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作者:Librete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一起爬上去


      “闭嘴。”纪时泽的声音闷在他肩窝里。
      他闭着眼,眉头痛苦地紧锁着,一只手还死死抵在上腹。“……不关你事。”
      “可是……”
      “没有可是。”纪时泽打断他,气息不稳,却异常清晰,“……她说的,一个字都别信。”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我妈的事……也跟你……没关系。”
      纪书漾的心猛地一揪。
      他低头,只能看到哥哥乌黑的发顶和那截苍白脆弱的脖颈。
      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小小的纪时泽,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
      难怪他总是一个人扛着,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哥……”纪书漾喉头哽得厉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心疼的呼唤。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纪时泽靠得更舒服些,那只没被压住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极其轻缓地、带着无限小心,覆在了纪时泽死死按着胃部的那只冰冷的手背上。
      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和紧绷。
      纪时泽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
      病房里陷入了奇异的安静,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并不平稳的呼吸声。
      窗外,岁城零星的、迎接新年的烟花在远处的夜空无声炸开,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转瞬即逝的绚烂,却照不进这间被消毒水和病痛笼罩的斗室。
      许久,久到纪书漾以为哥哥又昏睡过去时,纪时泽极其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飘忽得如同呓语:
      “……几点了?”
      纪书漾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正缓缓滑向数字“12”。
      “……快零点了。”他低声回答。
      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纪书漾半抱着因拔掉胃管和激烈情绪而痛苦蜷缩、冷汗淋漓的纪时泽。
      护士冲进来时,纪书漾还半抱着纪时泽,手臂僵硬,感受着哥哥身体无法抑制的痉挛和冷汗浸透他单薄病号服的冰凉。
      “怎么回事?!”年轻护士声音都变了调,一眼看到纪时泽鼻端残留的血迹和扯掉的胃管接口,脸色骤变,“胃管呢?!”
      “他……他自己拔的……”纪书漾声音发颤,想松开手让护士处理,却发现纪时泽那只没扎留置针的手,不知何时死死攥住了他胸口的衣襟。
      护士没空细究,动作麻利地检查纪时泽的口鼻,快速清理残留的血迹和粘液。
      “按住他这只手!别让他乱动!”她命令纪书漾,同时迅速检查留置针通路是否通畅,又拿出新的消毒用品和备用胃管。“医生马上到!家属帮忙稳住!”
      纪书漾笨拙地依言,用自己冰冷的手覆在纪时泽紧攥着他衣襟的手背上,试图安抚那剧烈的颤抖。
      他能感觉到哥哥每一次压抑的痛哼都牵动着全身的肌肉,胃部的痉挛隔着衣物传来清晰的搏动。
      “哥……松一点……护士在帮你……”纪书漾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嘶哑,俯在纪时泽耳边,气息拂过他汗湿的鬓角。
      纪时泽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他紧闭着眼,牙关紧咬,只有粗重破碎的喘息和喉间压抑不住的、微弱的呻吟泄露着痛苦。
      攥着纪书漾衣襟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点点。
      医生匆匆赶来,快速评估。“应激性溃疡出血风险很高!先重新置管,密切观察引流液!准备抑酸针静脉推注!”
      重新置管的过程伴随着纪时泽剧烈的呛咳和身体本能的抗拒,纪书漾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配合护士按住他。
      当新的胃管终于妥善固定,冰凉的抑酸药液缓缓推入静脉,纪时泽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纪书漾怀里。
      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的、带着病弱杂音的呼吸,和额角不断滚落的冷汗。
      护士和医生交代完注意事项,又严厉叮嘱绝对不能再自行拔管,才推着器械车离开。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却刺耳的“嘀、嘀”声,以及窗外越来越清晰的倒数浪潮。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欢呼声、隐约的鞭炮声、汽车的鸣笛声,汇成一股遥远的声浪,穿透病房冰冷的窗户。
      新年的喧嚣,与劫后余生的死寂,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纪书漾依旧维持着半抱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纪时泽的头无力地枕在他肩上,滚烫的呼吸拂过颈侧。
      他身上的冷汗浸湿了纪书漾胸前的衣服,带来一片冰凉的黏腻。
      “哥?”纪书漾试探着,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新年了……”
      纪时泽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
      过了许久,一个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的字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水。”
      纪书漾连忙小心翼翼地将纪时泽放平在枕头上,动作轻缓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他起身去倒护士交代准备的少量温盐水,试了试温度,小心地凑到纪时泽唇边,用棉签一点点沾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再极其缓慢地喂进去一点点。
      纪时泽顺从地小口吞咽着,喉结艰难滚动。
      喂了几口水,纪书漾停下来,看着他依旧紧闭的双眼和灰败的侧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哥……”他声音哽住,巨大的酸楚和心疼让他几乎窒息,“那个女人……周锦华……她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妈妈她……”
      他不敢问下去,怕那个答案会彻底击垮眼前这个脆弱如琉璃的人。
      纪时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有呼吸似乎更沉了些。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的声音和窗外遥远的喧嚣。
      就在纪书漾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纪时泽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
      “……她叫苏晚。”纪时泽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却又异常清晰,“不是周锦华说的那样……她很好……很温柔。”
      他的视线似乎聚焦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我记得……她的手很小,很软,总是带着一点……茉莉香。”
      纪时泽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苦涩到极点的、近乎虚幻的微笑,“她喜欢画画……画院子里的月季……画我……虽然画得……不太好。”
      纪书漾屏住呼吸,不敢打断这珍贵的、来自深渊的回响。
      “小时候……我淘气,摔破了膝盖,哭得震天响……她不会像别人那样说我‘男孩子不许哭’……”纪时泽的眼神变得有些涣散,仿佛沉入了久远的画面,“她会把我抱起来,放在她腿上,用那双很软的手,轻轻地、轻轻地给我擦碘伏……一边擦,一边小声地哼歌……调子总是跑的……”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她说,‘小泽疼了,哭出来没关系,妈妈在呢’。”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纪时泽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纪书漾的心猛地一揪。
      “她身体……一直不太好。生了我之后……更差了。”纪时泽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总是咳嗽……脸色很白……但她对着我笑的时候……很好看。”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回忆抽走了他仅存的力气,“我爸……纪凯,他……尽力了。跑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医生……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
      “周锦华……”纪时泽的眉头痛苦地拧紧,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她来过家里……一次。打着看望的旗号……开口就是借钱,说要做生意,周转不开。我妈那时候刚做完一次治疗,虚弱得只能躺着……我爸低声下气地解释,说钱都用在药费上了,实在没有……她就变了脸,说了些难听的话……什么‘病秧子拖累人’、‘钱都打水漂’……”
      纪时泽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记忆压下去。
      “我妈……当时就哭了……不是哭没钱借,是哭……自己成了别人攻击我爸的借口……”他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她拉着我爸的手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纪书漾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他终于明白了,哥哥身上那份克制的温柔从何而来——那是烙印在记忆深处,关于母亲那双柔软的手、跑调的哼唱和脆弱却坚韧笑容的印记。
      他也明白了,为何哥哥会将责任视为枷锁,却又甘之如饴——因为他在生母身上,看到了被“拖累”的愧疚,也看到了父亲沉默的承担。
      他痛恨周锦华之流将“拖累”作为武器,却又在潜意识里恐惧自己成为纪书漾的“拖累”,更恐惧纪书漾因他而承受周锦华加诸于他母亲那样的污名。
      “后来……她走了。”纪时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尘埃落定的虚无,“在一个……很安静的早晨。走的时候……很瘦……但脸上……是平静的。我爸……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睁开眼,目光终于缓缓聚焦,落在纪书漾泪流满面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深沉的疲惫,有被窥破过往的脆弱,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理解,“周锦华说的那些……跳楼……血……都是她后来编造的……为了报复当初没借到钱……也为了……显得她自己多么‘仗义’和‘清醒’。”
      纪书漾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更紧地回握住纪时泽那只依旧冰凉的手。
      “所以……”纪时泽看着他,一字一顿,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清晰,“她说你的那些话……一个字……都不要信。”
      他喘息着,目光扫过纪书漾额角的淤青和红肿的眼睛,眼底翻涌着深重的痛楚和自责,“你不是拖累……从来都不是……是我……没做好……”
      “哥!不是的!”纪书漾急切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的尖锐,“是我不好!我不该接家教耽误学习让你担心!不该跟你吵架!不该……”他想起昨夜混乱中的推搡和那个苦涩的吻,巨大的羞耻感让他语塞,只能拼命摇头,“是我害你这样的……”
      “书漾……”纪时泽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的温和,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被握住的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极其轻缓地碰了碰纪书漾额角那块深紫色的淤痕——那是昨夜被他失控推开撞伤的印记。
      指尖的触碰冰凉而小心翼翼,却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纪书漾强筑的心防。
      “……还疼吗?”纪时泽问,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化不开的心疼和懊悔。
      纪书漾猛地摇头,泪水决堤般涌出,他抓住纪时泽触碰他伤痕的手指,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滚烫的泪水濡湿了两人交叠的皮肤。
      “不疼……哥,早就不疼了……”他泣不成声,“是我活该……我该打……”
      “胡说。”纪时泽的手指在他掌心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回。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濡湿,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呓语,“以后……别那么傻……哥皮糙肉厚……死不了……”
      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仿佛刚才那段漫长的回忆和倾诉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心力。
      在药物和极度的疲惫双重作用下,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下沉。
      “哥……”纪书漾看着他迅速陷入昏睡的侧脸,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冰凉和微弱脉搏,心里沉甸甸的。
      窗外的喧嚣渐渐平息,新年的第一缕天光,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照亮了病房内的一片狼藉。
      纪书漾轻轻地将纪时泽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地掖好被角。
      他坐回冰冷的凳子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哥哥沉睡的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额角那块已经不再疼痛的淤痕。
      哥说,他妈妈的手很软,带着茉莉香。
      哥对他吼过,冷过,推开过,却在昏迷中攥紧他的手,在意识模糊时唤他“小漾”,在生死边缘后,用尽力气告诉他:你不是拖累,一个字都不要信。
      哥对护士说话时,即使痛极,语气也会不自觉地放轻缓半分。
      纪书漾慢慢俯下身,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床沿,靠近纪时泽那只扎着留置针的手。
      他闭上眼睛,听着哥哥逐渐平稳却依旧沉重的呼吸声。
      新年的第一天。
      路还很长,很深。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没有沉下去。
      他伸出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勾住了纪时泽微凉的尾指。
      哥,我们一起……咬着牙,爬上去。
      一起,永远在一起。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925053/3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