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心

　　市局附近一家格调雅致的咖啡馆角落，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贺浔坐在那里，面前的咖啡一口未动，已经凉透。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眉头紧锁，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沉而焦躁的气压里。

　　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干练白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的女人——贺凝。她放下手中的手机，刚刚结束一个简短的越洋电话，目光落在自己弟弟那副罕见的、近乎颓唐的模样上，敏锐地挑了挑眉。

　　“贺大队长，百忙之中约我喝咖啡，应该不是单纯想欣赏你姐姐我的美貌吧？”贺凝端起自己的拿铁，优雅地抿了一口，语气带着惯常的戏谑，但眼神里却透着一丝探究。她这个弟弟，从小到大主意正得很，尤其是当了警察后，更是习惯了自己扛下所有，鲜少会主动找她，更别提是露出这种……类似于求助的表情。

　　贺浔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抬起眼，看向姐姐，声音因为连日来的失眠和心焦而有些沙哑：

　　“姐，我找到莫梨了。”

　　贺凝端着咖啡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莫梨。这个名字，她已经七年没有从弟弟口中听到了。那个当年在画展上惊才绝艳、清冷如梨花的女孩，也是让她这个眼高于顶的弟弟一见钟情、甚至偷偷学画想要讨好的女孩。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并不完全清楚，只知道两人突然分手，贺浔变得消沉而拼命，而莫梨，也仿佛人间蒸发，连同她那令人惊艳的才华，一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然后呢？”贺凝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神色认真了起来。她知道，事情绝不简单。

　　贺浔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将他如何与作为心理侧写师的莫梨在警局重逢，如何发现她身边那个名叫莫梦期、今年七岁的女儿，以及这几个月来，他如何笨拙地试图靠近，如何察觉梦期可能知道了他的身份并开始疏远他，莫梨的态度又如何随之冰封……大致地，概括了一遍。

　　他没有说得太细，没有提当年师傅牺牲的惨烈，没有提自己那混账的迁怒和导致分手的一推，更没有提这七年他是如何行尸走肉般度过。他只说了结果——莫梨独自生下了他们的女儿，独自抚养了七年。

　　随着他的叙述，贺凝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逐渐转变为震惊，再到一种压抑着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她的手指紧紧捏着咖啡杯的把手，指节泛白。

　　“……所以，你的意思是，”贺凝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冰冷，“莫梨，当年那个灵气逼人的天才画家，怀了你的孩子，然后你什么都不知道，让她一个人，在外面吃了七年的苦，独自把你们的女儿抚养长大到现在？而你现在出现，还想让那个被你缺席了七年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叫你爸爸？贺浔，你他妈——”

　　她猛地刹住话头，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气急了，那句粗口在舌尖转了一圈，又被她强行咽了回去。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优雅安静的环境，硬生生将那股想要不顾形象暴揍自己弟弟一顿的冲动压了下去，但盯着贺浔的眼神，已经像刀子一样，恨不得将他凌迟。

　　有些错误，并非一句“不知情”就能轻易抹去，其带来的后果，沉重得足以压垮一段人生。

　　贺浔在姐姐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下，羞愧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混账，知道自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姐姐的愤怒，比任何人的指责都更让他无地自容。

　　“我……我不知道她怀孕了……”他干涩地辩解，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不知道？！”贺凝简直要气笑了，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贺浔，你是警察！查案的时候心思缜密，逻辑清晰，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成了睁眼瞎？她当时突然消失，你就没想过有别的可能？你就没去找过她？！哪怕一次？！”

　　贺浔哑口无言。他找过，但在最初疯狂的寻找无果后，巨大的悲痛和自责，以及那种被“背叛”和失去师傅的双重打击，让他选择了逃避，将自己埋进了无尽的工作里，用麻木来对抗一切。他从未想过，也不敢去想，莫梨的离开，背后可能藏着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原因。

　　看着弟弟那副懊悔又无措的样子，贺凝满腔的怒火，最终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奈的叹息。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是她唯一的弟弟，从小看着长大，知道他本质不坏，只是有时候轴，有时候在感情上迟钝得令人发指，又偏偏遭遇了那样的变故……

　　“所以，你现在把我叫来，”贺凝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余怒未消的冷硬，“是想干嘛？让我看看我弟弟有多渣？还是想让我这个做姑姑的，去帮你哄侄女？”

　　贺浔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充满了迷茫、痛苦，以及一丝……如同走投无路的大型犬般，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姐……我该怎么办？期期她……她不理我。莫梨也……我好像，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贺凝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又是气又是心疼。她这个弟弟，在事业上雷厉风行，果决狠辣，可在感情和家庭上，却笨拙得像个小学生。她想起当年在画展上，莫梨那清冷专注的侧脸，想起弟弟看她时那瞬间亮起的眼神。她是真的喜欢过那个女孩，也为他们的分手惋惜过。如今知道莫梨这七年的遭遇，她心里更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莫梨的心疼，也有对弟弟不争气的愤怒。

　　“贺浔，你给我听好了。”贺凝正了正神色，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现在遇到的，不是靠你送几次早餐、接几次下班，或者摆出你贺家大少爷的身份就能解决的。你亏欠她们的，是七年实实在在的陪伴和责任！那孩子现在抗拒你，太正常了！在她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你在哪里？你现在突然冒出来，她凭什么要接受你？”

　　贺浔的脸色更加苍白。

　　“至于莫梨……”贺凝顿了顿，眼神复杂，“一个女人，独自生下孩子，抚养七年，其中艰辛，你根本无法想象。她心里对你的怨，只怕比山还高，比海还深。她现在没有拿刀砍你，已经算是极度克制和有教养了。”

　　贺浔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摆正你的位置！”贺凝语气严厉，“收起你那些急于求成的心思！别再想着立刻让她们接纳你！你现在对她们而言，就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熟悉的陌生人！你要做的，是赎罪！是用行动，而不是用嘴，去证明你的悔意和诚意！”

　　“那……我该怎么做？”贺浔睁开眼，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助。

　　“怎么做？”贺凝深吸一口气，“首先，尊重！尊重那孩子的意愿，她不想理你，你就别往上凑，但要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用她能接受的方式，默默关心。其次，耐心！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一年，两年，甚至更久！别指望几天几个月就能融化七年的冰霜！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对莫梨！拿出你所有的诚意和行动，去弥补，去支持，但绝不能再给她任何压力！”

　　她看着弟弟那依旧有些茫然的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补充道：“还有，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你当年为什么挂电话、为什么没去找她的原因，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告诉莫梨！不管她原不原谅，这是你欠她的一个解释！”

　　贺浔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姐姐的每一句话都刻在心里。他知道，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姐姐给他指出了一个方向。

　　只是，他和贺凝此刻都不知道，那个需要解释的“原因”，其背后隐藏的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沉重和残酷。那个圣诞凌晨，那七个未被接起的电话，连接着的，是莫梨独自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绝望，和一个孩子险些无法降临人世的惊险。

　　那份迟来的解释，又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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