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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毕业典礼
七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甜香漫过教学楼顶的红旗,宁昭站在三楼走廊的拐角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领口那颗磨得发亮的铜扣。
礼堂的方向传来隐约的钢琴声,像被揉碎的阳光淌在水磨石地面上,她望着楼下涌动的人潮,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在栖织汇的蛋糕店里,沈竣舟白色T恤上洇开的水痕——那时他刚踢完球,发梢滴落的水珠沿着脖颈滑进衣领,像给青春的画布滴了滴透明的墨。
“在这儿杵着当雕塑呢?”林昼声的书包带斜挎在肩上,发尾别着枚星星形状的发卡,“王老师刚在点名,说毕业生代表得提前去后台候场。”她伸手拽了拽宁昭的校服袖口,“又在想沈竣舟?”
宁昭的耳尖腾地泛起热意,慌忙转过头去看宣传栏里的毕业照。照片上的自己还留着齐刘海,站在第三排的最左端,校服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而现在她的头发已经长到能扎成松松的马尾,碎发被风掀起时,能看见耳后新长出的绒毛。
“他今天不一定来。”宁昭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高一的不用参加毕业典礼。”
“可他们班负责布置会场啊。”林昼声朝礼堂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早上我来的时候,看见他们班在搬音响设备,说不定能撞见。”她忽然压低声音,用手肘碰了碰宁昭的胳膊,“你说他会不会记得你跳的舞?”
宁昭的指尖猛地收紧。上周彩排时,音乐老师特意把她的打铁爵士放在了联欢会中段,说要让这个充满力量感的节目成为全场的转折点。她对着镜子练了整整三个周末,磨破了两双舞鞋,膝盖上的淤青像开败的紫茉莉,可每次想到沈竣舟或许会坐在台下,那些疼痛忽然就变得轻飘飘的。
礼堂里的灯光暗了下来,主席台上方的横幅在微风中轻轻起伏,“青春不散场”五个烫金大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宁昭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目光忍不住往入口处瞟。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来,说笑打闹的声音像撒了把碎玻璃,叮叮当当地落在空气里。她看见班长抱着一摞毕业证书从身边经过,看见后排男生偷偷用手机拍窗外的云,却始终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别找了。”林昼声往她手里塞了颗薄荷糖,“说不定在后台帮忙呢,他不是学生会的吗?”
薄荷的清凉从舌尖漫到喉咙,宁昭低下头,盯着校服裤膝盖处的褶皱。去年运动会,沈竣舟就是穿着这身蓝白校服站在终点线旁,手里拿着计时器,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那时她跑完八百米昏昏沉沉地倒在草坪上,恍惚间看见他递过来的矿泉水,瓶身上还沾着草叶上的露水。
主持人走上台时,全场的灯光忽然聚焦在舞台中央。聚光灯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被定格的星子。校长的致辞带着老式收音机的沙沙声,宁昭听见“青春”“梦想”“未来”这些词从扩音器里漫出来,落在她手背上,温温的,像春天的雨。她悄悄数着礼堂的门,左边三个,右边两个,每个门口都有穿红马甲的志愿者守着,可沈竣舟始终没有出现。
优秀毕业生发言时,宁昭盯着舞台两侧的幕布。深绿色的天鹅绒幕布上绣着金色的校徽,风吹过的时候会轻轻鼓起,像藏着个不安分的秘密。
她想起上周在物理实验室,沈竣舟蹲在地上修显微镜,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那时阳光从百叶窗钻进来,在他手背上投下细长的光斑,像谁用尺子画的直线。
“下一个节目,初三(七)班大合唱《星辰入海》。”
宁昭猛地回过神,跟着周围的人一起鼓掌。同班的女生们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缝着细碎的亮片,站起来时像一群振翅的蝴蝶。钢琴前奏响起的瞬间,她忽然看见舞台侧面的阴影里闪过一个熟悉的轮廓,白衬衫,黑裤子,手里抱着一摞乐谱。
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可等那人转过身,才发现只是个陌生的学长。
合唱的歌声漫过头顶时,宁昭悄悄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暗着,像块沉默的黑曜石。上次和沈竣舟联系还是上次在栖织汇,他发来的那条语音通话。她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似乎能找到一丝鼓励。
“该你了。”林昼声碰了碰她的胳膊,“候场老师在招手呢。”
通往后台的走廊里堆着道具箱,上面贴着“气球”“彩带”的标签。穿戏服的女生们在镜子前补口红,男生们举着吉他调弦,空气中混着发胶和松香的味道。宁昭站在幕布后面,能听见台前的欢呼声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漫过来。
“紧张吗?”音乐老师帮她理了理衣领,“记住我教你的,把每个动作都当成敲在铁板上的钉子,要脆,要有力。”
宁昭点点头,指尖攥得发白。她的舞裙是深灰色的,袖口和裤脚都缝着银色的链条,一动就会发出细碎的响声。上周试穿时,林昼声说像把星星串在了衣服上,可此刻她觉得自己像块等待被锻造的铁,而沈竣舟或许就在台下,像束沉默的火焰。
聚光灯突然打在身上时,宁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音乐。前奏的电子音效像金属摩擦,她深吸一口气,迈出第一步。脚尖点地的瞬间,链条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敲响了某个约定。旋转时她看见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像夏夜的星空,可她找不到那颗最亮的星。
动作越来越快,汗水顺着额角滑进衣领。她想起第一次练这个舞时,总在转身时差点摔倒,舞蹈老师说:“你不是在跳舞,是在害怕。”后来每个深夜,她都会对着镜子练习,直到能把恐惧踩碎在舞步里。现在她的膝盖重重磕在舞台上,发出闷响,台下传来惊呼,可她没有停,像块被反复捶打的铁,终于在火光里露出了锋芒。
音乐结束时,她跪在台上,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在空荡的礼堂里回荡。灯光落在她汗湿的睫毛上,碎成一片金箔。掌声像骤雨般砸下来,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的每一排座位,最后落在入口处——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卷起的几片落叶在打转。
回到座位时,林昼声递过来一瓶冰水。“刚才帅炸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看见好多老师都在拍你呢。”
宁昭拧开瓶盖,冰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你看见沈竣舟了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林昼声的笑容淡了下去,摇了摇头:“后台我也帮你找了,没看见。”她忽然拽了拽宁昭的手,“说不定他被老师叫去做事了呢,高一的学业也挺忙的。”
后面的节目宁昭看得有些心不在焉。相声表演的笑声像隔着层玻璃,魔术表演的惊叹声落在她脚边,碎成一地光斑。她数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像在敲铁皮,一下,又一下。阳光从西窗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谁在画倒计时。
颁奖环节开始后,宁昭走上台接过毕业证书。红色的封面上烫着校徽,她捏着边缘,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沈竣舟帮她捡起掉在雪地里的物理试卷,指尖相触时,他的温度像团小小的火焰。那时试卷上的错题被他用红笔圈出来,字迹清隽,像雪地里的脚印。
“最后一个节目,全体毕业生合唱《送别》。”
钢琴声慢悠悠地淌出来,像条淌过岁月的河。宁昭跟着旋律开口,声音混在几百人的合唱里,像滴进大海的雨。她看见前排的女生在偷偷抹眼泪,看见班主任红着眼眶挥手,看见窗外的晚霞漫过教学楼顶,把天空染成了橘子汽水的颜色。
歌声渐歇时,有人开始往空中抛学士帽。蓝色的帽子像群被惊飞的鸟,在夕阳里划出一道道弧线。宁昭没有抛,她把帽子抱在怀里,帽檐上的流苏扫过手背,痒痒的,像谁的指尖在轻轻触碰。
散场时的人流像退潮的海水,裹挟着她往门口走。林昼声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暑假计划,去海边,去看画展,去吃遍整条小吃街。宁昭“嗯”着,目光却在人群里逡巡。穿蓝白校服的高一学生们在收拾会场,有人在搬椅子,有人在捡地上的彩带,可她始终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走到礼堂门口时,她忽然看见公告栏前围着一群人。挤进去才发现是高一的分班名单,红色的纸张贴在黑板上,沈竣舟的名字在理科实验班那一栏,字迹遒劲,像要从纸上跳出来。旁边有人在说:“沈竣舟居然选了理科实验班,听说那个班超难进的。”
宁昭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三个字,纸面粗糙的纹理蹭着指尖,像在抚摸某个遥远的梦。她想起在栖织汇,他说深澜科技大学的天文系很好,说那里的天文台能看见最亮的星。那时夕阳落在他手背上,光斑随着杯子转动,像在画一个圆。
“走啦。”林昼声拉了拉她的胳膊,“再不走食堂的糖醋排骨就没了。”
穿过操场时,宁昭看见几个高一男生在打篮球。白色的篮球在阳光下划出弧线,落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她忽然停下脚步,盯着篮球架下的阴影——去年秋天,沈竣舟就是在这里罚点球,深蓝色的球衣在绿色草坪上像块醒目的补丁。那时她躲在树后面偷拍,被发现后拉着林昼声跑了整条街,笑声和起哄声混在一起,风吹得头发都飞了起来。
“在想什么呢?”林昼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不是想起上次偷拍被抓包的事了?”
宁昭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石子滚过跑道,留下道浅浅的痕迹,像道没画完的线。“没什么。”她轻声说,“就是觉得,今天的云很好看。”
天空确实很蓝,大朵大朵的云像棉花糖,被风推着往西边走。礼堂的方向传来收拾道具的声音,有人在唱刚教的毕业歌,跑调的旋律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宁昭忽然想起自己的舞蹈鞋还落在后台,银色的链条在阳光下会反光,像串会跑的星星。
“我去拿一下舞鞋。”她对林昼声说。
跑回礼堂时,里面已经空荡荡的。夕阳从高处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跳舞。舞台上散落着彩带和气球,幕布垂下来,像只疲倦的眼睛。宁昭在后台的道具箱上找到舞鞋,链条上还缠着片银色的亮片,大概是刚才跳舞时勾到的。
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心跳猛地加速,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看见一个穿白衬衫的男生蹲在地上,正在整理散落的乐谱。夕阳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刚好遮住眼睛,像幅未完成的素描。
宁昭的呼吸顿在喉咙里,指尖攥着舞鞋的链条,链条硌得掌心生疼。男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不是沈竣舟,是个陌生的学长,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学长的声音很温和。
“没、没事。”宁昭慌忙低下头,“我来拿东西。”
跑出礼堂时,风灌进领口,带着栀子花的甜香。她沿着跑道慢慢走,舞鞋上的链条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响声。操场边的香樟树影婆娑,去年刻在树干上的身高线已经模糊不清,像被时光磨平的字迹。
林昼声在教学楼门口等她,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给你。”她把一串递过来,“山楂的,酸得很。”
宁昭咬了一口,酸意瞬间漫过舌尖,眼眶忽然有点发热。她望着远处的篮球场,夕阳把篮筐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单的省略号。
“你说,”她轻声问,“星星会记得自己曾经照亮过谁吗?”
林昼声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当然会啊。就像你会记得沈竣舟,他说不定也在哪个地方记得你呢。”她指了指天空,“你看那颗最亮的星,说不定就是在为谁发光呢。”
宁昭抬头望去,夕阳已经沉到了教学楼后面,天边只剩下淡淡的粉紫色。第一颗星正从暮色里钻出来,像枚被遗忘的纽扣。她忽然想起书桌上那本《夜空中最亮的星》,猎户座的星图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参宿四的轨迹像条银色的丝带,绕着整个星空。
“走吧。”她拉起林昼声的手,“去吃糖醋排骨。”
两人并肩走在洒满余晖的小路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只相依的鸟。礼堂的灯光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户漫出来,落在地上像摊融化的蜂蜜。宁昭的舞鞋在手里轻轻晃动,链条偶尔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和这个夏天告别。
她知道,有些星星注定要在不同的轨道上运行,就像有些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但至少在这个蝉鸣不止的夏天,他们曾共享过同一片星空,曾让某束光短暂地照亮过彼此的轨迹。
暮色渐浓时,宁昭回头望了一眼礼堂的方向。那里的灯光依旧亮着,像颗不肯熄灭的星。她忽然笑了笑,转身跟着林昼声往校门口走去,链条的响声混在晚风里,轻轻敲打着毕业季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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