中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在平稳地跳动，血液在奔流，无数细胞正在无声地喧嚣、战斗、协作、消亡。这一切，并不需要她这个“我”的意识去指挥、去焦虑。它们自成一体，拥有一种超越个人意志的、强大的生命本能。

　　如果，将“林小宁”这个过于沉重的“我”稍稍放下，不再执着于那些辉煌的过往和不堪的伤痕，不再试图完全掌控命运的走向，而是像信任身体本能一样，去信任生命本身那股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力量，那么，是不是就能从这无尽的自我纠缠中获得一丝解脱？就像那棵白菜根，无需思考，只需依循本能，在清水中也能挣扎出一点新绿；就像那个流浪汉，在极致的物质匮乏中，也能品咂出“苦”的滋味本身。

　　她不再追问未来会怎样，不再焦虑能否回到过去，甚至不再苛求内心的平静是否永驻。她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映照着浴室灯光、也映照着无数微观宇宙生灭的眼睛，第一次，没有试图去寻找一个确定的答案。

　　窗外，城市的夜声低沉而恒定。这人间，这躯体，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战争与和平。而她，只是这浩瀚进程中的一粒微尘，也是一片拥有过惊涛骇浪、正学习与泥沙共存的、小小的江湖。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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