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春暖

作者:闻竹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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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缘会


      范远恒自街尾的树荫里走出。

      颜氏女郎门第高贵,性子也孤傲难驯,面对肃王世子都不假辞色,实在难以相交。
      他摇头一叹。

      这几日流民之乱闹得沸沸扬扬,太学中人多为寒门学子,对南下逃难的流民颇为同情,见瓦官寺前支了粥棚,便纷纷到寺中相助。人人无心课业,祭酒便索性放了假。学舍中空无一人,范远恒闲来无事,便出门闲逛。这一逛,就逛到了秦淮河畔。

      竹枝巷以北,街对面一片青檐黛瓦,那便是尚书令陆丰的宅院,门口亦是支起了一顶粥棚。此时暮色降临,已近夕食,粥棚前排起了长队。

      范远恒站在门前,望着匾额上“陆府”两字沉思,直到被几个赶来讨粥的流民推搡了几下,才发觉自己挡了路。

      那几人神色不悦,他连声道歉,匆匆退开。四下熙攘,摩肩接踵,后背不知撞上了什么人,只听一声低低的惊呼。

      他扭过头去看,只见一个女郎正站在他身后,似乎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正扶着侍女的手站定。

      她并未戴幂篱,也无薄纱覆面,故而她的面容一下子便撞进了他眼中。
      是个面庞白皙,容貌姣好的年轻女郎。

      他多瞧了一眼,似乎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实在抱歉,是在下莽撞,女郎可曾受伤?”他探问。

      女郎抬眸,看清他的脸,微微一怔。

      “女郎?”范远恒迟迟不得回应,还以为她是哪里受伤了,却见她眸光微动,掩在长睫之后,不知怎的,连耳尖都红了几分。

      “范郎君不必自责,我无碍的。”
      范远恒疑惑道:“女郎认得我?”

      她轻咳,别开眼不看他,轻声道:“当日春猎,多谢郎君为我指路。”

      他险些忘了,春猎那日,他与周仲平在后山相谈,下山路上似乎确实碰到个迷路的女郎。

      “原来如此。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郎君心善,我却不能忘恩负义。”她的面色愈发红润,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我曾在学宫外的考榜下读过郎君所作的《覆国论》,郎君文采斐然,见微知著,令人叹服。”

      国子学和太学每月有旬考,各选其中一等文章一篇誊写张贴在学舍外供人拜读,他三次旬考有两次都上了榜,文章被看到并不奇怪。

      只是,学宫外的榜文只有寒门子弟才会去看,可瞧她衣着又绝非出身寒门。

      他心中好奇,便大着胆子问:“敢问女郎父兄名讳?”

      鸣澜却静默不语。

      问父兄,便是问她门第郡望。她是家中独女,父亲陆棠在荆州任刺史,并不在京。伯父陆丰家倒是有两位堂兄弟,堂兄陆鸣津在光禄勋下任清商令,是个虚职闲官,堂弟陆鸣渊则是在外云游。说出父兄名讳,他会认得吗?

      况且,若是他一问,自己便倾尽所有,是否显得自己过于轻率?

      他又为何要问这个呢?

      “女郎,该回了。”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她如梦初醒,回头一看,是她母亲身边的崔娘子。
      鸣澜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家中有事要先行离去了,郎君请留步。”她矮身向范远恒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这条街也如竹枝巷一般,街头街尾皆属陆氏。陆棠去岁放外任,鸣澜因到了议亲的年纪,并未同去荆州,仍随母住在街尾旧宅中,与伯父家仅一墙之隔。

      范远恒隐在人流中,目送鸣澜拐进一道门内。

      春狩偶遇之时,他瞧她衣着素雅,还当她不过寻常人家的女郎。今日才知,她竟出身平湖陆氏,是尚书令陆丰的侄女,真正的高门贵女。

      不知陆家的女郎,和宁安郡主比起来,谁的门第更高些?

      *

      予琰牵着马,漫无目的地沿着秦淮河向城外走。

      今日度支尚书家的二郎邀他去景德楼听戏,曹二郎惯会享乐,自打某日秦淮花船偶遇,回回游宴必来相邀。

      存心攀附的人他见得多了,既然有人愿豪掷千金,他又何必故作清高。只是今日他才一出门,巷子里便涌上来一群流民,不知向哪个方向讨饭去了,搅得他兴致全无,便信马由缰,随着人流闲逛到竹枝巷。

      今日不知何故,一顶粥棚立在巷口,流民聚集,内外忙乱成一团,他在一旁闲闲看着,忽想起,巷中住着的不正是颜家?

      他到了定亲的年纪,满京城的门第皆欲攀附,他却觉得索然无味,偏对那位从来对他不假辞色的颜十一娘有些兴趣。肃王知道后,当即叱他是痴心妄想,颜太傅素有雅望,如何容得下他这般浪荡之徒。肃王虽如此说,私下里却也去探过颜太傅的口风,碰了钉子后更是恼羞成怒,责令他禁足半月,不得出门。

      肃王一向严苛,他早已习惯,一道禁令也关不住他,但他心中憋了口气,行至此处,又恰遇颜十一娘正在巷中与个小乞儿相谈甚欢。

      她对自己从来没有过这般耐性与温和,难道他连一个乞儿都不如?

      他心中那口气愈发翻涌难平:自来都是旁人给的他不要,何曾有过他想要却得不到的?这颜十一娘,不过是仗着家世和几分姿容,如何敢这样肆意地践踏他?

      他遂怒而上前,欲同颜箫问个清楚。
      谁知颜箫丝毫不惧,不仅言明了无意于他,言语之间对顾修昀更是多有维护。

      这便又触及了他心中另一处逆鳞。

      他自然不是生来便风流成性,他幼年时,和予瑢也别无二致。身为宗族一员,他自小便被拘在台城,听太傅讲前朝的藩王之乱,讲南北曾经的割据而治,耳朵里整日都是励精图治、卧薪尝胆,忠君爱民是刻在骨子里的。

      如此这般温和乖巧地长到十三岁,忽有一日,台城之中天翻地覆,他被急急送出宫去,回到肃王府。他以为是夫子告假,不用上学,可偷听到阿父阿母谈话才知,原来印象中那个宽厚的三叔,竟不顾君臣之别、手足之情,弑君、谋朝、篡位!

      他惊呆了,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震惊几乎要将他撕扯成两半。

      皇叔不是一个好皇帝,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可皇叔是皇室正统,是皇祖钦定的继承人,身为萧氏宗亲,他和父亲能做的,只有恪守臣子本分,尽力辅佐,若有一天举全族之力都无力回天,那是萧家的穷途末路,不能怨天尤人。

      但他从没想过可以另立门户,而那人偏生还是最宽厚温和的三叔。

      三叔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背离建邺,远去西北。可他仍记得三叔总是笑吟吟地将他抱起,在他被阿父责打时温言开解。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和善的人,竟是个手足相残,剑走偏锋的篡位者。

      他还没消化掉内心的震动,便被阿母带着,被押送出王府。

      听说押解他们的是怀远军的一支主力,为防宗族反扑,先行将他们羁押,以绝后患。

      怀远军征战四方,守护北境防线,犹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网,将蠢蠢欲动的西凉牢牢压制。那些捷报如雪片一般飞进台城,纵使他没见过,亦有所耳闻。

      主帅顾行之死在武威郡城破时,予琰不得而见,后来怀远军南渡进驻建邺时,他却见过顾修昀一面。

      彼时顾修昀只有十七岁,一手握着红缨枪,随手一抛,红缨枪就落到了他的副将手中。他坐在马上,提着缰绳,立在千军万马前,而身后是滚滚东逝的长江水,他身上的铠甲像是给他镶了一层银箔,令世间万物都失了色,凡尘人世都不及他耀眼,遥遥一望,恍然如俯瞰众生的少年战神。

      他懵懵懂懂地站在人群中仰头看,不知怀远军与台城之乱有何关系,只觉得这位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将军是如此夺目,也并不苛待萧氏宗亲,只将他们控制住,不出几日就将他们都放归府中,实在善良。

      回府的马车中,他兴致勃勃地同阿父道:“那位顾小将军真当得上意气风发四个字,将来我也要像他一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肃王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头上。他愣在原地,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捂着脑袋说不出一句话。
      阿母也被吓了一跳,压着嗓音与阿父争吵起来。

      自那以后他便知道,原来那位顾将军才是真正的谋权篡位者。不仅大逆不道,还在三叔崩逝后再度回京,摇身一变,成为大权独揽的司徒,连身为天子的堂弟予瑢都要受其挟制,实乃大奸大恶之人。

      脚下的青砖被陡然耸立的城门截断,眼前一暗。予琰抬头望去,原来不觉间已走到朱雀门瓮城中。

      守城官兵向他行礼,他吐出胸中浊气,翻身上马,狠狠一抽马臀,□□坐骑仰头嘶鸣,带着他疾驰而去。

      晚霞漫天,半边天空被染成暖黄色,灿灿夕阳落在山顶,像颗吱吱冒油的卵黄。
      他一口气跑了快半个时辰,不觉间跑到了个山坳里,直把马儿累的甩头甩尾才停下。

      西边有湾清溪,他将马牵过去饮水,抬头打量四周。

      说是个山坳,其实东西两侧也只是连绵的矮丘,相隔甚远,中间是一大片农田。这时辰,农人大概归回家了,几个稻草扎的人形物孤独的立在田里。

      农田旁边是竹篱围着的茅舍,篱门敞开着,几只两足活禽夺门而出,正悠闲漫步,顶着红冠的脑袋一缩一缩。
      予琰将马丢在溪畔,径自向茅舍走去。

      甫一靠近,便闻到一股谷物菜蔬的清香,大约是庄户人家的夕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他闻着这清淡少油的香气,莫名觉得这家的饭食应当极为可口。

      茅屋背后有个四角亭,亭中堆着尚未收起的稻谷,和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农具。他随意一躺,手枕在脑后,从木梁框起来的小小格子里看天。

      风拂树梢,枝叶窸窣,蝉鸣不止。少人的田间似乎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他却不觉吵闹,反觉天地静谧,时间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正昏昏欲睡时,亭外两道说话声令他意识回笼。

      两人似乎就坐在亭子外面的田垅上,声音离得极近,听二人交谈,大概是对姐弟,那小童正磕磕巴巴的背着千字文,间或夹杂着咀嚼声,不知在吃什么,女郎在旁不时提醒。

      予琰闭眼假寐,听了个囫囵。

      小童背到“遐迩一体,率宾归王”时,却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女郎好像也犯了难。一口气堵在胸中,上不去下不来,予琰心下难忍,起身悄然走到亭边,低头一看,就见两顶硕大如盆的荷叶在动。

      他提醒道:“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似是为了应景,远处溪边的马儿十分配合的长鸣了一声。

      姐弟二人似乎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荷叶滑落,露出一张清秀明净的面庞。

      婉宁牵着阿勉站起来,拍拍身上泥土,先朝他笑了笑,也没怪他擅自闯入自家农田,还悄无声息地吓唬人。

      她瞧予琰气度非凡,大约是京中哪个贵人,便猜道:“郎君是要往京城去?可是迷了路?”

      予琰随意地“嗯”了声,也在打量眼前的女郎。

      女郎约莫十五六,完全不同于建邺那些浓妆艳抹,花团锦簇的高门贵女:一身藕色布衫,穿着简朴,瞧着是个农家女,头上一块同色的发巾,包裹住乌黑柔顺的青丝,面庞干净,却难掩秀丽,黑眸如水洗般清透,并未施粉黛。

      他惜字如金,婉宁便也很有分寸的没有多问,随手给他指了回京的路。

      然后,只听一声响亮的“咕噜”。

      阿勉下意识的摸了摸肚子,发现不是自己,转而看向阿姐,自然也不是婉宁,于是姐弟二人抬头看向亭中人。

      予琰避开了视线。
      他其实出门前用过些糕团,但出门这么久,腹中早已空空,只没想到偏在此时不争气的叫上一声,他也很懊恼,没在人前出过这样的糗。

      婉宁抿着唇一笑,摸出一团不知包着什么的帕子,递到他眼前。
      “刚采的菱角,很新鲜呢。”

      予琰觑了一眼。帕子里包了几个黑黢黢的硬物,长得像牛角,不知是什么。他正犹豫要不要接,就听见茅屋中有人唤了声“阿宁”。

      女郎扬声应了,见他不接,一股脑地将帕子和菱角塞到他怀中。阿勉看看阿姐,又看看予琰,在他欲言又止时,迅速回手从他怀中又顺走两个菱角,然后也颠颠的跟在阿姐身后跑回家去。

      予琰低头,对着怀中的这一团不知所措,帕子上的绿头鸭倒是绣的栩栩如生,停在水波纹里,好像在扁着嘴笑话他。

      *

      “京城之乱已有数日,流民之中不乏老弱妇孺,亦有不少青年壮力。幸而诸公慷慨解囊,开仓赈济,城中局面尚且可控。”
      太极殿内,扬州刺史手执笏板上奏。

      予瑢顺势赞道:“众爱卿体恤黎民,心系苍生,朕心甚慰。”他特点出颜炳,“太傅率先置粥棚救济流民,实为众臣之表。”

      底下便有人随着一同附和。
      “听闻太傅施粥,特用北地盛产的粟米,一解流民思乡之情。太傅爱民有道,令我等敬服。”

      颜炳呵呵一笑,“不过家中小儿玩闹之举。”

      人人皆知颜炳膝下尚有一子一女,如此细心的安排,必是颜笙的主意,众人因而又道:“颜给事庭中嘉树,卓尔不群,亦是太傅教导之功。”

      颜炳笑而不语。

      予瑢余光瞥见丹墀之下的人垂首不语,似乎没在听,细看之下,眸中却似有点点笑意,不由得奇道:“司徒因何不置一词?”

      顾修昀眸光渐敛,“太傅教子有方,堪为楷模。”

      此言一出,连肃王都忍不住斜去一眼。
      他何时也同那些人一样,学会奉承颜炳了?

      予瑢又道:“兖州刺史昨日上疏,已羁押乔连淮于陈留郡,听候发落。乔连淮自当押送回京候审,可北地之困仍未解,亟待亲赴查明缘由。众位爱卿,可有愿领命北上者?”

      陈留郡灾情并不严重,嘉陵县的流民却舍近求远,反而南渡到建邺,这其中必有隐情。

      殿内陷入沉寂,方才那几个有说有笑的言官此时噤若寒蝉,个个蔫头耷脑,生怕被选中。

      肃王打破沉默,“乔连淮一应人等皆已扣押,不过是北上查明案情真相,有何可惧?”他一向耿直严肃,不齿众臣这副明哲保身的做派。

      吏部尚书季敏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虽不知流民因何南逃,但可见荥阳郡情况不容乐观。若能暂时搁置,待兖州安稳后再行北上,方为万全之策。”

      肃王冷哼,“若再等上几日,怕是也无需派人前去了。”

      “荥阳郡未必真如传言中那般满目疮痍,只恐怕是有人刻意让流民南下京城。”沉默良久的顾修昀忽然开口。

      众人不解其意。

      顾修昀淡声道:“若是陛下放弃北方诸州,意图割让给北境番邦,百姓还会固守北地吗?”

      “这是何意?”肃王倏然扭头。

      顾修昀从怀中摸出一份密笺,递给高展,“十几日前,我曾派出巡察使北上暗访三州境况,却一直未有回音,直到昨日才传回一封密信。这话并非是我说的,而是荥阳郡城中百姓口耳相传的。”他看向站在后方的曹允,“曹尚书想来也听水部郎中说起过,只是不敢转达给陛下。”

      高展将信递到予瑢面前。

      “京城中的流民,大半都来自兖州。”颜炳忽道。

      顾修昀颔首,“不错。黄河自青州入海,地势平坦,灾情理应更加严重,可京城中的流民却大多来自兖州。另有些流民却是来自徐州和豫州,这两州并未有河水流经,亦未有水患上报,却是在兖州南下京城的必经之路上。祸从何起,可见一斑。”

      “如此说来,便是有人混在流民中,沿途传播陛下将要放弃北地的谣言,百姓恐家园陷入战火,于是随着流民一路南下至京城。京中的流民徘徊不肯离去,怕也是有人在暗中煽动。”杜景拱手,“建邺乃国之根本,绝不能任由这些宵小作乱!恭请陛下早做决断,传令禁军,拱卫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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