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裴长青是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全身散架般的酸痛中恢复意识的。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鼻腔，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在耳边回响。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李丽娟那张写满憔悴和泪痕的脸。她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他就会消失不见。

　　“……妈……”裴长青艰难地张开干涩起皮的嘴唇，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长青啊……我的孩子……”李丽娟一听到他的声音，眼泪瞬间又决了堤，她俯下身，脸痛苦地拧成一团，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他裹着厚厚纱布的额头，却又不敢真的碰触，只能一遍遍哽咽着问，“你受苦了……痛不痛啊……告诉妈，痛不痛啊……”

　　看着李丽娟如此悲痛，裴长青心脏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为牵动了伤口而显得格外扭曲虚弱，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气音：“……没事……不疼。”

　　他的目光越过李丽娟颤抖的肩膀，看到了站在床尾的另外两个人——施忆佳和她的母亲林巧珍。
　　施忆佳就站在那里，平日里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星光的眼睛，此刻又红又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里面蓄满了泪水，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失去了血色。
　　她只是看着他，无声地流泪，肩膀微微耸动，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看到她这个样子，裴长青的心猛地一缩，比头上的伤口更让他窒息。
　　他努力想扬起一点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他眼前发黑，一阵眩晕。
　　他强忍着，目光紧紧锁住施忆佳，用尽力气，声音微弱却清晰地问道：“报警……没？”

　　他最关心的，始终是她的清白。

　　施忆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重重地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发出一个模糊而沉重的“嗯”声。她沉沉地低下头，感觉周围的空气都被抽空了，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有千言万语在胸腔里翻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她，都是因为她，他才变成现在这样——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头上缠着可怕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没事了……”裴长青看着她痛苦自责的模样，心里酸涩难当，下意识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苍白的安慰。
　　他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可他这句“没事了”，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施忆佳一直强行压抑的情绪闸门。
　　她的泪水汹涌而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呜咽声再也压制不住。

　　“……我……我……”她张着嘴，想道歉，想忏悔，想告诉他她有多后悔多害怕，可极致的愧疚和心痛扼住了她的喉咙，除了破碎的单音和绝望的哭泣，她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我对不起你啊，裴长青。
　　我真的对不起你，都是因为我……都是我的错……

　　“……忆佳。”林巧珍看着女儿几乎要崩溃的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连忙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拍抚她剧烈颤抖的脊背，试图给予一丝安慰和支撑。

　　施忆佳却再也无法待在这个充斥着裴长青伤痛和她自己无尽愧疚的房间里了。
　　她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溃，会失声痛哭到晕厥。
　　她猛地转过身，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踉跄着冲出了病房，将一室的沉重和悲伤暂时关在了身后。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李丽娟压抑的啜泣。

　　林巧珍望着病床上那个为了自己女儿几乎丢掉半条命的少年，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感激和沉甸甸的愧疚。
　　她转向裴长青，语气哽咽，带着真诚的歉意和补偿的意味：“长青啊……对不起……阿姨……阿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你的所有治疗费用，阿姨都会负责的，另外……阿姨再给你十万块，就当是……”

　　“我的孩子啊……”李丽娟听到“十万块”，却像是被刺痛了某根神经，突然再次崩溃，她紧紧抓着裴长青的手，哭喊道，“我宁愿不要这些钱！我宁愿你不要受这份苦啊！我的长青……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让妈怎么活啊……”

　　“姐……对不起，是我家忆佳连累了长青……我对不住你……”林巧珍也红了眼眶，伸手抚上李丽娟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声音里满是歉疚。

　　裴长青闭上眼，温热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和洁白的枕头。

　　为何……
　　为何命运总是不肯放过他？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在灰暗贫瘠的生活里，窥见了一缕名为“施忆佳”的温暖光芒，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笨拙地想要守护。
　　可为什么，这光芒带来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仿佛无法挣脱的沉重枷锁？

　　他并不后悔冲上去抢回手机，那是他当时唯一能想到的、保护她的方式。
　　可是，看到李丽娟如此悲痛欲绝，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剧痛和虚弱，以及施忆佳那几乎被愧疚压垮的背影……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命运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他进退两难，无论怎样都会两败俱伤。
　　可凭什么，受苦受难的自始至终是他们这般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人。

　　他紧紧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无声流淌，仿佛在质问这不公的老天，又像是在哀悼自己刚刚感受到一丝暖意、便又迅速跌入冰窟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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