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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倪青补交了洛芝兰的医药费,还给她请了最好的护工,直到洛芝兰康复出院,再没去过医院一次。
本以为这一世的正牌女儿洛川会觉得奇怪,但她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
到头来,还是倪青先憋不住了。
“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她看向洛川,后者刚刚写完一篇稿子,正对着文档修修补补。
“因为我明白啊。”洛川的手离开键盘,上身转过一半,发丝散落在肩头,投下一片带着洗发水香气的阴影
“你是想弥补过去的遗憾。”
因为过去无法挽回,所以将精力投入到当下,以代偿心理来补足自己曾经的无力。与其说倪青是在照顾洛芝兰,不如说她是在照顾从前的自己。
倪青心中一沉,脑中登时闪过无数个可能性:“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嗯……”洛川的眼里反着电脑屏幕的幽光,故意将话讲得轻描淡写,“知道你有一段很难放下的过去。”
倪青在医院里的表现,很像应激反应。看见伤员时,接到电话时,她都陷入了某种极端的情绪,难以解脱。
洛川猜测,倪青小时候也遭遇过这样一场车祸,或许正是在那场车祸中,她失去了自己的双亲。所以,当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时,她的反应格外激烈,会下意识地感到恐慌,甚至产生一种危机感,担心自己努力建立起的一切又会毁于一旦。
洛川没有如此危险的经历,但她明白这种感受。偶尔,当有人提及母爱这个话题时,她也会回到童年时与母亲相处的时候,产生浓重的惊惧,觉得下一秒就要落下巴掌,脸上会火辣辣地痛。
这同样是一种应激,只是程度和方式不同而已。
说起来,这还是倪青发现的。却没想到,她的创伤比洛川藏得更深,发作得更严重。
“没关系,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洛川搭着倪青的肩,“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
“等等等等,你说清楚点。”倪青被洛川的语焉不详的态度弄糊涂了,一时搞不懂她究竟知道了什么“过去的事情”。
她总觉得,洛川是搞错了什么。
“你,真的想让我说?”洛川犹豫了。
倪青猛猛点头,猛然拔升的求知欲盖过了一切顾虑。
“我知道你不是叔叔阿姨亲生的。”洛川的第一句话就让倪青的眼皮陡然一跳。
“继续。”她故作镇定道。
“你的亲生父母,死于一场意外。”
倪青不置可否,微微抬下下巴示意她继续。
“你应该在孤儿院呆过一段时间,也是在那里认识了映月姐。”
“还有吗?”
“还有,你从前的日子过得并不好,所以,生存所迫,学会了很多正常人没有的技能。甚至,做过一些常人道德所不容的事情。”
倪青沉思一会儿,笑了,揉揉她的脑袋:“说对了绝大部分。”除了孤儿院那一段外,几乎全中。
抛开重生这种非自然因素,这已是从洛川视角看自己,最合理的解释了。
如果她真的如洛川所说,是个幼年失去双亲的孤儿,或许,她心中的纠结也会少上许多。
但她是洛川啊。
是来自二十年后手里沾满鲜血的洛川。
她的罪孽,哪里是换副身体,换个年龄就能洗清的。
椅子发出一阵哗啦声,肩头传来洛川掌心的温度,紧接着是她的脸颊。洛川从背后抱住了倪青。
倪青无意识地抬手,洛川的发丝缠绕在指尖,洛川的心跳顺着皮肤传进了自己的心间。
一下,两下,三下……沉静的,安宁的,仿佛要传颂到天荒地老,仿佛世间万物都抵不过此刻的共鸣。
“洛川,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害怕。”倪青侧过脸,只要再靠近一点儿,就能碰上洛川的鼻尖。
“我怕重蹈覆辙,怕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又会被夺走。”
“我做过太多不能被原谅的事情,我不信神,也不怕死,哪怕真的有什么十八层地狱,我也甘愿受着。但我害怕报应落到你们身上,害怕上天要剥夺我珍视的一切,要让我一辈子背着罪孽,生不如死。”
她说得又快又急,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洛川听着,一定也会糊涂吧。
洛川叹了口气,忽地松开圈着她的手,退后了一步。
倪青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心中有个声音发出尖刻的嘲讽:像你这样的祸害,就该一个人烂到底啊!
“倪青,你摸摸我。”洛川忽地在面前蹲下,牵起了倪青的手,引着她触碰自己的脸颊。
温热的、光滑的、细腻的触感,像被雾浸湿了的绸缎。倪青舍不得移开手。
“发现了吗,我好端端地在你面前呢。”洛川低声说。
“我还在,叔叔阿姨还在,你的朋友们也都在。我们都安然无恙地存在于世上,这就是现实。”
“倪青,你知道熵增定律吗?”
“在孤立的宇宙中,其总混乱度,也就是熵,必然增大,且因无外力作用,永远不可能逆进行,因此,宇宙必然走向热寂。”
“也就是说,混乱才是世界唯一的底色。人类千万年来建立的文明,其实只是混乱中极其短暂的有序,而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也都是悬浮于混乱中的秩序泡沫。”
“我们并不知道短暂的秩序什么时候会消亡,也不知道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究竟会给未来带去怎样的影响。我们唯一能看见并把握的,是当下的有序。”
“所以,没有什么报应,也没有什么地狱,所谓的惩罚不过是一种由有序极速滑向无序的过程,就像几只蜘蛛在细密的蛛网上爬行,交织的振动引发了某处蛛丝的断裂,只是自然现象。”
“用通俗的话来总结,也就是——”
“活在当下。”倪青接过了她的后半句话。
人类的秩序本就脆弱,任何一点改变都有可能引发秩序的崩塌。比如这场车祸,正是混乱世界侵吞秩序的一个缩影。相似的例子,还有太多。
倪青并非为自己脱罪,而是借由洛川的话题,思考自己活在世上的意义。
上一世的洛川的确不堪,她放任自己的恶行,直接或间接毁掉了许多人的秩序,她甘愿沉溺于混乱,最终也消亡于此。
但这一世的倪青,救下洛川也好,与蓝映月结交也好,谁能说她是在破坏秩序呢?
混乱的世界里,你我此刻的存在,你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在有限的生命里,对混乱的无声反抗吗?
“洛川。”倪青的手指擦过她的唇瓣,虔诚地念着她的名字。
洛川笑意清浅,弯弯的眉眼间,透着些许暧昧。
她微微翘起唇瓣,在倪青的指腹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将温度烙进指纹的圈圈缝隙。
“我在。”她说。
天空聚起一片乌云,无形的风吹动窗外梧桐树的大叶,擦出阵阵沙沙声。
“起风了。”
“会下雨吗?”
“要打赌吗?”
“好啊,我猜不会下。”
“那我猜——会下一场很久很久的大雨。”
“倪青。”洛川握住眼前人的手,唤得热烈。
“你知道这样的天气里,我最喜欢做什么吗?”
倪青笑了,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电影。”
“那就走吧,”她狡黠眨眼,“电影马上要开场了。”
…
下午的场次,小众的影片,影厅里空荡荡,只有她们两人。
倪青对照着票根上的排数拾级而上,“7、8、9……”
“嗯?”一路走到最后一排,对上了。
眼前的座位两两相合,分明是——
“8号座……”站在她身后的洛川探出头来,目光掠过椅背上的数字,“在那儿。”说着,还特地指了指中间的座位,生怕倪青找不到似的。
倪青满含深意地瞄了她一眼,默然走上去,坐到情侣座的一侧。
倪青揉揉太阳穴,脑袋歪向外侧,还没碰上挡板的皮革,就被一股执拗的力量拉向另一边,靠上了洛川的肩。
灯光兀地熄灭,偌大的黑暗里,只剩下她们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洛川,”影厅里的冷气开得很足,倪青的声音莫名地有些发颤,“你——”
“嘘。”洛川的气息喷洒在倪青的耳畔,“别说话。”
短暂的沉寂后,银幕上浮现出几行白字:
何为青春?
梦
何为爱情?
梦的内容
倪青听过这部电影的名字,在后世,它有些名气。
电影在一群高中生的狂欢中开场,之后却急转直下,勾勒出了几个中年人的失意。
为了寻找解脱的办法,他们引出了一个论断:人类血液内天生缺少0.05%的酒精,并以此开启了一场大胆的酒精实验。
两人都没有在看电影时讨论剧情的习惯,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放映过程中,她们几乎一言不发,只静默地看着电影中的角色在酒精的作用下找到重启生活的希望,却又逐渐从克制走向疯狂,进而陷入更深的空虚。
倪青冷眼看着剧中人烂醉的模样,仿佛见到十年前,或者说十年后的自己。
因为工作的原因,她的酒量不差,鲜少有客人能灌醉她。
第一次酗酒,是二十六岁那年。师傅死了,而她被“先生”设计,喝下了那杯“酒”。
为了让自己不被身体的欲望控制,她疯狂地灌下最烈的酒,像无数把刀捅进喉咙,呕出无数血沫,仍无法缓解那撕心裂肺的欲望。
她一遍遍唾骂自己,用酒瓶的碎片刺伤自己,甚至,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并没有能力实践这个念头——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样的日子,循环了近半年。
后来,她接受了“先生”的提议,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身体和所有的尊严,求得了一刻的极乐。
她的痛苦结束了。或者说,她的痛苦开始了。
往后十年,记忆残缺不全。只记得她再没放下过酗酒这个“爱好”,因为相比于那些漫长的如履薄冰的日日夜夜,酒精带来的解脱哪怕只是一瞬,也足够成为慰藉。
酒神精神的放纵是一场生命的悲剧,对于她,酒精并非什么救世良方,而是又一层地狱的钥匙。
倪青的眼前映出两幅完全不同的场景,一边是电影连贯的画面,一片是自己破碎的回忆。时而跳转交换,时而在回归现实,聆听到身边人平静的呼吸。
宛若有条不紊地敲响定音鼓,为她天马行空的思想漫游立上归来的信标。
不知不觉,倪青与洛川之间的距离已近到无可附加。
倪青掌心的冷汗尚未干透,转而,便覆上属于洛川的温暖。
她是她的浆,她的舵,她的锚,她的帆。
银幕这头,电影步入尾声,开头的欢快音乐再次响起,狂欢又一次开启,主角肆意起舞,在人群中旋转穿梭,沉醉着,也清醒着。
银幕那头,两个观众在歌声中十指紧扣,唇瓣青涩地相触,触电般地分离,又在下一刻重新贴合。
她们在闪烁的光线中接吻,交换紊乱的气息,与彼此越发激烈的心跳。
灵巧的舌尖描摹唇齿的形状,鼻尖碰撞,细微的吮吸声被无限放大,一路传入大脑,连灵魂都在战栗。
电影的最后,主角纵身一跃,画面定格,灯光亮起,她们同时松开彼此,压抑的喘息间,皆从对方的眼中望见迷醉。
似大梦初醒,不知何为现实。
迷乱的世界里,只有一条真理:洛川。
她是她的过去,她是她的未来,她是她的当下。
她是她存在于世上,唯一的盼望。
若有一天,酒神降临,她希望祂的名字是——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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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名字是《酒精计划》
以下是作者的碎碎念:
写下这一章时,我深陷重度焦虑与虚无主义的泥潭,执拗地认为自己的未来一定是灾难,永远不会变好。
发出这一章时,我刚刚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情绪闪回,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尽管理智上一遍遍告诉自己:“你已经不是十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孩子了,那些过去的事情无法再伤害你”,仍不能摆脱强烈的幻听与被动自.杀意念。
开文之初,我曾收到过一位读者的评论:“写出这么恶心的设定,作者一定有亲身体验吧”。有关本文设定是否虐女的问题我已在第二章的作话中讨论过了,因此不再赘述。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本文的设定,所以也无意苛责这位读者。
某种程度上,这位读者说得没有错。诚然,我并没有经历过如文中主角一般长久浓厚的苦痛,但这并不意味着文中所述的一些情节不带有我自身的影子。
我是个迟钝的人,原生家庭也好,校园经历也好,我曾用忘却和忽视欺骗自己数年,当真以为我生活在满是关爱的世界里。直到某天,那精神麻药的药效忽然过去,如同撤下回忆中朦胧的遮羞布,我方才知道,谎言终究是谎言,创伤永远是创伤。
我痛恨过去,却知道它无法改变,只能一遍遍回忆受创的细节,一遍遍咀嚼当时的绝望,从而,转化为对当时那个无法反抗的自己与现在这个无所作为的自己尖锐的责难。仿佛把一切归责于我自己,就能合理化我遭遇的所有不公和痛苦。
我将这篇文章取名为《不值得被爱的我》,但自我写下这个名字起,我的内心就有一个声音不停拷问:不值得被爱的究竟是你文中的主角,还是你这个作者本身?
或许,我会更偏向后者。
我创造了洛川和倪青,我知道她们注定会相爱,她们并不孤独。哪怕会有短暂的争执和分离,文字的世界之外,也有身为作者的我真心实意地爱她们。
但我呢?我不是洛川,我无法穿越回自己受伤的过去,无法一点点修补那个孩子心中的创伤。
除却迟来的同情,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那同情里也夹杂了太多指责和厌弃。
因为无力,所以幻想。幻想两个毫无保留地相爱的灵魂,幻想她们彼此扶持走向美满的人生,以此作为慰藉。
却也因为幻想,所以对现实愈发无力。
写作对我来说并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读者三五分钟就能看完的一章,我需要花费几个小时去构思和修改,若遇上卡文,煎熬了几天写不出一个字来不说,甚至连梦里都有个人在鞭笞自己,口口声声骂我是个废物。
但我不会放弃。我感恩我的灵感,感恩倪青和洛川的出现,感恩她们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留下的点点滴滴,偶尔,当我构思她们的互动时,会由衷感到温暖。
文章中,倪青的锚点是洛川,因为有洛川的存在,她能找到继续走下去的希望。
而在文章外,我的锚点是写作。我仍然无法解决现实中遭遇的重重困境,无法在心底里抛开自厌自弃,给予我自己本该拥有的爱意。但只要我还有创作的能力,我还可以驾驭文字,可以写出一段段故事,让我的主角们在另一个世界上鲜活地存在,那就不能说我的人生一无是处。
世界混乱,人生茫然,每个人都背负着或大或小的痛苦走在人生路上。我不是医生,更没法治愈什么疾病,我唯一能控制的是手中的纸笔,我写下这段文字,祝愿看到此处的每一位读者,都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精神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