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作者:流莺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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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庄完小、张益华、牛老师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那个夏天,我爸爸给我买了一件粉色的连衣裙。那裙子本也平平淡淡,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从左肩到右肩,有一条白色的花边,上头,白色的亮片连成一条线。看上去银光闪闪。那时候的夏天,有一条连衣裙就够了。
      我快上学了,爸爸提前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拿过笔,怎么可能一下就能学会呢。他教了我好几次,我怎么都记不住,写不好。
      我爸爸教我的时候,我妈妈就在一旁,她光着膀子,两个□□上抹着紫药水,她是要给我妹妹断奶呢。她给我弟弟断奶的时候,还是在南乡,那时候,她的□□上也是抹了紫药水。
      我妈妈的胸脯上有几颗红痦子。我指着我妈妈胸脯上的那些红痦子说:“妈妈!你这些痦子怎么是红的啊?跟血一样。”
      我妈妈说:“这是朱砂痣!有朱砂痣的人有福!我老了有后福!恁姊妹三个小时候,我找人给恁算命。人家算命先生说的,恁姊妹三个,我就沾大丫头的光。大丫头长大了,要是个男孩儿的话就是个官。要是个女孩儿的话,就是个官娘子。”
      我爸爸不吭声儿,他板着脸让我试着写自己的名儿。
      “看着,照着写!”他板着脸说。
      我妈妈看着我爸爸教我,她也跟着支招:“家军,你教她,横平竖直。不要倒插笔画。”
      我爸爸板着脸说:“没有用。她就是记不住。”
      我写了好几遍,就是写不好,我也不想学了。
      我妈妈说:“那要是实在不会写,就别硬教了。让她用拼音代吧。实在不会,你能怎么办?我也没空儿教她,我得去喂笑笑了。”我妈妈说完,就去拿了个煎饼卷儿,在案板上用刀切了,在碗里泡泡,拌上香油,去喂我妹妹了。
      屋门外头,我家的母鸡又蹲在鸡蛋上抱窝了。我妈妈说:“不能让它抱窝,它一抱窝就不下蛋了。我得给它把鸡蛋拿出来!搁进去一个塑料蛋。这样它就抱不出来了。”
      我家的鸡窝很高,搭在屋门外靠东边的石台子上,像是一个空中楼阁。那些母鸡为了下蛋,要先展翅飞上那高高的鸡窝,再蹲在鸡窝里休养生息,像是闭关修炼的得道高人。我家的老母鸡轻功了得,下蛋也还很踏实。等它下完了蛋,再“咯嗒咯嗒”地连叫几声,然后“扑棱棱”,飞身跃下那高台。它飞下高台的样子那么轻松,像是经过一番闭关修炼,它的武功又进益了几成。
      一天下午,我爸爸回家了。他跟我妈妈说:“让大省过来,我教她唱唱儿。”
      我妈妈说:“去吧,恁爸爸教你唱唱儿了。”我就搬个板凳,坐在我家天井里,等着我爸爸教我唱唱儿。
      “我教你唱《国歌》。”我爸爸面无表情地说。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国歌》,大概是跟国家有关吧。《国歌》,我一听这两个字就觉得严肃,哪有妈妈教我的《小五更》好听啊。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升国旗是要唱《国歌》的,更不知道,每个小学生都应该会唱《国歌》。我其实心里不是很想学,我那时候很是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教我唱别的什么歌呢,为什么非要教我唱《国歌》呢?我妈妈教我的那些“春季到来绿满窗”、“大辫子甩三甩”多好听啊?我又想,或许就是因为我爸爸这么刻板,所以他才会唱这样的歌吧。
      爸爸板着脸教我唱歌,我只好一句一句跟着学: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爸爸教我唱《国歌》的样子,他唱到“到了”的时候,就会顿一顿,把“了”唱成“liǎo”,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了”就应该唱成“liǎo”,还以为“liǎo”这个读音,是我爸爸改不了的土话口音。
      等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妈妈,俺爸爸教我唱的唱儿一点都不好听。还是你教我的唱儿好听。”
      我妈妈跟我说:“我再教你一个唱儿,叫《小小竹排江中游》,是电影里头的唱儿,电影里头有潘东子,潘东子是个小红军,跟地主作斗争,可厉害了。”
      接着,她就教我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就跟着我妈妈唱:“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上学的书包,是我妈妈用很多片五颜六色的碎布给我缝的,真是一个“花书包”。那是两个提手的手提包,我每天把它挎在左肩膀上去上学。那时候,大多数人的书包都是两个提手的,很少有人有背包。我很想有个背包,上学的路上,我常常把我的书包的两个提手儿翻过来,捆绑着我的书包,把它像背包那样,背在后背上。
      我小时候,因为怕生虱子,我妈妈干脆让我爷爷给我给我剃了光头。我剃着光头,觉得难为情,我妈妈老是说光头好,又省事又干净。她自己倒是扎着两个辫子,辫子在后脑勺编起来再折上去,额前留着不厚不稀的刘海。我觉得我妈妈的发型很好看。她跟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都很好看,又年轻又好看。
      我刚入班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跟着大家一起出来排队,等老师给我们安排座位儿。男生排一队,女生排一队。我站在女生队里,前头一个人觉得我是男生,让我出去。
      “你出去!你个光头蛋子!不要跟俺站一队!俺是女的!你是男的!”她回过头冲着我说。
      我看了看她,她剪了短发,穿着男孩子穿的红背心,裤头子,脸蛋子晒地黑黑的,眼珠子黑黑亮亮地看着我,跟个贼似的。
      “你出去!我是女的!你是男的!”我跟她说。
      “宋大省是女的。”我身后的艳飞大姐说。
      “张益华也是女的。”队伍里的张娟娟说。
      “我还以为你是男的来!对不起哈!”张益华像个很有担当的男人似的看着我说。
      “我当你也是男的来!”我说。
      “你的名儿怎么跟男的一样?”她问我。
      “俺妈妈给我起的。”我说,“你的名儿怎么也跟男的一样?”
      “俺妈妈来报名的时候,给我起的是张离华,俺妈妈想让我长大后出国留洋。牛老师觉得这个想法不好,还是益华好。牛老师就把我的名儿给改成了张益华。”
      我上学的地方在张庄,学校的名字叫“张庄完小”。张庄在荆堂东边儿,距离荆堂大概有四五里地。我们那时候上学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都是自己去,没有父母接送这回事。每天一大早,天还黑咕隆咚的,上学的小孩儿就开始挨家挨户喊着自己相熟的小伙伴去上学了。一路向东,走过爷爷家东的一段小路,下了坡,路过两边的菜地,来到板栗行。过了遮天蔽日的板栗行,再走一段路,前面是一个小坡,从小坡上下去,眼前是几个麦瓤垛。麦瓤垛前头的路,地势低洼,一到夏天就成了小河,上学的孩子们要一个个脱了鞋,趟过河,才能去上学。向东走,再上一道坡,来到高岗上,就可以看到我们的小学校了。小路两旁,是碧绿的麦田,麦地里的坟墓上,长满了丛生的野草。
      我刚入学的时候,数学还可以,可是语文的二十四个声母,我是真的不会写。班主任牛老师让张大龙挨个儿教我们写。张大龙穿着一个紫色的小背心,白白的脸蛋上长了几个红色的小疙瘩。我不是很喜欢他。可是我实在不会写哇。我也把张大龙喊过来教我。他教了我一遍,让我自己写,他又过去教别人写。可是我还是不会写,我又把他喊过来教我。
      我放学回家,坐在我家天井里,把书本放在我家的大板凳上开始写作业,我妈妈就坐在旁边坐针线活儿。我自己实在不会写,就让我妈妈教我写。
      “妈!你教教我,我不会写!”我跟我妈妈说。
      “来!妈教教你!来!是这样写的。”我妈妈拿过铅笔说。她帮我写了几个字母,就放下铅笔说:“行了,你自己写吧,你照着书上的写。”
      我写了一会儿,又遇到不会写的了。我苦恼地看了看我妈妈。
      “妈,g我不会写。你给我写吧。”我为难地说。
      “是这样写的。”我妈妈又过来拿过我的铅笔说。她一手拿着她手里的针线,一手帮我写了一个g。
      “剩下的你自己写吧哈。妈不教你了。”我妈妈说。
      “妈,m我不会写!”我焦急地跟我妈妈说。
      “你自己看着写是的,妈不教你了!”我妈妈低头缝着她的针线说。
      “你不给我写,我不知道怎么写。我就是不会写!”我说。
      “我给你写了什么用。是你的学,又不是我的学。”我妈妈说。她再也不给我写了。
      我看看我妈妈,她真的不再给我写了。没办法,我只好把作业本那一页蒙在课本上来描着写。
      牛老师那时候有五十来岁吧,他高兴了就唱歌给我们听,我们都坐在座位上,看着牛老师摇头晃脑地唱:“洪湖水啊,浪呀嘛浪打浪啊——”
      “恁谁会唱歌啊?上来唱一个。”牛老师问。
      “宋大省会唱歌!”艳飞大姐说。
      “宋大省上来!上来唱个歌儿!”牛老师说。
      我到了讲台上,牛老师问我说:“宋大省,你唱什么歌啊?”
      我说:“我会‘一更小里儿’。”
      “那你唱吧。 ”牛老师说。
      “一更小里来并上银灯,梁山伯在座上,念上《诗经》。泪水掉在书页上,想起了兄弟祝九红。在高山以上把书读,同学们一起拜弟兄。念完了《诗经》进边界,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同床的夫妻不得相逢。
      “二更小里来……”
      牛老师听了,很是惊讶。
      他问我:“宋大省,这些唱儿都是谁教你的?”
      我说:“都是俺妈妈教我的。”
      牛老师说:“恁妈妈有才分。宋大省唱歌唱地好,以后就让宋大省做文娱委员吧。”
      同学们都很佩服我。
      “宋大省会唱‘一更小里儿’!”
      “宋大省当了文娱委员了!文娱委员的官儿比班长的官儿大!”
      牛老师又问:“还有谁会唱歌啊?”
      “张益华也会唱歌!”
      牛老师就朝讲台下的张益华说:“张益华,你也来唱个。”
      张益华从座位里走了出来。她说:“我不会唱。”
      牛老师说:“你会唱!你唱!”
      张益华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她挂着两行眼泪开始唱:
      “谁说也不信他,谁说也不信他,只要我今生认定了他,走遍天涯去寻他。风狂也不管它,雨骤也不管它啊。心中真情不凋零,生死离别相牵挂。谁拦也不管他啊,谁挡也不管他啊。流水绝无回头悔,生死相依跟着他,跟着他,跟着他。”
      我看着张益华挂着眼泪唱歌,心里有些同情,有些不解,又有些理解。她为什么不想唱歌呢?她为什么不能不唱歌呢?张益华是黑黑的,长得像个男孩子,牛老师应该并不喜欢她,只是听说她会唱歌,就即兴让她唱罢了。我那时候觉得张益华的妈妈非同一般,她把她的女儿打扮得像个男孩子,给她起的名字也像个男孩子。我觉得这个女人有不同常人的想法。然而时至今日,我再一次觉得她的妈妈是多么英明伟大。她把她的女儿打扮得像个男孩子,在她还不会保护自己的时候,她成功地避开了很多咸猪手。
      学校里放电影了,场地就在张庄的大街上,我们搬着板凳坐成一排排的,面朝东方看着。电影放的是《闪闪红星》。潘东子在江上坐着竹排,歌声嘹亮地响起来:“小小竹排江中游——”
      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声地唱了起来:“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我看看周围的人,没有人跟我一起唱,只有我一个人在唱。他们安安静静地坐着,也不吭声儿,继续看他们的电影。我也不再吭声儿,继续盯着荧幕看我的电影。
      那时候班主任牛老师很喜欢我,天天表扬我,说我是天才。有时候,牛老师捧着我的脑袋,亲亲我的脸蛋儿说:“天才!天才!”我那时候就直直地站在那里,只知道老师在夸奖自己。隐隐约约觉得,一个男老师这样对一个女学生,不好。
      我跟艳飞大姐坐在一桌。艳飞大姐的爸爸排行老三,牛老师是艳飞大姐四婶子娘家的四叔,说起来,艳飞大姐跟牛老师还是亲戚,我也应该跟着艳飞大姐叫他四老爷。可是因为艳飞大姐学习有些笨,牛老师并不怎么搭理她。
      我跟艳飞大姐一起坐着。
      牛老师过来问我:“宋大省,宋兰芝是恁大姐啊?”
      我说:“嗯。”
      牛老师问我:“你今年几岁啊?”
      “九岁。”我说。
      “恁大姐几岁啊?”牛老师说。
      “十岁。”我说。
      牛老师说:“恁大姐今年比你大一岁。十年后,恁大姐比你大几岁啊?”
      我说:“大十一岁。”
      牛老师哈哈大笑说:“恁大姐长,你不长了啊?”
      牛老师教给我们一个对联。
      他在黑板上写下两行字: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长。
      牛老师问我们:“这个是一个秀才,写给卖豆芽子的。你们看,怎么读?”
      我们看了看,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读。
      牛老师念给我们听:“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zhǎng),长(cháng)长(cháng)长(zhǎng)。”
      牛老师又问我们:“一斤棉花沉?还是一斤铁沉啊!”
      我们一个个托着腮帮子,苦思冥想。我也皱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想。
      我想了又想,坚定地说:“一斤铁沉!”
      牛老师笑着说:“一斤铁沉啊?”
      有的同学说:“一斤棉花沉!”
      牛老师又笑着说:“一斤棉花沉啊?”
      忽听到有的同学说:“一样沉!”
      牛老师说:“对!”
      我突然就不明白了,怎么会一样沉呢?
      牛老师笑着说:“一斤铁,和一斤棉花!一样重,一样沉啊!”
      牛老师是个性情中人,他有一回跟我们说:“恁上学的时候,起得早,可别把衣裳穿错了。我有一回到了学校,才看到我穿了俺家属的裤子。我赶紧跑到办公室去换裤子。恁三年级那个安老师看到了,我跟她说,天黑,我穿错裤子了,你不要跟别人说。哪知道等别的老师来了以后,安老师故意大声跟办公室的人说,牛老师穿错裤子了,牛老师把他老婆的裤子给穿来了!办公室里的人哈哈大笑。”牛老师说着也得意地笑,我们也觉得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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