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有权人

　　女飐还是女匪？从良还是行恶？

　　庄秉锐钻回欢呼雀跃的人群问了好一阵，在你推我挤里捡到几句热心人的回答。

　　这所谓窜三娘是几天前从别处来的，一来就豪言壮志说能打败天下无敌手，当然天下无敌手也不会聚集到潭州路来，于是窜三娘只能退而求次，打败潭州无敌手了。

　　好一个窜三娘！潭洲人民也很热情，给窜三娘撒了满场的钱。事实看来窜三娘的确图这个，先夸下海口，赚足了期待、不屑与辱骂，再使出一身真本事，赚来更大声的辱骂与喝彩，窜三娘得意洋洋站在场里头，逡巡四周，虽然不至于天下第一，但把前头出来说风凉话的揍个鼻青脸肿的还是简单的。

　　说风凉话的表示：我不会相扑难道也不能评价？这相扑不本来就是给人看的吗？我要真去学相扑还轮得到她......

　　庄秉锐：行了行了，我不是要问这个！

　　好说歹说，庄秉锐绕回正题，确定了窜三娘的确是个相扑行家，没学了练了十几年是不可能的，而且此女之前在江陵就有些名声，还有她在江陵的狂热知音拥趸听闻她来了潭州，也兴冲冲赶来。

　　如此一看，这窜三娘落草为寇的可能实在不大。谈话间，一个自称是窜三娘的三号拥趸兴致勃勃自荐道：

　　“兄台！你有眼光，我是窜六郎，前头还有四郎五娘两位大哥大姐，我们还是五天前发现窜三娘离开了江陵的，可苦了我们几人，苦苦寻觅，这不，三天前听说潭州又有一位叫板古往今来相扑手的女飐大娘，诶，我们一听，就知道是我们家窜三娘来了！”

　　庄秉锐眼睛一亮，从江陵过来，肯定知道些别的。“大哥，你认识江陵还有别的相扑手不，或者别的一些舞剑甩丸铃的，耍得好的汉子，他们有些是不是跟窜三娘一齐不见的......”

　　庄秉锐面上乖巧，心头冷笑，你知道他们现在在何处？通通被金吾卫押解进京，等着人头落地呢！

　　也就你这个窜三娘逃过一劫，竟然全然不怕，还继续抛头露面。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江陵那里几个跟窜三娘一起赶场子的艺人是少了一些，不过相扑手里倒是只有窜三娘走了。”

　　窜六郎凑近鬼鬼祟祟道：“我听说了，好像是有别的赚钱路子，看不起在街上卖艺的行当了，我认识那掮客，你可知对面阔绰，要了这些艺人的是谁？”

　　“是宣家！”窜六郎说悄悄话就说罢了，偏偏要挤眉弄眼。

　　庄秉锐心中早有预料，也不吃惊，连忙追问那掮客样貌年纪，企图自己那天能去宣家把人揪出来，但又转念一想，倘若他直接去试探宣子离呢？

　　窜六郎许久没见过这样好奇攀谈的人，什么都想问，什么话都接，心中亲近顿生，大手一拍庄秉锐肩膀：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七弟，江湖人称‘窜七郎’！”

　　庄秉锐黑了脸：咒谁窜稀，就不能对我疏离一些！

　　得此小道消息，但庄秉锐心中却多了七八分把握。

　　宣家人策划的假山匪截道，他宣家人沈奚渊当然不慌！匪首受宣家之托给沈奚渊通风报信，好让沈奚渊可以在接下来与潭州一众官兵面前......明知故犯，袒护宣家。

　　那为何往年不这样做，唯独今年，兵行险招，可这也太险。

　　往年，庄秉锐琢磨出一些端倪来。如果要跟甫昭年比，甫昭年可是每年一位御史大大方方南巡。但从万源元年开始，昭告天下的御史，沈奚渊还是头一位。不对，沈奚渊是第二位，头一位是太府寺卿邱皋颉。

　　庄秉锐当然不信前几年里万源会对南方不闻不问，唯一的可能就是有御史暗巡。暗巡的确是一个，不引起南方注意尤其是慎王注意的办法。

　　庄秉锐在地方的几年总是期待着回京的那一天，为此他还专门研究了近几年从地方回京的官员都会做什么准备和回京的路线，不仅如此，他还会统计这些官员的籍贯与入仕年份。

　　等等，有什么东西在庄秉锐脑中连成一线了。

　　庄秉锐刚好走回行馆，直奔行囊，从里头掏出一张地图出来。

　　万源元年，张浚，临川江陵人，自钜平府回京。

　　万源二年，吴继伦，临川江陵人，自濮阳府回京。

　　万源三年，刘再星，临川江陵人，自钜平府回京。

　　万源四年，郭姚，临川江陵人，自归南府回京。

　　万源五年......

　　万源六年......

　　其实每一年回京的当然不止这些人，但庄秉锐就是直觉般地挑出来所有临川江陵人氏，发现刚好从万源元年开始，每年都会有一个临川江陵人氏自任地回京。

　　庄秉锐用墨石把他们回京的线路悉数划出来。

　　地图上有个地方墨痕深如铁锈，居然被划了六次。

　　临川府，潭州路。

　　庄秉锐双脚所立之地。

　　不止这些。

　　万源七年，沈奚渊，临川江陵人，从京至临川潭州路。

　　第七次。

　　庄秉锐心中激荡，哪里只有七次，如果算上甫昭年间所有南巡的御史，临川府潭州路这个地方，御史来了十次百次不止！

　　庄秉锐眯起眼，看向隔壁或许正呼呼大睡的沈奚渊，临川潭州路，到底有什么秘密，能让天子牵肠挂肚，念念难忘？

　　金吾卫的异常。

　　庄秉锐开始猜想一件他早已否决并抛之脑后的事情：

　　如果万源从一开始，就知道，沈奚渊是宣家人呢？

　　......

　　沈奚渊这个时候哪敢呼呼大睡，看上去宣家给他送了一本写满字的账本，事实上却给了他一个空白的谜题。

　　他要做什么，他该做什么，他都一无所知。

　　宣家在寻求庇护？不止，账本可不止记录着宣家自己的交易条目，还有其他几家的放贷赀数。沈奚渊翻了翻账本，如果只看各家与宣家之间的盈亏利损，再错综复杂的交易都逐渐明晰起来。

　　损人，利己。厚此，薄彼。

　　御史本应磨勘赤历，稽查商税，若是查出了哪家巧立名目，偷税漏税，几乎可以就地正法。

　　也就是说，宣家想要他“查出”其他家的罪，也“查出”宣家的清白。

　　高举哪里，轻放哪里。

　　该借题发挥的是哪里，该置若罔闻的又是哪里？

　　沈奚渊盯着账本一个一个字看，心里终于有了底。

　　湛湛长空黑，万里无云雾。隔着一堵墙的两人，都是一夜未眠。

　　第二日，冯博义笑语殷殷地前来探问两位，顺便带两位钦差大人去潭州路的仓库核对缴纳，结果一进门，一个双眼通红，一个发丝凌乱。

　　“两位大人，可是有些水土不服？”冯博义殷切凝重道。

　　沈奚渊叹口气，说几句失礼失礼就跑去洗漱了，内心念着待会要在这位冯提举面前好好发挥，千万不能叫他见着我这幅思虑过度的模样。

　　庄秉锐伏案倦首一夜，心中正是脆弱，对潭州路这处险恶之地哀怨异常，见了冯博义，也觉得他话里藏话，绵里藏针。

　　我上次来王府，可没受这折腾。

　　庄秉锐心里道，也是，上次他还是涉水不深的愣头青，一双眼睛瞧瞎了也没见到这么多门门道道弯弯绕绕。

　　冯博义好脾气，见两位容姿颇为沧桑，对他爱搭不理，竟也一笑而过，袖手恭敬等起两位来。

　　等到沈奚渊衣妆楚楚走出来时，庄秉锐却挥挥手说：不去了！

　　沈奚渊心中自有盘算，当然不愿意让庄秉锐横插一脚，见状也点头表示赞同。

　　甚至要走时，沈奚渊还特意对王府的胡璠说了两句，让庄大人好好养伤，别到处跑了，你看，昨天自己一个人溜出去看戏，不知道多晚才回来，熬得眼睛都红了！

　　等冯、沈二人携手离开，庄秉锐看着依旧戴着个黑纱帷帽的胡璠，冷冷发问道：“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哦？”

　　胡璠微笑，“庄大人问我要装到什么时候？自然是装到庄大人被装进棺材的时候。”

　　胡璠摘下帷帽。

　　庄秉锐疾言厉色：“果然是你！”

　　“......你刚刚那句话什么意思，你要在这里杀了我吗？”

　　庄秉锐好似才反应过来，背上一阵发冷。

　　“戏言罢了。庄大人总是担心王府要害庄大人，胡某也忍不住附和一句应应景。”

　　“担心？我看是要操心！王府如今行事已经如此肆无忌惮了吗？”

　　我还没查出什么呢。庄秉锐心中一片黯然。

　　“呵，庄大人就没有想过为何我今日偏偏摘下帷帽一面示人？”

　　“难道不是我已猜出你用心不轨？”

　　“......当然不是。庄大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庄大人在临川待了这么久，自然知道这临川的活法。”

　　“这临川的人，分聪明人和蠢人，而活法，也分好活和赖活。然而聪明人不一定好活，蠢人，也不一定赖活。庄大人知道其中的分别吗？”

　　“......”

　　“聪明人知道不该知道的，就活不好了，这蠢人不会知道不该知道，自然就好活了。”

　　“我知道些什么了？”庄秉锐露齿冷笑。

　　“庄大人还要继续装蠢人吗？庄大人不是为了查账本而来？”

　　“......什么账本？”

　　沈奚渊变了脸色，你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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