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五月中旬的京城，已然彻底沉入仲夏的溽热。连紫禁城重檐庑殿顶上的琉璃瓦，也在白晃晃的日头下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皇后的丧仪虽过了最忙乱的时辰，但宫苑各处依旧素幡低垂，宫人太监身着粗麻孝服，行走间带起的热风都透着几分压抑与衰颓。

　　畅春园的悲声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氛围依旧笼罩着宫廷。

　　这日午后，宝亲王弘历刚从畅春园回府不久，卸下一身沉重的斩衰孝服，只着了素色葛纱常袍，坐在书房窗下。冰鉴里散出的些许凉意，丝毫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滞闷。

　　骤然，一阵极其异常、急促到近乎凄厉的马蹄声，如同鼓点般砸在紫禁城外御街滚烫的青石板上，由远及近，毫无顾忌地冲破帝都午后的沉闷与哀寂！那马蹄声不仅急，更带着一种边陲驿马特有的、亡命般的仓皇，绝非京师寻常勋贵车驾的动静。

　　弘历执书的手猛地一顿，眉心骤然锁紧。

　　几乎在同一刻，养心殿里的雍正帝正批阅着奏章。连日悲恸与劳累让他眼窝深陷，握着朱笔的指节微微发白。那马蹄声穿透重重宫墙，清晰地撞入耳中，让他心头没来由地一悸。笔尖一顿，一滴硕大的朱墨染红了明黄的绢帛。

　　“苏培盛！”雍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何事喧哗？”

　　话音未落，养心殿大门已被猛地推开，一名军机处章京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来，脸色煞白如纸，汗珠顺着鬓角滚落，都顾不得擦拭，双手高高擎着一份粘着三根翎毛的、已被汗水和风尘渍得昏黑的牛皮纸军报。

　　“皇上！六百里加急！北路……北路大军……”章京的声音劈裂，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靖边大将军傅尔丹……和通泊……惨败……！”

　　“哗啦——”一声，雍正猛地站起身，御案上的奏折、笔砚被扫落一地。他一把夺过军报，那粗糙的牛皮纸仿佛还带着西北戈壁的灼烫和血腥气。火漆早已碎裂，他颤抖着展开那份字迹潦草、上面还粘有几滴血点子的奏报。

　　目光所及，字字如刀，剜心剔骨：

　　“臣傅尔丹万死。六月二十日于和通泊遭贼酋大策凌敦多卜狡诈埋伏。贼众数万，据高俯冲，我军仓促迎战，仰攻不利，突围不成。副将军巴赛、查弼纳以下，丁寿、塔尔岱、苏图、马尔齐诸将皆力战殉国，士卒伤亡殆尽……”

　　雍正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身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幸得苏培盛眼疾手快的扶住。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咽下。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骇人的死灰，唯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燃烧着震惊、暴怒与一种近乎绝望的痛楚。皇后的逝去是剜心之痛，而此刻，是帝国臂膀被硬生生斩断的剧震！

　　“传！！”声音嘶哑，却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的咆哮，“敲钟！鸣鼓！召诸王、贝勒、军机大臣、六部九卿……即刻养心殿议事！快！！”

　　景阳钟与朝鼓以一种近乎恐怖的频率在紫禁城上空撞响，瞬间击碎了京城午后的闷热与伪装的平静。亲王贝勒、文武大员们刚脱下的朝服匆匆披上，车轿慌乱地涌向宫门，人人脸上都带着惊疑不定：国丧期间，又出何等惊天大事？

　　弘历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养心殿。他踏入殿门的瞬间，便被那几乎凝固的、混合着帝王雷霆之怒与彻骨冰寒的气氛所吞噬。父皇僵立在御案后，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起伏。地上散落的奏报，那一滩刺目的朱砂，还有殿中诸臣那如丧考妣、冷汗涔涔的脸色，尤其是几位满洲老臣那难以掩饰的惊惶，都明白无误地告诉他——出大事了，天塌地陷的大事。

　　他悄无声息地跪倒在几位叔王身后，目光快速扫过御案一角那份摊开的、带着污渍的军报。虽然看不真切，但已足够拼凑出惊人的真相。

　　“北路大军……完了？”

　　一股寒气自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立刻想起就在月前，朝廷还接到傅尔丹“初战告捷”的奏报，怎会转眼就……

　　皇额娘病重以来，他对前线军务所知不多，但也知北路大军关系重大，意在威慑甚至进剿。如今竟遭此灭顶之灾？

　　“……喀尔喀蒙古各部……态度暧昧……准噶尔兵锋若顺势东进……则……则……”一位老臣颤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断断续续响起，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则瀚海以南，恐非我有！察罕瘦尔、甚至归化城皆危矣！京师震动啊皇上！”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蒙古局势，已危如累卵！皇阿玛殚精竭虑多年经营，竟一战尽丧至此？

　　雍正猛地转过身，脸上肌肉抽搐，目光扫过殿下每一个臣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冰冷彻骨：“哭丧着脸有用吗？啊？！傅尔丹失策！轻敌冒进，堕我大清军威！但如今，是尔等在此战栗之时吗？”

　　他一把抓起案上几份奏报，狠狠摔在地上：“噶尔丹策零！狼子野心！朕必灭此朝食！” 雷霆之怒席卷整个大殿，臣子们匍匐在地，无人敢直视天颜。

　　暴怒之后，是更深的疲惫与冰冷的决断。雍正喘着粗气，目光落在一言不发、却眉头紧锁的弘历身上。

　　“弘历。”

　　“儿臣在！”弘历立刻应声，声音沉稳，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

　　“你，怎么看？”

　　刹那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弘历身上。弘历深吸一口气，叩首，清晰答道：
　　“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当务之急，首在固守。急诏顺承郡王锡保严饬各残存据点，死守科布多、察罕瘦尔等要地，绝不可再失！提振守军士气，收拢溃兵。其二，即刻抽调陕甘、山西绿营精兵，火速增援北路，填补防线空缺。其三，”他略一停顿，声音更沉，“喀尔喀蒙古各部，此刻必人心惶惶。需立刻遣重臣、带厚赏，前往抚慰，申明我朝必坚定庇护之决心，绝不容准夷肆虐！其四，西路岳钟琪部，亦需加紧戒备，严防贼酋声东击西。”

　　雍正死死盯着他，半晌，眼中暴怒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欣慰，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仿佛要将人压垮的忧虑。他没有评价弘历的建议，而是缓缓坐回龙椅，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拟旨……擢顺承郡王锡保为靖边大将军，总辖北路残军……固守待援……死守疆土……凡弃城失地者，立斩不赦……另，命马尔赛为抚远大将军，驻守归化城，以为后援……”

　　议事持续到夜幕深沉。当诸王大臣们拖着沉重的步伐退出养心殿时，人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弘历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殿门口，忍不住回望。只见皇阿玛依旧独自坐在那空旷的龙椅上，身影被巨大的宫殿吞噬，显得异常孤寂。昏黄的灯光下，他正对着那份血迹斑斑的军报出神，一只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腰间那枚皇额娘生前为他绣的、已显旧损的荷包。

　　他默默收回目光，转身步入京城深沉沉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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