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石

作者:扎姆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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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二十四章死亡号角(下)


      “还打吗?”

      “似乎打不下去了。”

      两位主帅交谈过简单的对话,各自收拾战场退兵,安抚他们饱受惊吓的城民。

      未免不必要的谣言造成民间恐慌,罗兰草拟了一份公文,对外宣布。当然省去了细节,也有所改动。其中最主要的是把魔王陛下的堕落全部归咎到魔界宰相头上,毕竟圣贤者传说已经成为人民的精神支柱,要是明说他是怎么样的人,这打击太大了。而维烈反正是敌人,就不客气地大肆抹黑了。

      于是东南北三城上下同感切齿愤恨,还有臣子建议主君将四方结界的范围缩小,让那帮不识好歹的家伙自生自灭,不过罗兰不想给席恩可乘之机,虽然他隐约觉得四方结界不怎么可靠。

      最不可靠的神明们好歹还懂得吃一堑长一智,对义弟做了万全的保安措施。

      一场激烈的攻城战就那么无疾而终,只有满地腥血狼藉见证了它的惨酷。空气中还带着令人不快的铁锈味,赤红的晚霞凄艳得像啜泣的血,为举目所见挥染上抑郁苍凉的色彩。

      金发城主踏上城头,一眼就看到义父趴在箭垛上,定定注视远方一个刺眼的焦黑深坑,那是血龙王和月祭司尸骨无存的地方。

      “暮,我很抱歉。”他走近。

      “啊?”黑龙王转过头,黑眸眨了眨,“不关你的事。”罗兰直视他的眼:“但是,是我叫你缠住血龙王的。”巴哈姆斯失笑:“你可没预料到协调神会出现。”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阻止?”

      “龙决不会对造物出手。”巴哈姆斯沉重地叹了口气,“至于扎姆卡特,我看他当时根本不想活了。”罗兰尴尬地红了脸:真是痴情,搞得我也有点不忍心。

      想起义父经历过相同的心伤,罗兰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师父那边,你那条链子再借他用用。你也见识了协调神是什么德性,决不能让他出来。”巴哈姆斯很不高兴:“贺加斯并不是邪神,他只是本能地排斥非自然的生物,比帕西尔提斯那种喜欢虐杀的男人好多了。”

      “我是死人,也是非自然的生物。”

      “这个……”巴哈姆斯无言,为了义子,他可以和造物对抗。罗兰冰蓝色的眸子笑睇他,散发出蛊惑的魅力,清冽的嗓音如碎冰轻击:“我和师父一样是坏人,你会嫌弃我,不要我吗?”

      “你是好孩子。”巴哈姆斯坚持,一心认为对方仍是记忆里那个天真无邪的男孩,在迷雾森林精灵般的少年。

      “呵呵,暮。”罗兰苦涩而无奈地笑了,双手搭上他的肩膀,头部倾靠在他胸前,用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字道,“那么就一直相信下去吧,别哪天看清我的真面目,失望地跑掉。”

      “龙的誓言,就是永远。”

      内心的某个角落得到了抚慰,罗兰感到近乎虚脱的安心,也在这一刻,意识到对自己最重要的存在。

      哎呀呀,我竟然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吗?

      不不,是和这头笨龙的孽缘太深了,如今想割舍也割舍不掉。换个角度想,有个绝对不会背叛的人信任依赖也不错啊,人总有软弱的部分。

      “暮,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罗兰认真许诺。巴哈姆斯大惑不解:“你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

      罗兰喷笑,轻扯他的鬓发:“龙啊,龙啊,暮,遇上你,才是我一生最幸运的事。”巴哈姆斯反常的没有回应,表情十分古怪,像是竭力的压抑。

      “怎么,会痛?”罗兰大奇,好玩地又拉了几下,“你这里还真脆弱耶。”

      “那个…这里是龙须。”似乎难以启齿,强忍了一会儿,巴哈姆斯才吞吞吐吐地开口,秀美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罗兰,对成龙做出这种行为,是调情。”罗兰大惊,闪电般缩回手:“啊!对不起!我不知道!”

      “算了。”无意识地轻拨头发,巴哈姆斯还有点气息不稳。罗兰更是面红耳赤汗如雨下,半晌才设法补救:“对了对了,你和莉塔小姐,进展如何了?”实在不行请那位消火。

      “我和莉塔不是那种关系,是她马上也到发情期了,就这样。”

      原来如此,互相“帮忙”。

      ……发情期。想到这个词,东城城主顿觉前途一片灰暗。

      ******

      比起还有心情考虑种族繁衍的罗兰,杨阳就是真正的愁云惨雾。

      月和扎姆卡特的死,对她的打击远胜星华,她只想捅自己一千刀,只要他们能活过来。

      “那个混球烂人,又把月和扎姆卡特抓走了!”昭霆含泪怒骂,拍桌拍得手掌红肿,“我们杀过去,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他们!”

      “席恩救了月。”肖恩起身和她对峙,“月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是违反法则的,一旦媒介——身体被毁,就是彻底的完蛋。若不是席恩出手,他的灵魂就消失了!”众人都是一呆。昭霆憋了会儿,大声吼回去:“那又怎么样!他有安好心吗?”这回轮到肖恩闷掉。

      “他安好心才奇怪吧。”吉西安也明白这条原理,说公道话,“单凭他救了月,我们是该感激。”

      “感激个屁!”昭霆的嗓门更高八度。耶拉姆面沉如水:“他是标准的趁火打劫,不值得感谢。天晓得会对月和扎姆卡特做出什么事来,看看普路托的例子吧。”闻言,众人的心头蒙上阴影。

      “阳,你没事吧?”诺因一直担心地看着双手抱头,一声不吭的心上人。维烈和希莉丝也关怀地走近。

      “我不要报仇了……不要报仇了……”哭泣似的低语从泛白的双唇颤抖着挤出。余人面面相觑,越发不安。希莉丝试探着轻拍:“阳?”

      “我不要报仇了!”杨阳猛然爆发,泪水汹涌而下,死死握着拳头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不要了!”

      “杨阳……”维烈轻叹,将女儿拥入怀中。杨阳抓着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哭喊:“带我去见席恩!我跪下求他!求他把月和扎姆卡特还给我!让他们复活!”

      “你不必如此……”耶拉姆的劝说被凄厉的怒吼打断:“你也不要报仇了!”

      被冲刷得炯亮的黑眸瞪视黄玉色的瞳孔,里面是绝望的哀恸。

      “算我求你,不要报仇了!你有没有想过,昭霆死了,你会怎么样?你死了,昭霆又会怎么样!?我没想,我没想,所以扎姆卡特和月死了!是我害死他们!他们不该管我!扎姆卡特不该和我订契约!他们本该幸福的!他们好不容易才幸福的啊!!”

      “杨阳,你冷静点……”肖恩听得心痛难忍,柔声劝慰。

      “闭嘴!我很清醒!”杨阳用力一抹脸,再次哀求地凝视师兄,缓缓地,像要把心脏吐出来似的道,“神官已经死了……耶拉姆……我们杀再多人,他也活不过来了……不要死,我不要再看到任何人死……我宁愿不报仇,求求你……”

      良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直到一声抽搐般的叹息幽幽响起。

      没有回答,褐发少年低下头,但昭霆知道他屈服了。杨阳也不再做声,窝在父亲怀里啜泣。诺因总算逮到机会插口:“为什么放弃复仇?又不是罗兰·福斯杀了他们,是史列兰那神经病老哥。”

      “你住嘴,殿下。”吉西安快被他气死:这小子太不会看情况了!杨阳沉静地抬眼,深不见底却透出冰冷的指控:“你能保证你打赢,诺因?能保证我的朋友们决不会有事?”卡萨兰城主无言以对,他心里也不是毫无愧疚悲伤,只是习惯性迁怒而已。

      “那你要走吗?”

      “……不。”杨阳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也是我的朋友,我会帮你,不过……不能拿我以外的人的性命冒险。”诺因松了口气:“你不走就好了。”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杨阳用手背抹泪。希莉丝递出手绢:“擦擦脸吧,阳。”

      “你还是给肖恩吧。”瞥了眼宿命的另一半,杨阳扑哧一笑。肖恩难堪地擦拭大花脸。维烈注意不和友人视线接触,小心翼翼地道:“那席恩那边,怎么办?”

      “我去交涉。”肖恩冷淡地道,“我给他跪,看我难受,他会爽的。”

      “你这不是自取其辱嘛。”希莉丝愤然,随即叹了口长气,“算了,比起扎姆卡特和月,自尊是算不了什么。”

      “我也去!”杨阳拉住友人的袖子。肖恩苦笑:“不,我一个人去,你们去只会让他痛宰。我一个人,丢脸也好过些。”众人都想不出反驳的话。

      “杨阳。”肖恩注视窗外如羽绒纷纷扬扬洒落的雪花,琥珀色的双眼浮起深刻的感悟。

      “嗯?”

      “其实……如果能和席恩重归于好,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杨阳惊呆了。希莉丝难以置信地大叫:“任何代价!?包括我?”肖恩沉沉看了她一眼:“是。”

      片刻之后,房间里传出男性哀哀的痛呼声。

      ******

      透明的水晶罩子里,一大一小两颗光团盘旋飞舞,青色的色泽明亮,不断顶着另一颗有些无精打采,极其黯淡的火红色光球。静静观察这一幕,魔王一向淡漠的俊颜浮动着一缕罕见的怒气。

      “不可饶恕。”纤长优雅的指尖珍惜地抚摸光滑的弧面,“月前辈是那么杰出的法师,脑子里藏了多少宝贵的知识;血龙王和维烈·赛普路斯合体,知道魔界的一切——这么重要的两个人,就差点被那个洁癖神杀了!”

      “呃…主人。”哈玛盖斯擦擦汗,提醒他亲爱的养父,“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席恩回过神,烦恼地道:“他们不肯和我说话,我也怕伤到他们,灵魂这东西很脆弱,又非常精密,万一损失一点就无法弥补了,还是得给他们造个身体。”

      “那您要用死灵复活吗?”

      “嗯……月前辈还好办,扎姆卡特就麻烦了。”席恩盘算着找条龙解剖,当然这不能告诉养子。都怪贺加斯,毁得连点渣也不剩,不然就有血肉基础。凭空创造的能量太巨大,也未必合适。哈玛盖斯温言道:“主人,在现世他们能保持这种状态,但是到冥界就只能恢复灵体。您拥有「荆棘之冠」,可以令他们服从。”这样,这对有情人就能在冥界幸福地过日子了,问几句话不要紧。

      “对啊。”席恩只觉醍醐灌顶,愁绪一扫而空,“哈玛盖斯,你真聪明。”

      难得被养父夸奖,小龙很开心。魔王略一思忖,起而行:“那我和依路珂走了,你好好看家。”

      “是!”

      当席恩兴冲冲地回来,意外看到一个不速之客坐在他家客厅里,喝着他养子亲手泡的香草茶。

      “主人,您回来啦!”哈玛盖斯亲热地抱住他,拉着他往餐桌走,“快来,我做了您爱吃的黄桃蛋塔和西柚布丁。”

      叫我吃东西,还放会影响我食欲的人进来?席恩非常不快,在木雕精致的扶手椅上坐下,自管自倒茶,也不招呼。肖恩更是局促,美味的食物哽在喉间,再也咽不下去。哈玛盖斯热情地道:“吃啊,别客气,肖恩先生,尝尝这个奶油鲜果馅饼。”上次战斗本是不欢而散,但他回头想想,养父的弟弟不是会耍心机的人,就消除了芥蒂。

      你对他这么好干嘛!席恩心中泛酸。他一个极其细微的眼色变化,哈玛盖斯就敏锐地察觉,赶紧殷勤地侍侯,将他安抚得心情舒坦。

      肖恩礼貌性地塞了几口,食不知味地放下刀叉,直视兄长,低声下气地恳求:“席恩,你放了月和扎姆卡特好不好?”

      冰银的瞳滤去所有的杂绪,席恩端起银杯放到唇前,任香气慢慢蒸腾。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

      “我任你处置。”

      “真好笑。”说着好笑,俊秀尔雅的容颜上却一丝笑意也无,只有无机质的冷漠,“我不用你同意也能折磨你,何必屈就这个送上门的你?”

      “那你到底想怎样?”肖恩有点沉不住气了,却见哈玛盖斯偷偷打着“耐心”的手势,连忙板回苦瓜脸,“求求你,席恩,你要我做牛做马,给你磕头都行,或者饿死我,也把我关一千年,只要放了扎姆卡特和月——你想看我低头不是吗?就像你说的,要折磨我,你有的是办法。”

      “你错了,弟弟。”席恩抿了口茶,不疾不徐地道,“那两个人对我很重要,我是不会放的,救他们的目的和你无关。不过我不否认看着你苦苦哀求,是很有趣的娱乐。”

      “席恩!”肖恩情不自禁地站起,心下一片气苦悲凉。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们的关系会变成这样?

      想起当年那个别扭却温柔的男孩,再看看眼前这个陌生而残酷的男人,肖恩感到一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寒冷。

      “你很奇怪?”看透他的心思,席恩轻笑。肖恩当然不能理解,当他自己在尘世挣扎,苦心孤诣地学魔法,肖恩在东方学舍无忧无虑地逃课,在徒弟爱女的包围下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遗忘了他这个哥哥,唯一剩下的,也只有童年一点印象。

      肖恩琥珀色的眼眸荡漾着比哭泣更哀伤的神情:“席恩,你杀了我,怎么对我都好,我们能不能回到当初?不,你能不能少恨我一点?”

      魔王没有回答,垂下眼,左手的食指划过唇瓣,这是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却使他显得格外性感。

      丝束般柔滑的黑发披散在黑色的法衣上,像是黑天鹅的羽毛。

      “肖恩,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

      “呃?”

      “让人恨不起来,恨你是一件苦差事,不,是可笑的事。”自嘲地呢喃,席恩靠向椅背,闭上了不会流泪的冰之瞳孔,“他们已经被我送去冥界了。”肖恩愣了好一会儿,才蓦然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信不信由你。”

      “怎…怎么会……”肖恩六神无主地看向哈玛盖斯。后者点点头,示意养父说的是事实。

      这下完了!冥界之门只能开一次,除非冥王通融,可是普路托现在是他的部下……再次归结到兄长身上,肖恩冲口道:“你能不能让他们复活?”席恩忍俊不禁地反问:“然后送还给你们,继续和我作对?不,不会的,弟弟。虽然我觉得没了月前辈,你们会很快完蛋大吉,但这也是你们自己没用。”

      肖恩既无奈又悲愤,然而转念一想,朋友们回来也会被他连累,也的确是死了,能够在冥界平静地生活而不被席恩利用,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那,他们过得好吗?”

      “我不想形容。”

      “?”肖恩不解,直觉应该是很好,问起另外三个惦记的人,“嫂嫂们呢?”

      “啊?”席恩一怔,彻底的茫然。哈玛盖斯干咳:“雅娜尔殿下还没嫁进来,希丝蒂亚夫人和艾拉拉夫人就住在隔壁,日子很……和平。”肖恩气急败坏:“你到底是怎么对她们的啊!?”

      “本来就是政治婚姻。”总算想起三个老婆,魔王陛下自豪地道,“我们互不干涉,她们管她们吵,我管我生活,谁像你被弟媳骑在头顶。”比养父有常识的小龙叹气连连。

      “哪有这样的……我和希莉丝可是很甜蜜。”肖恩也哭笑不得。

      “哈,甜蜜?你根本是妻奴。”仿佛想到什么,席恩忽而爽朗地笑了,“给你个忠告,女人是不能一味纵容的,否则最后吃苦头的是你自己。”肖恩不明其意。席恩无心再谈下去,做了个手势:“暗黑神小弟弟你带回去。”肖恩又是高兴又是担忧,检视哈玛盖斯拿出来的长剑:“你没对他做什么吧?”

      “怎么可能没做什么。”

      “……”

      肖恩一直沉默到被赶出兄长的地盘。

      ******

      “怎么样?”

      看见友人从空间门里走出来,等得心焦如焚的众人都期盼地迎上前。见他握着史列兰,又多了几分希望。

      “月和扎姆卡特已经去冥界了。”叹了口气,肖恩将魔封剑递给杨阳。

      “不可能!”踉跄了一步,杨阳大喊。昭霆也难以接受:“骗人!他一定把他们藏起来了!”肖恩皱起眉:“他没有必要骗我,他是不肯交人,也不肯复活扎姆卡特和月,但是如果他控制了他们,不会隐瞒。”

      “王八蛋!烂人!混球……”

      耶拉姆伸手捂住昭霆骂声不绝的嘴,想到一个主意:“那你呢?你能复活他们吗?或者就召唤他们的灵魂?”肖恩深深苦笑:“降灵术的危险性太大,我…我不敢用。复活的话,也没有能让扎姆卡特依附的媒介,仪式的难度也太高了,大概只有席恩办得到。”

      死寂扩散开来,比之前更沉重的苦涩化为无形的铅块压在众人心头。

      杨阳垂下头,眼泪从下颌滚落,滴打在握剑的手背上。

      终究还是……失去了。

      ******

      天气越来越冷,盘踞在东境南部的西城军不得不撤退,艾斯嘉大陆进入了冬季的停战期。

      失去了喜欢冷嘲热讽却聪慧可靠的毒舌祭司,总是和他形影不离脾气暴躁的可爱龙王,城主府也被抽掉了活力与生气,痛楚化为附骨蚀心的毒,就像挥之不去的空落。杨阳常常会怔怔地掉下泪来,在夜深人静时蜷缩成一团哭泣。

      当心里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人总会下意识地找东西填补,即使失去的是无可替代的宝物。

      绣完最后一针,杨阳抖抖手中模仿和服的宽大童装,翻来覆去地检查,清俊苍白的脸庞浮起一丝笑意,却融解不开眉间郁结的心伤。

      “欧塞。”

      趴在壁炉旁逗猫的男孩投来冷淡的目光,不感兴趣地瞅着那件显然为他缝制的新衣服。

      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从战场回来就这副诡异的样子,对他越发嘘寒问暖。

      “来试穿看看。”习惯了他不爱搭理人的态度,杨阳没有介意,柔声道。欧塞丢下毛线团,赤着一双天足徐徐走来,与雪白的长绒地毯几乎不分彼此。他走路的姿势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及肩的柔软发丝荡漾着魅惑的光芒。当他换上长长水袖的袍服,旋转间翩然若舞,袖口以银线暗绣的花纹如水波摇曳。杨阳不禁柔了眼波:“真漂亮,果然你很适合这种式样。”

      “我不喜欢。”欧塞冷冷地道,这些衣服有点像他在神代所穿的服饰。

      “啊,是吗?”正帮他结腰带的杨阳非常失望,沉默片刻,眼神沉淀下来,“欧塞,你恨诺因吗?”

      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深渊领主适时冷化神情:“恨。”黑发少女并不意外:“那,你想杀了他吗?”欧塞懒懒瞥她一眼:“怎么,我回答‘是’,你就要宰了我吗?”

      “不是。”杨阳苦笑,再次感叹这孩子的早熟锐利,有时她甚至觉得这不是个孩子,“欧塞,诺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让你伤害他,我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我还是希望照顾你。”

      “你们这些大人,总是抛给孩子沉重的负担。”

      “咦?”没料到会遭到这样的指责,杨阳愣住了。欧塞深深注视她,唇边的弧度似笑非笑似讽非讽:“说的好听,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心安,恩与怨,你要我们如何抉择?单纯的爱恨才是给孩子的礼物。”

      被字字打进心口,杨阳无言以对。

      “不过我不想死,你不用担心我会对他做什么。”洒然挥袖,欧塞走向老位子。看着他的背影,杨阳在一股莫名的冲动下道:“欧塞,你会瞧不起我吗?”

      深渊领主回眸,眼神如琉璃。

      “你很软弱,但你并不脆弱愚昧,我不鄙视你,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样的。”属于恶魔的笑容盈盈绽开,“你的气息悲伤又温柔,我很喜欢。”

      杨阳怔了怔,随即察觉自己的失常,暗笑对一个孩子说些什么有的没的,又隐隐有些难以释怀的赧然:“欧塞,你还小,所以算了,大了可不许随便对女性说喜欢这种话。”

      小?欧塞失笑,他的心智年龄远比外表,和目前的史列兰成熟。

      想到父亲,得知真相后,已经没有过去那么深的怨恨,更多的是意兴阑珊和自嘲的苦涩——他依旧是他记忆里睿智冷酷的神,为了让他活下去而送他去负位面;为了让他好过些而给他一个可笑的看守任务;之所以不来看他,是因为他死了——连恨的理由也没有,从头到脚的可悲。

      突然无比想念那个有着一双清冷明眸的魔王,虽然这里温暖、舒适、有人关怀照料,却无法从心底暖和起来。

      同类只有同类能理解。

      ******

      人的情感是会潜移默化的。

      不知不觉间,席恩的情感重心已经偏向长久默默陪伴自己的养子,但他还没发现,也就无法停下复仇的脚步。

      大雪封道,运往前线的补给越来越困难,肖恩不得不亲自指挥士兵铲雪,为安抚民间日益高涨的反战情绪忙得不可开交,倒是渐渐有了军团长的样子。对这位平易近人热诚爽朗的长官,当地的百姓也是很有好感。而且传言他是光复王的授业恩师,光复王又是协调神的附体——这可是无比荣耀的身份。

      从总督府出来时,天已近傍晚了,肖恩伸了个懒腰,又敲敲肩膀。不是他老骨头,是那种地方规矩特别多,与他率性的天性格格不入。一天言行端正地赔笑下来,绷得快四分五裂了。

      “亚法,我们从市场绕一圈回去吧?”他搡搡陪同的副官。

      “肚子饿就直说。”亚法横了他一眼,倒没有怪罪的意思,这些天肖恩很努力,他正想慰劳他一顿。

      “不是啦,因为南北两城和我们断绝通商了,最近羊毛棉布这类纺织物价格上涨得很厉害,旧货也不够配给难民,前段日子我拜托席娜联系旅行商人,尽量多走私一些进来,所以想去看看。”

      “哦。”亚法心下惭愧,肖恩固然玩兴重了点又贪吃,却是真的关心民众疾苦,“那走吧,我请客您吃饭。”

      “哇——”

      令人欣慰的,市集里确实多了不少摊位。大陆上的行脚商人多数是一个叫「马苏哈」的民族后裔,据说他们居无定所,喜爱流浪漂泊,精通占卜与各种草药秘方,其中不乏真正的炼金术士和法师。铺在石板道上的手工毯子绣着各色精细的图腾,充满神秘的异国风情,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无奇不有。

      不懂得剥削的肖恩在平价小吃店买了鸡肉串、酥脆的鱼干和加了香草的蒸贝,一边幸福地大嚼一边四下浏览,突然双目一亮,用吃完的木棒指着一个地摊,欢喜地叫道:“亚法,你看那个!是不是很适合希莉丝?”

      那是一枚精致迷人的胸针,晴空般蔚蓝的星石周围环绕着放射状的雕刻纹路,嵌着靛青色的孔雀石粉末,仿佛流动着深浅不一的蓝光,与宝石相辉映,标准马苏哈工匠华丽的工艺风格,又显得古典高雅。

      确定他指的是哪件后,亚法不无惊讶:“难得您这么有眼光嘛,不过送她戒指会更好。”肖恩脸红,神色却隐含沉重:“我不会和她结婚的。”

      “为什么!?”亚法讶然,他一直以为是希莉丝重事业而把爱情放在第二位。

      “我是死人,亚法,我们没有未来。”肖恩凝望那件首饰,眼光像看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也不能组织家庭,大家被我害得够惨了,其实疏远她对我和她都好。”

      “您想太多了。”亚法叹道,“如果不能共患难,这爱情友情也不值得留恋——买吧,您带钱了吗?”

      “嗯……你借我一点好不好?我怕不够,回去就还你。”

      “没问题。”亚法没有推辞,他明白这种礼物只有送的人自己购买,才能显出诚意。

      蜜色的手指触及胸针的刹那,星石微光一闪,精密的花纹随着角度的转换散发出变幻莫测的瑰丽光芒,宛如一朵妖艳的花舒展开蕊瓣,倾吐出诱惑的气息。

      ******

      “「明镜之心」已经送出去了,就看那个小女孩是选爱情还是野心。”

      光洁丰润的手臂缠绕着男子的颈项,玫瑰色的唇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低胸的礼服掩不住她诱人的曲线,柔若无骨的娇躯紧贴着被黑色法衣包裹的清瘦胸膛,长长的秀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女子的容颜,然而从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周身洋溢的妩媚气质,可以看出她必然是个美貌的尤物。

      纤长秀气的手指稳定地翻过一页纸,带着优雅腔调的男低音平静舒缓地响起:“格蕾茵丝,为什么你每次报告都巴在我身上?”

      “哎呀,我辛辛苦苦为主子你办事,总要收点甜头的嘛。”餍魔之王娇嗔,又蹭了蹭。嗯,今天是迷迭香和雪莲的味道,没有那些人类女人讨厌的香粉气,很配他。

      “我警告过你了。再说列文的身体又不强壮,你这么执着它到底是什么原因?”魔王由衷纳闷。女领主双眼冒火:他以为她喜欢肌肉男!?不要降低她的品位好不好!

      “我的陛下。”甜蜜而危险地呼唤,青葱似的玉指在他线条优美的背部游移,黑天鹅绒的触感极为舒适,“你大概不知道吧,今天起是我的□□期。”

      “那又怎样,愿意和你滚床单的男恶魔多得不计其数,别找我。”

      “可是啊~~~你一定不知道,我们在这时候会释放出一种增进情趣的体香,越高阶越厉害,到了我的程度呢,恐怕连神也难挡~~~~”格蕾茵丝狡黠地笑了,满意地感到他身体一僵,接着戒备地绷紧,可惜太迟了。

      三道红光一闪,印入他的手腕和额心,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咒封的鲜红图案。

      螺旋形的黑雾从两人脚下涌出,化为黑色的细长锁链连人带椅捆住软瘫的躯体。

      巨大的魔法阵展开,以六芒星为底,一圈圈环绕着密密麻麻的深渊语,十二支象征餍魔之王全部力量的箭翎插在关键字上,除非魔王陛下不惜毁掉整个夏尔玛大陆,不然足以支撑三天有余。

      最后是从格蕾茵丝的前额浮现的首饰「魔瞳」,结合之前的「撒尔达之黑索」形成精神与□□的双重束缚效果。

      为了这渴望已久的伟大时刻,她也是一往无前痛下血本,誓要成功。

      就算事后会被发动胸前的血咒炸成肉泥,或者刨出恶魔之心捏得粉碎,她也要吃了他!

      这么可口的食物啊……抱住落网的猎物,格蕾茵丝差点摇旗呐喊:这是餍魔一生的荣耀!

      “你真是太无聊了。”席恩算是服了她,居然花那么多功夫甚至搭上性命做这种事,她是太闲还是活腻了?

      虽然暂时失去行动能力,要宰掉这个色魔也不是办不到,但因为这样的“小事”损失一个还算能干的部下不划算,就由得她吧。

      反正他不是提倡禁欲的卫道士,之前拒绝她,纯粹是她太难缠的缘故,只是……

      “放开我。”席恩依然平淡的语气像两人都衣冠整齐,正在喝茶聊天,而不是他被五花大绑上下其手,“我跟你做,但是必须我在上面。”

      格蕾茵丝百忙中抬头,魅惑一笑,美目光彩流转:“不行哟,这是我的‘用餐’。”

      银瞳燃起阴冷的火光:“我讨厌被女人享用。”

      “相信我,亲爱的主子,这是非常棒的新鲜体验。”

      “并不新…鲜……”魔王呼吸微乱,使他濒临失控的却不是外在的因素,“格蕾茵丝,不要逼我动手。”餍魔之王扬起娇媚的笑,坐到他腿上:“这样行了吧?我们‘平起平坐’。唉,你可真难侍侯,到现在还能清醒地说话,不过接下来我可不会再给你机会抗议了。”

      箭在弦上的一刻,房门打开。

      “主人,茶……”哈玛盖斯的声音消失在半空,瞪大眼呆呆瞪视在一起的两个人。

      “出去,哈玛盖斯。”席恩竭力维持平稳的语调,不是怕造成不良影响,而是考虑到格蕾茵丝的体香万一对龙也有用,那可糟糕透顶,他决不允许部下对养子出手。

      哈玛盖斯回过神,面红如火地应道:“是…是,对不起!”猛地关上门,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刚才目睹的景象反复在脑海中回荡,心里酸苦杂陈,一时思绪紊乱。

      主人怎么会和格蕾茵丝大人……他不是不喜欢她吗?等等!

      遗漏的细节闪过,怒火冲天的小龙转身踢破大门,吼得掷地有声:“放开他!!!”

      ******

      “……你这个臭小子。”

      被破坏了好事的深渊领主满心不爽。哈玛盖斯的火气比她高一千倍:“你太过分了!竟敢把主人绑起来做那种…那种事!下次再这样,就算主人饶了你,我也要把你撕成碎片!”

      “这种快乐的事,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是不懂!但我至少明白主人不愿意!不然他为什么被你捆在椅子上?”

      “这个……”事关女性自尊,厚颜的女恶魔也难以启齿。吼完她,哈玛盖斯转向养父,满脸关怀:“主人,您还好吗?”他已经喝第三杯清火的药了,脸上的红晕也没褪去。格蕾茵丝再次绽开胜利的笑靥:“还是跟我做吧,人类的女人可解不开。”

      “实在搞不懂你。”席恩拨了拨汗湿的发,沙哑的声音略带疲倦,“就这么喜欢列文这种瘦巴巴的男人吗?我回云中塔,你尽情玩。”

      有没有搞错!我要一具身体干嘛?格蕾茵丝气得头顶冒烟,半晌,吐出一大口气,扔给他一样东西:“解药给你,我认输!”

      “?”席恩错愕地看着她离去,再瞅瞅手里的绿色药丸,只能理解为女人善变的脾气发作。

      ******

      “对不起,主人。”

      格蕾茵丝一走,哈玛盖斯就冷静下来,红着脸讷讷道:“我是不是……妨碍到您了?”

      他学过药理知识,对生理方面非常清楚。

      “没关系,我不喜欢这种强制的□□关系。”席恩合水吞下以恶魔之血制造的药,从不快的童年挣脱,想起惨死在他手下的玛丽薇莎。

      加诸于他身上的痕迹,和他对别人施加的暴行一样,都是不会消失的。

      眼神骤寒,他挥开养子的手,自己扣上了领子。

      小龙一愣,发觉养父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恶劣,乖巧地不做声,静静守在他身边。

      魔王不言不动,安静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如一尊雕像般,一身黑袍被正午的阳光镀上暗淡的金色。

      突然,冷静而淡漠的外衣被剥除,露出其下苍白的灵魂,低沉如耳语的笑声逸出唇:“肖恩那纯洁的笨蛋,一定不懂我对他的徒弟做了什么,不然怎么说得出‘我原谅他’这种话——永远不原谅!”

      “主人……?”略带怯然的声音唤回他的神智,其中的疑惑使他眯了下眼,钢铁般的意志重新主掌了身心,冰银的瞳变得比往常更寒彻:“哈玛盖斯,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你好好地听,全部记住了,看清楚我是怎么样的人——然后,因为我给过你机会了,我不会允许你走,不过等一切结束后,我会放你自由。”

      “呃……”哈玛盖斯感到一阵心慌,随即强自镇定,肃容道,“是。”

      ******

      “格蕾茵丝,你又去招惹席恩主子了?加上这次几连败?”

      “哼。”

      餍魔之王停下雕琢宝石花的手,冷冷睨视特地跑来落井下石的同僚。看出她真的火大到要抓狂了,梦魇之王赶紧捏捏脸颊,适当地摆出哀悼之色:“其实你不用放在心上啦,他本来就不解风情,又变成无欲的神,更加不可能接受你。”

      “今天是我的□□期。”

      “不会吧!这样他都顶得住?”奇蜜拉这一惊非同小可。格蕾茵丝狠狠挥舞刻刀:“不,我几乎要成功了,是一个小鬼坏我的事!”

      “那太可惜了。”奇蜜拉由衷同情,但是当她设想那个场面,再看看僚友冷艳的侧面,蓦地怔住了,“格蕾茵丝,你是喜欢席恩主子的吧?”

      “对啊。”完全没有人类女性的矜持,女领主直言不讳。

      “还很认真?”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次格蕾茵丝没有老实回答,扬起充满魅力的浅笑,“我是非常认真地想得到他,不过不是人类说的那种认真。”奇蜜拉不耐烦地挥挥手:“废话,像克鲁对梅杰安那种感情一千只恶魔里也未必有一只,我是发现你的喜好差异很大。”

      “咦?”

      “让我算算,你那些陪床猎物不算,至今为止你真正卯足了劲追的只有三个,最早是一个贪魔,叫什么来着……”奇蜜拉凝神回忆。格蕾茵丝魔魅的绿瞳冷光一闪,嫣然笑道:“拉菲。”

      “对!拉菲!……等等,拉菲?”奇蜜拉刚击了下掌,浮起惊诧之情,恍然大悟地瞪视对方,“那拉菲格是——”

      “你想的没错。”

      “典型消化不良的例子!”奇蜜拉咋舌,摸了摸形状优美的下巴,“不过这么看,你倒是得到瑞维恩了。”格蕾茵丝不悦地道:“错!他到死也爱他的老师!拉菲也是,脑子里只想着吃!没有一个贪魔像他那么贪婪!”奇蜜拉无力地斜睨她:“你自己比比,这两个男人差多少,一个是贪吃鬼,一个是大情圣,更别说席恩主子了——他们没一点像。”

      “错~~~”格蕾茵丝用快活的语气道,“他们有一个共同点~~~”

      “有吗?”奇蜜拉皱起眉,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半点相似。

      “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呆了约莫三十秒,奇蜜拉才扶着额头,致上十二万分的钦佩,“老友,你的喜好带有严重的自虐倾向。”格蕾茵丝切了一声,这个动作丝毫不损及她倾国倾城的容貌:“你不也是,对我们这种存在而言,男人只要招招手就一大把,能抵抗我们诱惑的太少了,当然找这类型的下手比较有成就感。”

      “这倒是。”奇蜜拉想起一双盛气凌人的紫眸,虽然她恨不得把那个臭小鬼的舌头拔出来,但不可否认,诺因确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人类是怎么形容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餍魔之王又开始雕她的宝石花,计划下一次如何偷袭主君。

      她是认输了,这一次。呵呵,那么美味的食物,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刚结束一番长谈的魔王陛下打了个寒噤。

      ******

      淡青色的葡萄藤纹路环绕住纤细白皙的手腕,夹杂着金色的胡杨木叶,与尖利的荆条绞缠成诡异却美丽的图案。将手帕重新往上推,杨阳打心底哀叹。

      “放心,维烈一定有办法的。”坐在她对面的诺因安慰,似乎觉得这个保证不怎么可靠,又追加了一句,“至少他介绍的两个老头应该有点本事。”

      “嗯。”杨阳回以温和的浅笑。正好服务生来询问是否需要就餐,她点了最喜欢的咖喱饭,心情好了些。

      他们正乘坐空浮舟前往西城首府赫拉特,为了解开席恩所下的封印。

      事实上,月在世时,有试图破解,却发现这个法术异常刁钻。表面是只要正确排列出里面的魔法文字就行,却有十几重连锁反应,还有极隐蔽的数字陷阱。也就是说,如果不能一口气排对,就会引发新的序列,踩到陷阱或强行破除也是一样,甚至可能触发诅咒。其中还有个机率性的问题,二十七个魔法文字有九个关键字要组合成功后才会显现,到时无法在十息的时限内拼成设定好的魔方,就会形成游离符文在受术者体内循环畅游,不断放出致痛毒素……施法者恶质的心态可见一斑。当时扎姆卡特破口大骂,昭霆则是口吐白沫。

      即使困难,月还是着手研究。他亡故后成果搁置下来,接班人吉西安直截了当地道:「这是古魔法,而我古魔法正在启蒙阶段,指望我学成后再来解这个变态封印,还不如去求那位变态主人的好。」

      于是杨阳在父亲的建议下求助两位变态科学家。

      情绪沉淀下来后,她不再责怪席恩。说到底杀了扎姆卡特和月的是贺加斯,他出手救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感谢。只是,拜这个可怕的环所赐,她对他的畏惧又大大提高,简直到了每晚做噩梦的程度,天天三柱香祈祷魔王陛下改过从善。就算不,也别来招惹她这样的升斗小民,人的心脏承受力有限啊!

      “总算能去魔界观光了。”也叫了一盘咖喱饭,诺因开心地道。杨阳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种时候他还有闲情想旅行!

      船靠岸后,杨阳蹦下连接的楼梯,扑向父亲:“维烈~~~”

      “杨阳。”魔界宰相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朝诺因颔首为礼。注意到他身后长相清甜的侍女,杨阳睁大眼:“这位是?”

      “她是莉琳,是我的……同伴。”

      “呀,欢迎欢迎。”立刻会意,杨阳真诚地伸出手。莉琳硬邦邦地点点头,不肯和她握手。看出她眉间掩不住的嫌恶,杨阳错愕不已。诺因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摆这臭架子!”

      “低等动物。”对杨阳还有三分礼貌,对他莉琳就彻底是不屑了,所有的魔族都认识那张酷似精灵王的脸。

      看出她的蔑视,诺因恼怒,他自从得知肖恩的过去就选择了魔族阵营,无视另一半血缘——精灵被灭族的惨痛事实,哪怕被精灵长老埃洛尔当面询问,因为在他看来,魔族相比精灵是强大的一方,而且杨阳也是魔族,他当然无条件支持爱人。

      魔导国王储认为弱肉强食,强者欺凌弱者理所应当,顺理成章逢迎强大的侵略者,哪怕德修普家族历来以抗击魔族,保护民众为己任,甚至有几代国王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还有千年来,有多少百姓被魔兽吃掉,包括他自己的领民。

      诺因自以为做出了政治上的优势选择,也是爱情至上,直到此刻,才看到他亲近的“血亲”根本不拿他当回事,目睹了一点魔族的真实态度。

      不过他还不知道,在其他魔族眼里,他和杨阳不过是两只混了蝼蚁血统的爬虫而已。

      “莉琳!”杨阳和诺因听不懂摩耶语,维烈却是懂的,勃然大怒。莉琳熟练地做了个鬼脸,以调皮的孩子相轻松蒙混过去。维烈只能苦笑赔礼:“对不起,她没有恶意,只是脾气冲了点。”

      维烈,你老是一个人扛,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猜出莉琳说了什么,杨阳既为父亲的辛苦心疼,也为他的纵容忧心。

      想到这里,她收起笑容,冷冷睨视那个同族。莉琳一震,这个表情竟然有几分神似初代宰相。

      对方无礼相待,自己当然也不用守礼。杨阳亲热地勾起父亲的胳膊,另一只手习惯性地牵着友人:“我们走吧,快点解开,不然我连觉也睡不踏实。”

      来到宰相府,维烈拿出空间包。由于封魔结界,只有通过这条通道去魔界,莉琳也是这么来的。然而当她以向导身份爬进去,不一会儿却弹了出来。

      “搞什么!”诺因被她撞了个满怀。莉琳粗暴地推开他:“不知道,前面好像有什么堵着。”

      “怎么会……”维烈诧异地检视,半晌,脸色难看地道,“空间坐标被锁住了。”

      “什么!”三声惊呼。杨阳结结巴巴地道:“那…那你能联系上他们吗?叫他们打开,或者我们这儿解除?”

      “不行,那把锁的性质和你的封印一样。”维烈神色凝重,眼中射出火光,“是席恩。”压抑的静默笼罩住整个房间,被莉琳的声音打破:“开玩笑,我就不信我打不开,一把烂锁而已,看我轰了它。”

      “别闹了,莉琳!你课都白读了吗?这是高等空间魔法,别说凭你的异能根本解不开,弄得不好还会被抛进异空间!”

      “哈,魔法,我们没一个去听的,唬人的把戏,低等动物的技术。”莉琳刻意用中文道,挑衅地斜睨诺因。

      “够了,请你闭嘴,小姐。”代替气得说不出话的父亲,杨阳忍无可忍地斥道,真想轰她一个禁咒魔法,让她尝尝所谓低等动物的技术,“维烈,还有其他渠道吗?”

      “呃…嗯,还有个次元通道,当年我们就是通过它来到艾斯嘉。”维烈想了想。杨阳大喜:“在哪里?”

      “东城……”

      沉默,去东城借道?众神不站成一排和他们拼命才怪。

      “没关系,我们偷溜进去。”诺因持乐观态度。

      “不行,封魔结界已经锁定我了。”维烈焦心如焚,“我是担心席恩会不会侵入摩耶了,这个空间坐标只有我和扎姆卡特知道,有关摩耶的一切他也都知道,万一席恩跑进去破坏……”越说越慌乱,他握紧拳头,恨不得插翅飞回家。

      “这倒不会。”

      “咦?”众人惊讶地看着断言的人。杨阳沉吟道:“我认为就算魔界解除武装张开手欢迎他,他也不敢进去。”诺因难以置信地反问:“不敢?”那老僵尸连神都宰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

      “对。”杨阳抬起左手晃了晃,脸比苦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句话听过没?他曾经对我施了一个诅咒,害我从那以后听到诅咒两字就痛。这封印也像蛇一样缠在我手上,让我动不动打哆嗦——那你们想像一下,他在魔界关了千年,还是日夜受折磨,哪怕他的胆子再大,今生今世也不敢踏进魔界一步了吧。”

      “对哦。”诺因大为解气地弹了个响指,“哈哈,他也有报应。”

      “并不好。”杨阳叹气,眼望刚刚放下心的父亲,“维烈,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从我和他的相处经历看,他其实是个非常喜欢研究的人,对新知识尤其好奇,可是你那么一搞,他对魔界肯定是深恶痛绝,迟早想办法干掉魔界。”

      ******

      “主人,您不舒服吗?”哈玛盖斯担心地问道。

      席恩没有回答,默默啜饮咖啡。

      瞥见这一幕,丽芙怔了怔。修蒂玛缠着她道:“继续讲继续讲,那个水怪被你射了一箭,然后呢?”依路珂也全神贯注地听姐姐讲故事,一边猛塞肉。

      席恩不动声色地放下银杯,瞟了眼挂钟,淡淡地道:“依路珂,今天请假,我带你去看你妈妈。”

      “真的!?”冥王惊喜万分,加快速度吃饭。哈玛盖斯笑了笑:“那我去帮你们准备便当。”语毕,走出客厅。

      “一会儿再讲。”打发了爱听故事的器灵,精灵转向契约者,不客气地质问,“你和哈玛盖斯是怎么回事?”

      “没事。”

      “才怪!你们气氛不对!”丽芙不以为然。当年她也参与了屠龙行动,对哈玛盖斯抱有很深的愧疚,希望他和新的家人相处愉快。

      “我知道哦。”修蒂玛笑嘻嘻地举手,“昨天我看到了,主人和一个漂亮的小姐在椅子上做亲密的事,被小龙撞见了。”丽芙重重一哼:“难怪,自己洗洗吧,龙的嗅觉可是很灵敏。”精灵对性相当洁癖。

      “嗯。”席恩漫应,按照往常的步调吃完自己的早餐,对拿来食篮的长子道,“这次别再放闲杂人等进来。”

      “是。”哈玛盖斯低头应道。

      “依路珂?”

      “我好了!”早等得不耐烦的小鬼大声道,高高举起宠物,“父神,我可不可以带波波?”

      “随便,你先去云中塔,我换了身体以后,再一起去。”席恩将篮子递给次子。

      “主人,要我迎接您吗?”哈玛盖斯不放心,别人不知道,他可清楚,附体的瞬间会很难受,还会有一小段时间虚弱无力。席恩似乎有些奇怪地看向他,却见那双蓝眸里有一丝惶乱。

      “不需要。”他忽而笑了,扭曲成愉悦的弧度,“这个身体也不需要你照看。”

      “……是。”

      剧痛传遍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在心脏处汇聚,带来难以忍受的胀痛。他捂住嘴,从容纳身体的紫水晶踏出,摇晃了一下,向前栽倒,手中紧握的法杖与地面敲击出沉闷的声响。

      满室荡漾的纯粹能量如同无数星星的碎片,洒在他湛蓝如海的长发上,蜿蜒成一条清冷的星河,纤长雪白的双耳微微颤动,单薄的肩膀也随着咳嗽上下起伏。

      良久,终于适应了界元之锁引起的强烈不适,和一股奇妙的空虚,魔法神撑起还有点虚软的身子,直接转移到楼下。

      “父神!”正在沙发上和波尔象玩耍的依路珂跳起来。席恩无声地伸出手,握住他兴冲冲递出的小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冥王打了个寒噤,只觉父亲的手……异常冰凉。

      ******

      精致柔软的壁毯绘着生机盎然的自然风景,雅致的银烛台镶着黄铜部件,纹路古朴的书架在角落散发出沉厚的味道,空气里飘浮着法术材料的香气。坐在一张宽大舒适的摇椅上,霍娜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从东城图书馆偷渡来的通俗读物——这是她目前能干涉现世的最大限度:拿死物。还不能传递消息,与人交流。

      “席恩!”感到生人闯入,她抬起头,欣喜地唤道。

      蓝发精灵一脸冷淡地站在门口,放手让黑发的小男孩扑向她:“母神——”

      “依路珂……”红发法师神色复杂地抱住他,当初这孩子突然从她肚子里蹦出来,差点吓掉她半条命,当然谈不上有什么母爱,连怀孕的酝酿期也没呢!后来得知真相后才释怀,加上她对席恩心有所属,就勉强把依路珂定义为他们“爱的结晶”。

      “你们也真是的,来也不通知我一声。”拍拍依路珂的小脑袋,霍娜绽开发自心底的笑靥,“坐,我泡茶给你们喝,要吃什么点心?”

      “不用了。”席恩冷冷拒绝,“依路珂,你陪她聊,我上去一趟。”这才是他此行的目标,带次子回家探亲不过是顺道。

      “耶~~~不要啦。”依路珂大失所望。霍娜更是叉腰怒吼:“才刚来,转个头就要走?不行!至少要喝完一壶茶!”在影神殿,她的牵制力最大,席恩略一迟疑,而这短短的耽搁足够了:“哈罗西恩也很想你哦。”

      “……”俯视在脚边磨蹭的灰兔,魔王弯腰抱起它,算是默许。

      哼,我还比不上一只兔子?霍娜咧开狰狞的笑,对方下一句话更让她涌出杀夫的冲动:“它瘦了。”

      它瘦了……它瘦了……听听这是人话吗?他怎么就不问问她过得好不好,看看她是不是瘦了!

      “它这是正常体重。”霍娜咬牙,谁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火药味,“像你那样喂,才是不正常!”

      “?”席恩歪着头,不明白她为何无缘无故发火。霍娜克制一拳揍飞他的诱人想法,沏茶侍侯这位祖宗。

      “好好吃。”依路珂吃泡芙吃得嘴边一圈奶油,甜甜地称赞,“比丽芙做得还好吃。”席恩抿了口清香四溢的药草茶,诚实地评价:“很好。”霍娜顿时化怒气为喜悦,情不自禁地想起和海精灵王子共处的时光。

      看出她的心思,席恩暗暗冷笑,很有做客之道地喝完“一壶”茶,然后开始喂宠物,将它填得圆滚滚胖嘟嘟,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的灵魂神殿是一座标准的法师塔,坚硬笔直通体漆黑,与水面下小巧玲珑充满女性气息的白色宫殿呈现鲜明对比。唯一相同的,是簇拥在外围,大片晶莹洁白的花海。只是一种是水晶兰,另一种是月百合。

      从这个现象,魔法神猜测灵魂神殿就反映了本人,饶有兴趣地踏进自己的领域。入目是空荡荡的大厅,水平如镜的黑曜石地面上耸立着同样没有丝毫装饰的黑色大理石柱,四周萦绕着森冷的寒意。正对面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画,画中的少女留着一头温暖的洋红色秀发,笑得非常甜美,周身洋溢着带有透明感的明亮活力。除此之外,左右延伸开来还有许多画,足有上百幅之多。

      这些是在他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无论憎恶的,还是喜爱的。浏览了一圈后,席恩的目光定在左手边一扇狭小的门扉上,看位置这应该代表了他的心脏,意为他心底珍藏的事物,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纤长优美的手指稳定地按住门把,静静推开,看清门内的景象,席恩愣了一秒有余,微带困惑地关上。

      为什么……

      沿着右边前方的螺旋阶梯往上,中途不时有岔开的走廊或天桥连接楼层,一眼望去有置身迷宫的错觉,实际上却布局规格,书房、研究室、资料室、炼金术房……井井有条,唯独没有生活区。行走间,之前的冲击沉淀下来,压倒性的静谧化为无边的黑暗,包围住他。

      静,他的软皮靴踏在石阶上没有任何声音,天鹅绒长袍拖曳出细不可闻的摩擦声,支配之权杖被他稳稳握在手里,不与地接触。他感受着这股宁静,却察觉不出其中的孤寂。

      他走到顶楼,象征魔法奥理的七彩极光从圆弧形的穹隆洒落,瑰丽而辉煌。他沐浴着冷光,看着脚下的水晶地板,其下,是一颗无比美丽的蓝色星球。

      窒息般的寂静弥漫在室内,只有心跳可以确认自我的存在,不,他已经没有心跳了。

      他独自站在世界的顶端,一如他无数次冀望,一直不懈追求的。

      默然相对的镜影中荡开一个微小的涟漪,再次归于无声。

      ******

      希莉丝从矮人工匠手中接过重打的爱剑,试挥了几下,比过去更流畅轻盈,在空中带起炽亮的银线。

      她由衷道谢,露出满意的微笑。

      但紧接着,沉重的现实压垮了她的好心情。明眼人都看得出,联军几乎没什么机会了。虽说西境人民的信仰不及东境,也只是相对而言。每天都有逃兵;由于洪水引发的涝灾和东城间谍的活动,民间的反战情绪也日益激烈;贝姆特回到自家灭火,这里兵力薄弱;粮食短缺,可以预见来年的补给困境……

      也许她该买块地养老,和那个笨蛋结婚生子,把她的梦埋进土里,亲自用脚踩平。

      然而,内心的某个角落,依旧滋生着不甘心,就像被宣布落选的时候。

      「希莉丝,你一定会成为和你妈妈一样能干的城主。」

      童年,父亲总是用他宽厚温暖的大手抚摸她的发梢,笑着说出对她的期许。她记在心里,稚气地答应,却在目睹他落寞的背影时,感到与日俱增的愤然。

      为他伤心,为他气愤,气他的不争忍让。他明明什么都不比那个男人差!能文能武,母亲一半的公务都是他帮忙处理,但是只因为梅迪女尊男卑的制度,他就得躲在背地里;而米利亚坦那个衔着金汤勺出生的花花公子就戴着统治者的光环,和她没眼光的母亲卿卿我我!

      她不服。

      为他,更为自己,她的价值不由任何人判定,她要走出自己的路,不管代价是什么!

      “希莉丝——”熟悉的温润女声唤回她的神智,希莉丝转头望去,只见杨阳大步奔近,手里挥舞一只纸包,满脸促狭的笑:“总算找到你了,喏,肖恩爱的礼物。”

      红发少女当下脸红,窃喜又不肯承认,干巴巴地道:“那傻瓜不会记错我的生日了吧。”

      “不是啦,是他在市集特地为你买的首饰哦,说非常适合你。”

      “哼,难得他有这个心。”希莉丝芳心大悦,接过纸包拆开,拿出一枚精致的星石胸针。

      这一刻,她耳边隐隐响起悦耳的鸣动,像是举行婚礼时神殿的钟声,接着,钟鸣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澈、激昂、渴望胜利的号角声。

      死亡的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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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2章 第三百二十四章死亡号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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