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光

　　两人最后提着大包小包袋离开的商超。只是还没走一段，就遇到了刚送完一单客人的老麦，老麦二话不说接上二人，甚至下车时老麦只是朝宗岚挥了挥手，就直接开车走了。

　　蒙川看着远去的车尾灯问宗岚，“麦叔不收你钱？”

　　宗岚拎起地上大半的袋子往酒吧后门走，“我们月结。”

　　蒙川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来不是很相信宗岚说的这句话。

　　时间还早，蓝地还没开始营业，整个酒吧都很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两人直接上了三楼宗岚的书房。

　　刚进门蒙川就发现这个房间和他上次来时感觉不一样了。虽然依旧简洁，但至少比宗岚在夜澜的那个家看起来更有人类生存过的痕迹。

　　房间里的沙发被摊开，变成了一张床，上面扔着一个干瘪且还有个破洞的靠枕，以及一条看起来花里胡哨的薄绒毯。房间角落多了一张书桌和一个迷你的小吧台，地上散落着几本厚厚的法学相关书籍。阳台的门开着，窗帘半拉着，阵阵海风灌进来，吹得书页不停翻动。

　　蒙川走进房间，一股带熟悉还带着苦味的香气钻入他的鼻腔。

　　是宗岚身上常有的味道。

　　蒙川走到书桌前，那味道愈发清晰浓郁，他才注意到，桌上摆放着一个已经燃烧过的香薰蜡烛。

　　蒙川凑近嗅了嗅，皱了皱眉。

　　就是这个味道，苦艾的清苦混合着冷杉的木质感和松针的绿意，凛冽又独特。不过这样闻起来却是比起在宗岚身上闻少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宗岚正把几个大袋子放在地上摊开，准备收拾东西，就看到蒙川像个小狗一样皱着个眉头对着个蜡烛东闻西嗅，“不喜欢这个味道？”

　　“没有......”，蒙川赶紧直起身，清了清嗓子，“你好像被这个腌入味了。”

　　宗岚笑了笑，把新买的枕头从包装袋里拿出来，“姜呈翼和承哥都这么说，不过这味道我闻着挺安心的，晚上睡得也好......”

　　“你睡眠不好？是入睡困难还是做噩梦？”蒙川问。

　　宗岚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语气轻松地把话题岔开，“蒙医生，别问诊了，快过来帮我收拾东西。”

　　“哦......”，蒙川走过去蹲在地上，帮着宗岚把购物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两人一理一放，配合的默契。掏着掏着，蒙川忽然摸到一个长条的硬塑料物件，他拿出来一看，竟是个花洒头，他眼神在那花洒上多停留了两秒，抬头问宗岚，“这里还有浴室？”

　　宗岚正好提着沐浴露和洗发水往一个房间走，他头也不回地答道，“有啊，不过之前的热水器坏了一直没管，这两天让姜呈翼找人重新装了个新的。”他走到一扇蒙川之前没太注意的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没几秒，宗岚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接着说，“以前还是你远叔在管这里的时候，员工都是包住宿的。隔壁那间会议室以前是男寝，书房是女寝。”

　　蒙川把两条新毛巾拆出来叠好，接话，“现在这里都没有女生了吧？”

　　“是啊，”宗岚的声音混着浴室里的轻微回响传出来，“所以都重新简单装修了一下，利用起来。”

　　蒙川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以后打算......常住这里？”他心想，如果宗岚是为了自己所以才这样麻烦的话，虽然心里会有点隐秘的开心，但总是有点过意不去的。

　　“有可能吧，最近法学院要考试，我还要准备资格证，来回跑太浪费时间。而且一回夜澜那边，我爸就逮着我帮他种花，聊天，复盘棋局......”他话锋又一转，“哎，说到花花草草，你最近很久没去了吧？”

　　蒙川心里那点过意不去消失的无影无踪，说话态度甚至都带着点控诉的意思，“去了两次，你都不在。”

　　宗岚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空了的购物袋，看着他，有点好笑又有点无辜，“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我好去接送你啊。”

　　“没必要，”蒙川别开脸，收拾完东西把塑料购物袋卷起来叠好，“又不是不认路。”

　　宗岚笑了笑，没再说什么。两人一起很快把东西都理得差不多了，整个房间看上去更有活人气息了些。宗岚直起腰，问蒙川，“饿了吗？”

　　蒙川正蹲在地上把最后一本散落的法学书捡起来，“不饿。”

　　“田螺先生忙活这么久，都不用吃饭的吗？”

　　蒙川把书塞进书架，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宗岚，“我是非自愿的，不能叫田螺......”，他瞥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怎么都这个时间了。”

　　宗岚看了眼挂钟说，“姜呈翼他们估计都来了。”

　　蒙川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肩膀，“那就吃饭去吧。”

　　宗岚挑眉，“你刚才不是还说不饿吗？”

　　“和你聊了两句有点饿了。”

　　蒙川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宗岚被他这明目张胆的胡说八道逗得低笑出声。他朝蒙川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那走吧，和我说话很消耗体力的蒙医生，想吃什么？我请客。”

　　蒙川看着伸到面前的那漂亮修长的手，迟疑了两秒，没有去握，不过他抬手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他语气故作随意，“你说了算。”说完就拿起沙发上的背包，就朝门外走去。

　　宗岚看着自己被打了一下的手掌，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下楼。走到二楼就看到姜呈翼已经在吧台后拿着雪克杯的手已经摇出幻影了。姜呈翼的余光像是撇到了，他转过头，看到宗岚和蒙川，脸上没有意外。他对蒙川抬了抬下巴打招呼。

　　蒙川也朝他点了点头。

　　身后的宗岚吹了声口哨。姜呈翼趁着刚好放下雪克杯的空档，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看也没看就朝宗岚和蒙川的方向抛了过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蒙川条件反射地就抬起手，然而身后的宗岚手一抬，凌空一把截住钥匙串。接着顺势搂住了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蒙川的肩膀，继续往楼下走去。

　　从二楼到一楼，再到走出蓝地的大门，这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人的视线注视着他们。有些人眼神直勾勾地看着，然后和身旁的人低头窃窃私语，脸上带着暧昧或好奇的笑容。

　　蒙川被这些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但宗岚的手臂沉沉地搭在他肩上，就这样带着他一路走到了门口。

　　宗岚松开了搂着蒙川肩膀的手。他手指灵活地转着手里的钥匙圈，说道，“就在街上找家餐厅吧。”

　　蒙川看着他手里的钥匙，又看了看钥匙扣上那个明显的汽车品牌标志，问他，“这点距离还开车？”

　　宗岚一脸理所当然，“吃完了送你回去啊。不然你还不是得打车？”

　　蒙川想了想，此话倒是不错。他没再客气，“那今天吃饭我买单。”

　　“就送你回趟家，这么值钱？”

　　“按照老麦送你和送我的差价来算，肯定够请你吃顿好的了。”

　　蒙川着实没想到，宗岚会带他来的餐厅，是上次他和温时衍一起来过，并经历了一场尴尬相处的地方。其实，他对这里多少有点心理阴影。

　　蒙川在餐厅门口停下脚步，神色微妙。宗岚察觉到了，回头问他，“怎么了？我记得你上次打包过这家菜啊，吃腻了？”

　　“没......挺好的。”

　　宗岚推开门，然后用手臂抵住木门，让蒙川先进去。蒙川略一低头，从宗岚的手臂下方走了过去。

　　一位侍应生立马热情地迎上来，他和宗岚打招呼，“宗岚哥，你们今天两位？”

　　宗岚点点头，“是，麻烦给个安静点的位置。”

　　蒙川不惊讶宗岚常来这里，毕竟他在这条街上工作，是这里的熟客再正常不过。

　　两人被引到一个半包围的卡座，像个小包间。蒙川很快点好了菜。宗岚反而是纠结了一会儿，不过出乎宗岚意料的是，蒙川竟然点了酒。

　　“我要开车，不能陪你喝，”宗岚说，“但是可以陪一杯无酒精的鸡尾酒。”

　　“好，”蒙川点完单，服务员收走菜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蒙川总觉得这家店比上次来时灯光更加昏暗迷离，氛围也更暧昧，再加上这个私密性极好的位置，这完全就是标准的情侣约会圣地。

　　大概是为了驱散这莫名萦绕的不自在感，蒙川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你和姜呈翼......挺有默契的，你们应该认识很久了？”

　　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随口一问，开启了宗岚的长篇大论。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蒙川就听着宗岚娓娓道来他和姜呈翼相识的经过。说姜呈翼家境优渥，父母经商，一心盼他继承家业，但这小子叛逆，自己跑了出来。好在父母极其宠他，并不动怒，只说等他折腾够了回家。姜呈翼也硬气，不用家里一分钱，就在蓝地工作，靠工资养活自己......

　　酒过三巡，餐厅内温度偏低，加上客人不少，空气似乎有些滞闷。酒精开始发挥作用，蒙川只觉得宗岚的声音忽远忽近，内容只听进去了七七八八，脑袋越来越沉，视线也有些模糊。

　　终于，在宗岚停下来喝水的间隙，蒙川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晕乎乎地，没头没尾地突然问，“你常来这里吧？”

　　宗岚放下水杯，“常来。”

　　蒙川盯着自己杯中晃动的酒液，低低地“嗯”了一声，接着问了个更加突兀的问题，“是带女朋友来？还是......男朋友？”

　　宗岚眯起眼睛，用手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眼神已经有些涣散的蒙川，“所以......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女朋友还是男朋友，对吗？”

　　蒙川抬起眼，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狡辩什么，不过最终他还是垂下眼睫，“嗯。”

　　宗岚突然双手撑在桌面上，上半身向前倾，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极限拉近。

　　蒙川被这动静惊地抬起头，视线对上近在咫尺的宗岚。

　　他们的脸靠得极近，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宗岚的目光深邃，牢牢锁住蒙川有些迷蒙的双眼，他声音压低，缓缓开口，“我没有过女朋友，也没有过男朋友......但是......我会和我喜欢的人谈恋爱。”

　　说完，宗岚伸手将蒙川还紧紧抓在手里的酒杯夺了过来，放到了自己这边，然后把自己面前那杯一口未动的柠檬水推到了蒙川面前。

　　他的指尖无意擦过蒙川的手背，带来一丝熟悉的电流感。

　　“别喝了，”宗岚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柔，他看着蒙川，“你明天还要上班。”

　　宗岚的回答，像一束短促的烟花，在蒙川被酒精浸泡的脑海里炸开。

　　难道......宗岚已经察觉到自己那不敢宣之于口的小心思了？

　　蒙川捧起宗岚推过来的那杯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勉强压下了喉间的干涩和心头的慌乱。他再次垂下眼，结束了话题，“我明天下午的班，你如果来不及，不用等我。”

　　宗岚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他身体放松地靠回椅背。他续上了刚才的话题，“你呢？你有谈过恋爱吗？女朋友？”他顿了顿，补充了另一个选项，目光灼灼，“还是男朋友？”

　　蒙川知道，此时任何回避和含糊其辞都只是欲盖弥彰。他老实回答，“一直单身。”说完，他又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勇气，“至于男朋友还是女朋友，那就看喜欢的人是什么性别了。”

　　宗岚听完，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笑容。

　　蒙川以为他会继续说点什么，然而宗岚却拿起叉子，就好像刚才那段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他叉了一块牛排肉放到蒙川面前的碟子里，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快吃吧，不然都要凉透了。”

　　话题戛然而止。

　　吃完饭，时间已经不早。蒙川和宗岚准备离开。蒙川站起身，视线无意间扫向餐厅入口，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猛地撞入眼帘！

　　他心跳猛地一跳，定睛再看，没错，是蒙英彪。

　　而他父亲的臂弯里，正亲昵地挽着一个女人。那女人看起来和蒙英彪年纪相仿，穿了一件松垮的米白色的绸缎衬衫，面料光泽高级，衬得她有种慵懒的贵气。蒙英彪今天则穿了件酒红色的衬衫，搭配藏青色领带，袖子利落地挽起，身材保持得宜，精神焕发。两人走在一起，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俨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在共度纪念日。

　　就在侍应生引领着他们转向蒙川这个方向时，蒙川立马转过身，几乎是跌坐回沙发里。

　　宗岚立刻察觉到蒙川的异常，顺着他刚才的视线望去。他原本以为是陈德根之类的人物，结果只看到入口处一对气质不俗的中年男女。他正疑惑，蒙川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将他拉了下来。蒙川自己迅速往卡座里面挪了一个位置，宗岚被他带着，不得不紧挨着他坐下。

　　“怎么了？”宗岚压低声音，眉头微蹙，感受到蒙川抓着他手腕的力道大得惊人。

　　“那是我爸，蒙英彪。”

　　蒙川只说了“我爸”但没提“我妈”。再加上宗岚在蓝地见惯各种场面的经验，他立刻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宗岚条件反射般地开始分析应对策略，“需要拍张照留证吗？这种场合的照片，如果将来有必要，可以作为婚内出轨的证据。在分割财产时，法律通常会倾向于保护无过错方的权益......”

　　蒙川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嗡嗡作响。原来这就是蒙英彪说的做了对不起陈夏蓉的事。这事陈夏蓉如果知道了......蒙川不敢想象家里会是怎样的鸡飞狗跳，但是这样的婚姻，结束只是时间问题，早些结束对她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没准这次陈夏蓉就会愿意回绿穹市了......

　　宗岚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眼前的蒙川的脸色难看，嘴唇紧抿着。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这番冷静无情的分析，在这种时刻，对蒙川来说可能是一种伤害。他立刻止住话头，语气里是他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懊悔，“抱歉，蒙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该......”

　　蒙川被宗岚道歉的声音拉回神智，眼神聚焦了一些，但依旧带着茫然和混乱，他只是机械地回应，“啊......哦......没事，我只是有点......乱。” 蒙川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此刻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宗岚看到蒙川这样子，也不再多说，只是伸出手，坚定而温柔地覆上蒙川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没事，”宗岚的声音温柔，“我在呢。”

　　蒙川转过头，看向宗岚近在咫尺的脸，思绪万千，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

　　他还没完全理清这混乱的感受，宗岚突然伸出手，护住了蒙川的后脑勺，又轻轻将他的头揽向自己，让蒙川的额头抵靠在自己温热的脖颈处，另一只手在他紧绷的背上轻拍了两下。

　　蒙川的耳边响起宗岚低沉而温柔的嗓音，“这件事，先不着急告诉你妈，免得她一下子承受不住。”宗岚轻叹了口气继续说，“我会找人留意一下他们的动向，尽量听听他们聊了什么，看能不能找到些关于陈德根和那个进口超市项目或者......其他有用的线索。你别太担心，交给我处理，有新的情况，我马上告诉你。”

　　宗岚试着将这件棘手的事纳入可控的轨道，替蒙川分担压力，冷静的分析。然而，蒙川的脑子里，只有宗岚刚刚那句“交给我处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依赖感猛地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镇定。

　　蒙川忽然伸出双臂，紧紧地一把搂住了宗岚的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

　　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暂停了一切对话。两人就这样在隐蔽的卡座里静静相拥，餐厅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过了很久，宗岚才听到怀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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