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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深奥啊
伴随着剧烈的摇晃,他慢慢睁开眼。眼皮抖了半天,好像被人从鬼门关扯回来。
入目的是谢聊的脸。
师尊的手还死死扣在他肩上,正在那儿用力摇他,简直像要把他脑浆晃匀。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已经围了一堆人。
纪叙温见他终于醒了,叹口气:“行了行了,再摇下去人都能散架。”
谢聊这才停了手,掌心覆上他汗湿的脸,动作意外轻。沈济却还懵着,眼神空空的,还带着梦魇未散的惊惶。
四周的景象逐渐清晰。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营帐之内。
烟火的热气与药草的苦涩气味交织,帐篷外的人声被厚重帘布隔绝,只余低沉的呼吸声和布料摩挲的声音。
沈济偏过头去,不敢直视谢聊的眼睛。
令狐夙见僵直着身子坐在不远处,眉目凝固得像石雕。他身旁,王肆正昏睡着。
他又想起来在那棵巨树下发生的一切。看起来,他也被从那片意识深渊里拖回来了。
师祖江令递过来一杯热茶,淡淡一句:“缓缓劲。”
沈济接过,手还在发抖。热气熏着眼,他一时说不出话。
另一边,谢过独自靠着柱子一言不发,膝边那只狼犬乖顺地趴着,就这么神情淡漠缓慢地梳理犬背毛发。
纪叙温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点笑意:“都说了要跟着我们走,千万别睡。结果呢?我话还没说完,你就呼呼睡过去了。”
沈济耳尖泛红,低声道了歉。他忍不住好奇,又抬眼问:“……那,你们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连王肆也……”
谢聊替他接话:“梦中梦而已。除了自己人,其余都是虚妄。若拉不出你来,那我这个师尊也就枉做了。”
纪叙温摇头笑着插嘴:“别听他故作高深。说到底,王肆的意识是你先牵出来的,本该按部就班,一层层走。结果你倒好,直接一脚踩到底。”
“不过呢,总而言之,还是多亏了你小子呐。”他一脸欣慰,握着沈济的手感慨。“一定要让公言好生奖励你。”
谢聊听了不语,只是一味地微笑。
沈济靠在谢聊怀里,抿了口茶,后怕仍在,便支吾着把梦中所见一一说了出来。吃人的雪地,空无一人的走廊……言简意赅。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又觉得发凉。
纪叙温听得心惊肉跳,摸着胡茬确认道:“哎呀,意思是我们在雪地里疯跑找你的时候,你还在旁边看了一场血案!?”
沈济面露苦色,疯狂点头。
“这也太……”纪叙温僵住了,“关键这是那孩子的识海啊,血腥成这样,未免……”
“……未免不利于修行?”坐在一旁的令狐夙见开口,声音有些僵硬。
他眼帘微垂,似不经意地望了眼身旁沉睡的徒弟。王肆睡得很沉,眉间依旧紧锁,像是尚未完全脱离梦境。
江令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夙见啊,我们自然没说你教不好这个孩子……只是,这样的景象,多少出人意料。”
令狐夙见神色未变,只淡淡道:“没什么。阿肆识海中的东西,诸位未必有所了解。”
“既然知道这是他意识的深层,”令狐夙见终于抬起眼,声音平静,“我这就说与诸位听。”
令狐夙见开口,将压在胸口多年旧事吐出。
“这是十六年前,北境沦陷的时候。”
帐内的火光跳动,他的面容被映得明暗交错。
“邪修要求每家每户上交一个孩子,或者一个女人。北境众家族宁死不屈,尸横遍野。到最后,只有解家还在死撑。”
他顿了顿,低低叹息,“可是灵气稀薄,我们终究守不住,被迫南下。”
沈济正听得心惊,却忍不住插了句:“诶,你们?长老姓解吗?”
令狐夙见摇了摇头,神色未变,声音更低了:“我的阿姐……她嫁给了解家家主。当时令狐家的族人,已经散了。我没办法,只能跟着阿姐。”
沈济张了张嘴,想追问,又被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噎住了。
“可是阿姐撑不住。”令狐夙见说到这里,眼睫颤了颤,“她先死了。”
短短几个字,重若千钧。
“她走的时候,襁褓里的孩子还在哭。”
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他低沉的叙述。
“解氏流民无一不对襁褓虎视眈眈。她让我带孩子走。”他垂下头,手指关节死死扣紧,声音微颤,“她在我面前咽了气……最后却连葬在何处,我都不知道。”
火光映在他眼角的湿痕里,像是要滴落的泪。
“这个孩子,她早就取好了名字,叫琛。”他停了片刻,仿佛在极力稳住自己,“我不想让解家人找到他,于是带着他去了蜀中。那个名字太扎眼,我只留了一半,当姓。”
他垂眸,指尖在膝头缓慢摩挲。
“当时我骑在马上,怀里抱着那个孩子,忽然觉得……他的新名字,该叫肆。”
纪叙温“唰唰”写了几笔,浏览一遍,重重叹了口气。
谢过忍不住开口:“这么说来,你不仅是王肆的师父,还是他舅舅?”
令狐夙见没有否认,只是微微颔首。随即,他开口道:“因为这件事,你们若要辞退我也好……但请不要对阿肆太刻薄。”
“呸,胡说八道什么呢。”江令绕到他身后,抬手“啪”地重重拍了他一掌,力道之大,震得他一晃。江令笑得爽朗,“辞退你?辞退了你,就没人陪我练剑了。”
帐中气氛顿时缓和几分。
沈济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眼皮直打架,恍惚间又要昏昏欲睡。就在这时,谢聊忽然开口了。
“他当时只是个襁褓,”谢聊目光落在熟睡的王肆身上,声音淡淡,“当年的事没有真正波及到他。他的意识深层,怎么会有那些场景?”
纪叙温停下笔,转头看他,神色有些意味深长:“公言,或许你听过‘共生’一词?”
谢聊只是个猫奴,平时也不喜欢深究这等学术,摇了摇头:“没听过。”
纪叙温轻叩着笔杆,解释道:“王肆意识深层的东西,不是记忆,而是印记。”
帐篷里的烛光摇曳。
“这种印记,不止他有,在座的各位都有。”
令狐夙见接着补充:“大概是这些东西会向你呈现。那些深刻影响了你,却被遗忘的家族历史。”
他顿了顿,垂眸低声:“带来的,通常是心理创伤。”
谢过烦躁得挠脑袋,一头雾水:“什么鬼?我能有什么心理创伤。我连我爷爷太爷爷叫什么都不知道。”
纪叙温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却认真起来:“不,你有。你只是感觉不到。”
“这些内容,会构成一个庞大的、共享的家族潜意识体。而你,作为家族的一员,从出生起,就被迫无形地‘共生’其中了。”
他敲了敲笔,语气缓和了些:“潜意识虽说是潜意识,但它常常躲在最深处。你看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
令狐夙见忽然转头,看向沈济:“你还记得,在草丛里发现阿肆的那天吗?”
沈济回想片刻,点了点头。
“的确是我打的……”
沈济下意识缩了缩,没想到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长老真的会下狠手打徒弟。
令狐夙见只是摇头,倒了一盏茶,指尖微微颤着,用了很长时间才继续开口。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滥用灵力。我将他禁足,他绝望之下,硬要与我对打。”
“他当然打不过。到最后,他自己跑了。”
他声音十分平静。
“他经常这样,有些情绪的波动就对人大打出手,我教育了他无数次。”
“当时,我只当是他年少意气,用事冲动,才不曾责怪。可如今想来……什么都清楚了。”
他的影子在帐壁上抖动,忽明忽暗。
“只是我没想到,解家人,竟然真的全死了。”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举个例子吧,这样更好理解。
有个人,他总会焦虑自己的钱财不够,即使他一生从未真正贫穷过。后来,他在识海里看见自己的祖父——在战乱中一夜间失去所有家产,赤贫如洗,在极度恐惧和饥饿中死去。”
“阿肆害怕失去。因为他的父亲,曾眼睁睁看着族人死去;他的兄长,失去了家人,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权利。”
谢聊忽然低声喃喃:“解家家主割肉饲子……两个兄弟受不起,就这么死了……”
空气陡然沉寂。
“但是留下的恐惧、悲伤、愤怒、愧疚,却会传了下去。”纪叙温接过话,神情凝重,“这些东西,带着仇恨,会让人失控的。对于修行之人,后果和走火入魔无异。”
他抬眼,目光沉重,“就像一个被操纵的傀儡。哪怕王肆已经改名换姓,可他骨子里仍是解家子孙。那份对家族的深层忠诚,会逼着他的潜意识,去重复那些前人曾经做过的事……以此‘纪念’他们。”
火光下,令狐夙见终于低下了头,肩膀轻轻抖着。
纪叙温悄然走过去,坐到他身旁,伸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别太在意了。等王肆醒来,我会再引他入识海,让他与那些家人相会一场,然后……送他们的意识,同入轮回。”
江令忽然插话,拍了下手:“等会儿!你们光说王肆,怎么把我徒孙给忘了?梦魇什么的,该不会是使用书卷的后遗症吧?叙温,你给仔细瞧瞧。”
说完,他又扭头去数落谢聊:“你个做师父的,徒弟做噩梦你也不问两句?走火入魔怎么办!?”
谢聊一噎,半句话都没回上来。
一旁的谢过忍不住笑出声,结果他那条大狼狗也跟着汪汪叫了两嗓子,像是在帮腔。谢过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抬手在狗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闭嘴啊你!”说罢拽着狗就出去了。
帐中热闹一阵,纪叙温才悠悠转身,伸手替沈济把脉。粗糙的指腹搭在他手腕上,他一边捻着胡茬一边沉吟。
“这个好办啊……小沈体弱,就让身强之人补补嘛。”
沈济差点没跳起来,脑子里立刻蹦出个“吃人亦或是双修”的可怕画面,脸都白了,手本能往回缩。
“补、补补?吃人吗?”
“乱想什么!我说的是让你师尊多照看你。”纪叙温眼疾手快,啪一声把他的手重新塞回谢聊怀里,眼神一本正经:“就这样。平时多看着点,这孩子晚上老熬夜,心神不宁的。你给他抓几味安神的药,或者守着他睡也行。反正你就一个徒弟,好管省事。”
谢聊听着听着,心里还真觉得有几分道理,正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脸色一沉。
不对,自己开了至少一月份的药剂,这孩子有多久没把自己给的药吃了?而且,他还敢擅自闯下山来?!他自己来就罢了,他还带两个人!
他心头火气猛地一窜,抬手就是一弹指。
“啪!”清脆一声。
“你私自下山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按照门规,要罚。”
沈济“唉呀”一声,连忙往旁边挪开,捂着脑门,欲哭无泪:“师尊……冤枉啊〒▽〒”
“冤枉?”
如果他不乱跑,这些事也不会发生。
谢聊咬着牙,声音里带着气急,却没敢说出口。
“就应该把你拴起来,拴在我身边!”
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知道,这么直白说出来,沈济肯定要吓坏。
“明日就随我回无为峰,按门规,你得挨板子。”谢聊语气硬了些,却在下一句稍稍缓和,“不过,你确实帮上忙了,那就算是有功,从今天起,一个月内,不准离开我半步!”
沈济听了,先是松了口气。惩罚不算严重,自己受得住。
不过……不得离开半步。
不对。
“意思是,我要和师尊同吃、同住、同睡?!”沈济整个人都傻眼了。
谢聊神色沉静,唇角微微上翘,像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事:“不错。我不嫌弃你,你也不能有异议。顺便,监督你。”
这样至少不会让他再轻易闯祸。
沈济这个孩子,终究太难让人摸清,总是让人意外。可比起之前,他已经有了微小的改变。
肯主动开口说几句话,肯认真做些事,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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