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唯有活着
韩文舒被关进后院厢房的第四日,辰时初刻,晨光微透。
送饭的丫鬟依旧默然端着饭菜进了那间囚禁她的屋子。
几日来,韩文舒蜷缩在厢房的角落,双目空茫,神思恍若游离。
平日,这处院子是下人亲戚来府上时,留亲戚的住处。如今关押着人,这处便不似往日常有人来往,此时显得倒是寂静了些许。
如同前两日,丫鬟将饭菜端进去,不作停留,利索的退了出来。
才将门下了锁,却听见有人问话。
“那丫头便是在此处?”
丫鬟下了锁,见来人,忙问安:
“刘嬷嬷安,这处是关押着一女子,不知刘嬷嬷说的是何人?”
“即是关押着一女子,便没错了。你且把门打开,让老身进去瞧瞧。”
“这...裴小主子未放话,任何人皆不可进,奴婢...奴婢不敢忤逆了主子去。”
这丫鬟见刘嬷嬷想进去瞧人,当下想起昨日裴小主子身边的侍从发话:
“裴小主子说了,便是他未发话,任何人皆不可进去,若是有人当此话是耳旁风,家法侍候!”
昨日侍从传裴小主子的话,说到那家法伺候时,皆知其厉害,当下后脊发凉,无人敢不遵从。
如今遇到她们的掌事的刘嬷嬷要进去瞧的话,亦都面露难色。
刘嬷嬷见这丫鬟满是为难的样子,本是要拿出平日的威严来,但听到是裴小主子发话了,又满是狐疑:
“只不过是一小小的丫鬟,何至于劳动小主子亲自发话?”
“奴婢不知,昨儿个晌午,裴小主子身边的侍从来传的话,若有人擅入,家法伺候。”
丫鬟说这话时,只道刘嬷嬷今日定要闯入,说至后面,连带着哭腔。
刘嬷嬷见丫鬟如此,眼神骤然一凛,沉声道:
“平日老身是如何说的,碰到一点事就这般形容。若是遇了大事,岂不是魂都没了。”
丫鬟闻言,忙收起要掉下的泪意,深吸一口气,强压情绪,恢复如常,低头恭声道:
“奴婢知错了!”
见那丫鬟神色如常,刘嬷嬷便未再苛责,只淡淡道:
“罢了,既是小主子发了话,不进去也无妨。只是听闻那丫头似有人探望,说是家中来的哥哥,唤作‘叁子’。
老身不过是代为传话罢了。
既是如此,便叫他回去便是。”
她一面说着,声音略提高几分,一面朝那被幽禁女子的厢房方向望去。
丫鬟见刘嬷嬷并无执意闯入之意,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满心感激。
见她有意与房中女子搭话,也便不再阻拦,只默默退至一旁。
两人静立外院,屏息以待,唯闻风拂檐铃,悄无声息。
片刻静默,就在二人以为房中再无回应之际,忽闻里间传来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门外是何人?方才所言……可是我家人来了?” 韩文舒伏在门上,透过门缝,竭力将声音送出。
她已数日未进饮食,形容枯槁,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黑影重重,显是未曾合眼。
此刻听得“家人”二字,鼻尖一酸,泪意翻涌,声音也微微发颤。
“老身是刘嬷嬷。”门外妇人缓缓开口,
“看门的小厮来报,说有个叫叁子的男子在府门外徘徊数日,上前一问,才知是寻栀子姑娘的。
可如今姑娘这般境地,本该打发了去。
但听闻他风雨不避,守候多时,终究于心不忍,才特来问一声——可有话要带给他?”
韩文舒背倚门板,听着外头话语,数日来麻木的脸上,终于滑下两行清泪。
她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刘嬷嬷只听得门内传来低低的抽噎,知她心绪翻涌,便轻轻一叹,正欲转身离去。
却在此时,门内传来一道沙哑却坚定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如刻:
“劳烦嬷嬷带个话——便说奴婢在此甚忙,无暇相见,更不便出府。
只道府中规矩,新入府的丫鬟不得随意出入。
请他安心归家,不必挂念。奴婢一切安好,待得闲时,自会修书回家,教他宽心。”
话音落下,她轻轻闭眼,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悄然坠地。
她忽而神思飘远,仿佛看见叁子站在村口老树下,捧着那封家信,眉头舒展,唇角微扬。
她的心,竟也暖了起来。
刘嬷嬷正欲抬步,忽闻此言,脚步猛然顿住。
未曾想到,这被囚禁的丫头,竟有如此深情厚意。
那一句句叮咛,如春雨润心,霎时间,她那久经世故、早已坚硬的心肠,竟悄然融化。
她蓦然回首,望向那扇紧闭的门,声音微颤,满是怜惜:
“丫头啊,前路还长着呢,莫要太执拗。
裴小主子那边,我自会去劝一劝。你且收收性子,别辜负了老身这一片心意。”
“多谢嬷嬷教诲。”
韩文舒在门内俯身一礼,虽无人得见,却庄重如仪,声音轻却坚定,
“还望嬷嬷代为传话。至于奴婢眼下处境,还请莫要提及,只照我所托之言转达便可。
奴婢感激不尽,来日必当铭记于心。”
话音落下,门外脚步渐远,终至无声。
直至那脚步声彻底消散于回廊尽头,韩文舒才仿佛从一场漫长的混沌中骤然惊醒。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口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指尖微颤,眼神却渐渐坚定。
她踉跄着朝那碗冷饭走去,心中默念:
我何时竟这般脆弱了?何时竟如此矫情了?
我要活着——我不光要活着,更不能就此认命!
我不能输,祸由我起,她们却替我承担了罪名,而我,怎能逃避?不,我必须好好活着!
便是死,也不能背负着她们的命债苟延残喘!
刹那间,她仿佛在这尘世中重获新生,灵魂在灰烬里复燃。
她想起叁子的到来,想起那血脉相连的依偎,那被人牵挂的暖意,如寒夜中的一盏孤灯,照亮她几近熄灭的心。
她浑身轻颤,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她终于记起:她还活着,她值得活着。
她要在这世道里,好好地、倔强地活着。
思及此,她不再迟疑,一把抓起碗筷,拼命将饭菜往嘴里塞。
饭菜早已凉透,她却浑然不觉,狼吞虎咽,仿佛每一口都是对命运的反抗,每一咽都是对生的宣誓。
饭粒沾在唇边,汤汁滴落衣襟,她也不顾,只知要吃,要活,要撑下去。
就在此时,一束阳光穿透窗棂,斜斜地洒进这幽闭的厢房,直直落在她身上。
那光炽热而温暖,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肩头,也照进她久未开敞的心底—— 仿佛,这世界终于愿意,重新接纳她了。
她终于将饭菜尽数咽下,腹中有了暖意,身体却如灌了铅般愈发沉重。
这几日,水米难进,日夜不眠,心神早已透支,只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
如今这一口饭入腹,像是唤醒了沉睡的躯壳,所有疲惫顷刻翻涌而上。
困意如潮,一波波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几步,扑倒在那冰冷的土炕上,连被褥都来不及拉拢,便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裴瑾立于书房之中,指尖轻抚一封自戍边急递而来的密函,眉宇眉间微蹙。
自边关归来,他心系边陲,日夜不敢稍懈。
那一战,他率铁骑破敌三十里,血染黄沙,终将犯境之敌击退。
然三十里外,穆族大军屯兵不撤,营帐连绵,如狼伺虎,战云未散,边关局势依旧如弦上之箭,一触即发。
此番回京,他身负三任:
其一,面圣陈情,奏明边防危局,恳请增兵;
其二,护送随他出生入死、久未归乡的将士返乡团聚,以慰忠心;
其三,奉旨募兵,重整军伍,未雨绸缪,以备不测。
若非圣上下旨,明言此番归京不必即刻返边,可修整一年,待局势明朗再定行止,他早已点将出征,直赴阳关。
然军令如山,他只能暂驻京师。
恰逢三年一度江南科举视察之职宣于朝堂,他思虑再三,主动请缨南下,既可察民情,亦可借道调兵布防,暗布机宜。
岂料数日前赴江南途中,忽得密报——穆族异动,斥候频出,行迹诡秘,似有卷土重来之兆。
他当机立断,命亲随燕征率精锐先行,星夜奔赴边关查探虚实。
此时,裴瑾正凝神于案前密函,指尖轻压纸角,一字一句细细推敲,心神尽系于边关风云。
忽闻门外一声低缓通禀:
“裴小主子,刘嬷嬷求见。”
他眉峰微蹙,眼中掠过一丝不悦。
刘嬷嬷乃府中掌事嬷嬷,掌内务、管下人,赏罚分明,手段老练。
虽位不及公主身侧的奶嬷嬷,却深得主子信赖,下人敬畏。
平日她只奉命行事,守规执礼,从不主动求见主子。
今日竟亲自求见,必有要事。
裴瑾沉息一瞬,终将密函轻轻搁下,指节轻叩案牍,沉声道:
“让她去正厅候着,我即刻到。”
“诺!”
未至厅前,便见刘嬷嬷已躬身立于门侧,身形笔直,神色如常,恭敬沉稳,面上无悲无喜,一如平日。
唯那微微低垂的眼睫,似藏了三分未言之语。
裴瑾驻足片刻,才迈步而入,声音清冷如霜:
“刘嬷嬷,何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