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梦境里，江芷看到李秾一身鲜血倒在沙地里，对她笑道：“阿芷，我们出不去了。”

　　在他身下的血，浸透了滚烫黄沙，目光所及皆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

　　江芷焦急之下大叫一声“李秾！”，把自己也从梦境中彻底惊醒。

　　睁眼便对上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

　　胡人小孩大约只有五六岁，棕发褐瞳，皮肤黝黑，眼睛很亮，睫毛长得出奇，眨眼间忽闪忽闪，正站在床边好奇打量江芷。

　　江芷惊魂未定，胸口起伏强烈，根本来不及打量自己身处何地，张嘴便问：“李秾呢？李秾在哪？”

　　小孩听不懂她说的话，但也大概能猜出个几成意思，伸手便指了指房中另外一张床。

　　江芷看到躺在另张床上的人，立刻起身冲了过去，着急到鞋都来不及穿，跌跌撞撞便扑到了床前，直到抓住李秾的手紧紧握住，她那颗狂跳不止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理智重新回到脑子里。

　　她开始去打量周围的环境。

　　房子里很简陋，四面泥墙，围起来两张床一张桌子，靠墙一只老旧的大立柜，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了。

　　根据小孩的长相和家具上的一些奇特图案，江芷可以确定，他俩眼下是在哪个胡人的家中。

　　来不及去想更多，门口便传来了动静。江芷转头一望，望见一名头上包着布巾的老妇人，估计是嫌风沙遮脸，布巾将脸都包住了大半，只有两只眼皮松垮的眼睛露在外面，眼眶深陷睫毛茂密，一眼便能看出与汉人的不同。

　　老妇人进门发现江芷醒了，有些惊喜似的，解头巾的时候对她说了几句话，江芷听不懂什么意思，一脸的迷茫懵懂，倒是小孩兴冲冲跑过去聊了起来，祖孙俩时不时往江芷的方向看上一眼。

　　老妇人似乎也不指望江芷能听懂她说些什么，掸完身上的沙子就走到桌子旁倒了碗水，让孙儿端着茶碗去递给了江芷。

　　江芷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喉中如卡了一块火炭，吞咽又刺又痛。她接过茶碗便喝了半碗水，喝完又把李秾的嘴掰开，把另外半碗给他一点点灌了下去。

　　半碗水喝完，李秾胸口起伏的幅度明显了许多，呼吸也均匀了些。

　　江芷知道他太累了，便没有叫醒他，此番死里逃生，她自己也是心力交瘁，现在心放下去，双膝一软瘫在地上，头在床沿靠着，头脑一片空白。

　　另一边，老妇人从柜子里拿出上顿饭吃剩的食物，摸到半块还算软和的馕饼，递给孙儿，又指了指江芷，示意拿给她。

　　小孩噔噔跑到江芷跟前，江芷虽然饿得不行，但结果馕饼没有第一时间塞到嘴里，而是扶着床站起来，走到老妇人跟前跪下，磕了一个头。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和李秾是怎么来的，但能肯定老妇人对他们二人有恩，或许如果不是她，他们即便走出了沙漠，下场也不是累死就是饿死。

　　老妇人惊讶地叫了一声，忙将江芷扶了起来，又说了好一通话。

　　江芷听不懂，不过知道对方肯定是为自己着想，便一味点头。

　　馕饼干硬，老妇人见江芷啃着费劲，便用酥茶给她泡软了让她吃。

　　江芷原本极不喜欢酥茶的味道，现在却是狼吞虎咽，感觉比过往吃过的任何食物都要可口。

　　半块馕饼半碗茶下肚，江芷的精神恢复了许多，手脚也变得有劲了。

　　她守在李秾身边寸步不离，一直到了傍晚时分，李秾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咳嗽，她悬了一天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李秾头痛欲裂，缓了许久才睁开眼看清眼前的场景，原本紧张不安的精神在看到江芷安然无恙后，渐渐放松下来。

　　他只记得自己背着江芷在大漠中从天亮到天黑，又从天黑到天亮，连什么时候晕倒的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们……现在是在哪？”李秾的声音沙哑难耐，几乎听不出原本的声线。

　　江芷忙又倒了一碗水给他喝下，道：“我们被一位好心的胡人老妇捡回家了，现在是在她家中。”

　　李秾喝完水，粗喘了两口气，因为刚刚醒来，整个人的状态还如坠梦中，狠掐了自己两把方确定不是在做梦。

　　小男孩就站在门口的位置打量他俩，嘴里嚼着干奶皮，两只眼睛如葡萄一般大。

　　忽地，外面传来阿婆的一声吆喝，小男孩立刻转身跑出去迎接，嘴里叫着“莫嘛！莫嘛！”，应该是奶奶的意思。

　　江芷想到自己在这待了一天了还不知外面是什么样，便也出去跟着瞧了眼。只见天高云淡，天际霞光万丈，红中带金的绚丽光芒覆盖大地，栅栏外的广阔沙地上，阿婆挥舞着小鞭子，正在将成群结队的牛羊往家中赶。

　　小男孩忙着去将栅栏门搬开，等牛羊陆续归圈，最后阿婆进来，他就去扒阿婆的手，看今日有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东西。

　　阿婆摊开掌心，里面有一把攥得温热的通红沙枣。

　　小孩顿时乐翻了天，抓了一颗就塞进嘴里，囫囵嚼了一颗，剩下的左看看右看看，不舍得再吃了。

　　江芷将这一幕看了好久，直到老妇人朝她笑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报以微笑，胸口中那股子焦躁忽然就被抚平许多。

　　应该是感觉到江芷和李秾身体虚弱，晚饭除了顿顿不落的馕饼和酥茶之外，阿婆还现挤了一盆牛奶煮开盛好，甚至还把仅剩一枚的鸡蛋拿出来煮了。他们这个小村子挨着塔克拉玛干，放牧都要到很远的地方去，鸡吃的东西杂，养在家里养不活，散出去放养还容易丢，所以鸡蛋就显得弥足珍贵。

　　小孩被碗里仅有的一颗蛋馋得口水直淌，忍不住朝蛋伸了下手，还被阿婆拍回来了，严肃地叫他名字：“阿依！”

　　小阿依立刻委屈地噘起嘴，搓着手背直哼哼。

　　其实老妇人拍那一下根本没用力，不过这个年纪的小家伙，普遍喜欢给自己加点戏。

　　江芷瞧着他噘得老高的嘴，轻嗤一声，把鸡蛋拿起来递给阿依，阿依却不敢收了。江芷无奈，把鸡蛋给了李秾，李秾利索剥好一掰两半，一半塞进江芷嘴里一半塞进小孩嘴里，问题圆满解决。

　　新鲜牛奶是很好的补品，温热时表面便结有一层厚厚奶皮。这顿饭吃完，江芷感觉自己的精神彻底回来了，脑子也开始慢慢转动。

　　没办法跟祖孙俩用语言交流，她就找了根小木棒，通过画图和动作来表达自己的问题。

　　开始，她指了指自己和李秾，又指了指门，老妇人懂得了她的意思，手舞足蹈地跟她解释半天，江芷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也是她和李秾运气好，两人倒下的地方就在沙漠边缘。早上老妇人外出放牛时有一头牛乱跑，追的过程中正好就路过了他俩，注意到两人还有气，她就把人带回了家。

　　方向没有走错，江芷猜测这个村子应该离沙州并不远，但现在他们之间的交流还很困难，她没办法具体地问出前往玉门关的路线。

　　正发着呆，忽然有一小道力气扯了扯她的衣袖。江芷一转头，看到阿依正眼巴巴瞧着她，手里拿着只碎布拼成的沙包，指了指外面的院子。

　　哦，这是想让她陪他出去玩。

　　江芷一拍李秾，眼中带笑：“腿还能动吗？”

　　李秾忍俊不禁，轻舒口气站起来：“走吧。”语气中的无奈，不知是对小孩还是对江芷。

　　阿婆不想孙儿打扰两位远客休息，故意板着脸收了沙包，不过经不住江芷的求情，沙包不久就又讨了来，阿依抛着沙包，兴高采烈带他俩去外面院子。

　　经过了罗刹风的摧残，现在的西北夜风吹到江芷身上，她基本已经感觉不到凌乱了。

　　院子挺大，西面有牛羊圈，东面有锅屋，空出来的地方足够他们仨活动，沙包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时候，江芷都能听见小羊的咩咩叫声。

　　扔沙包玩起来很简单，出两个人各站南北两边，手里的沙包来回扔，在中间的人要来回躲，如果不幸被砸中，就要下场换人。

　　不过他们的人数确实少，玩起来没有那么热闹，江芷李秾负责扔，阿依自己躲。江芷本以为他玩两局就不想玩了，没想到小屁孩兴致还挺高，嘻嘻哈哈一直玩到了大半夜，才在阿婆的呼唤下依依不舍回房睡觉。

　　回房的时候，阿依指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说：“阿依。”又低下手指了指自己。

　　江芷擦着额头上的汗，笑道：“我明白了，你这是在告诉我，你的名字是月亮的意思。”

　　阿依学着江芷的口型，认真发出声音：“月……亮。”

　　江芷见他这么聪明，又指着月亮身边的小星辰说：“星星。”

　　阿依也学着声音，发出：“星星。”

　　江芷乐了，指着李秾说：“哥哥。”

　　阿依：“哥哥。”

　　刚开始发出的音不太顺，像说“蝈蝈”，立刻又将江芷逗笑。

　　在阿婆的再三催促下，小阿依跑着回房。

　　江芷累弯了腰，扶着李秾胳膊道：“我们也去休息吧，我的腿都要断了。”

　　李秾顺势给她顺了顺耳后乱发，道：“不叫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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