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漏迟

　　董云天傍晚时分被人自侧楼抬回房，这一阖眼却是直接睡到了卯时。

　　是夜，竟好巧不巧做了个噩梦——他梦见在那演武场上，身边的夏浔、花鸿霖、华雷吟和吕肆海，皆倒在了血泊之中，仅剩他一人，持着泯玉，茫茫然不知所往。

　　醒来是浑身的冷汗，湿哒哒袄衫贴在脊背上，难受得很，董云天见状只好打了桶热水来，边擦身子便安抚自己道：荒唐，乱想。

　　清晨窗棂旁鸟鸣切切的，董云天心里有些郁闷烦躁起来。

　　他还依稀记得昨日是被一身长相当之人缓缓抬回的，于是又摇晃着身子，红着脸矛盾起来——他既希望那人是小夏，又并不太希望是小夏，如若第二次在人面前酩酊，便实在很羞愧了。

　　梦醒只微汗湿的脊背，却是让董云天一桶热水都擦得放了凉。他心事重重，手上力道亦不自觉加重，好似要把背后那一层嫩生的皮都擦破了去。

　　且擦完后，又拿起一旁干净袄衫披在身上，虽是暮春时节，可日早露浓，董云天还是打了两个喷嚏，晕头转向地要回身继续入梦了。

　　然而门外却是忽的一阵不轻不重敲门声，来人是夏浔，她的声音隔着一门，迷迷蒙蒙传来：“董公子，有事找你。”

　　董云天甫一听见便慌了神，他袄衫尚且未合拢，身下也只一条单薄的外袴，于是手忙脚乱整理起来，一面还对夏浔喊着等下等下的。

　　可好巧不巧，那条搭在桶边的毛巾掉到了地上，他边向门口走边套上一件薄薄的衬褙子，脚上一个没注意，便踩到了那湿滑毛巾，立刻便一屁股摔倒在地上，而那桶水也应声被一脚踢飞，湿淋淋泼得他全身都是。董云天忍不住大呼出声来，空空的木桶骨碌碌滚到了门口去。

　　夏浔听屋内乒乓作响的，董云天却不作声，这才推门进去看看情况。

　　——只见董家少爷狼狈地一肘撑着地，衣襟大敞开来，露出他胸口一片光洁白色皮肉，由于擦洗的缘故有些泛着红，下身长袴湿漉漉紧贴在两条长腿上，摔得真是很结实，他嘶嘶抽气，将漂亮的五官拧在一道了，止不住地喊着疼。然而等到夏浔快步跑进来扶他起来时，才觉得十分难堪了。

　　倒是夏浔，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的，相处久了也不嫌弃董云天，想着：着凉就不好了，上手便是直接扶住他清瘦腰背，另一只手去牵他纤细腕子，一挺身把人拉起来，再去寻了条干净帕子，递给他，让他先擦擦脸上手上。

　　可董云天却是憋得满面通红，身上几乎被人看光了去。平日里见人均是穿戴整齐的，今日这样乱七八糟的模样竟是入了……自己很在意的小夏的眼，他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于是扭扭捏捏将那块帕子扯得皱巴巴，抿着唇耳根也红透，少有的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夏浔还以为是他身娇体弱的，摔坏了哪里，才会如此反常，随后上下仔细看了一通，此时才发觉，董少爷就套着条湿透的贴身长袴，此时腿都要打起哆嗦，还死死夹紧了，看着别扭得很。这下轮到她失语了，只转过头去平淡地留下一句：“先换一身衣裤吧，莫要受寒了。”

　　董云天可真是要羞愤欲死了，他扯扯衣摆，勉强盖过腿根处，再将手擦干后，推着夏浔肩背便要撵她走，说：“你……你且在下边等着我吧！我自己换就是了！”力气不大，却少见得他有如此态度坚决的时候，于是夏浔也顺着他步子溜到门边，反手捞起那滚倒在地的木桶，替他阖上了门。

　　他仔仔细细听了夏浔渐远的足音，这才三两下除去了打湿的衣裤，换上柜中那一套有皂角气味的干净衣衫。

　　此刻他才头一痛，忆起昨日桌上同阿姐说道的那些似醉非醉的措辞，而后想起夏浔对他种种的好，愈发难堪与心焦。

　　董云天也是个大小伙子，夏浔这样待他，心里酸涩得很，浑身好像都酥麻起来，却又不敢写在脸上，便只好冲着那人不轻不重的撒气，身下被冷水一激，又被小夏目光那样一扫，更是颤颤巍巍似乎要抬起头来……他脑中一团乱麻，却是如何都安宁不下来，索性自暴自弃，在榻上假寐了。

　　夏浔出了房门，才品味出了方才场景当中的一点暧昧。

　　自己也是被他这般忽冷忽热弄得晕头转向了——靠的近了，小少爷好像太娇贵，自己又要红了脸悄悄疏远起来，左右是让她碰不得；离得远了，他又悄悄地要探头探脑贴近过来，同她亲密无间了……对于董云天最隐秘的心思，她似乎是触碰到了那翘起的一角了……

　　董云天昏昏沉沉，竟是睡下许久，直到那太阳上了山坡，夏浔才又敲了一次门，向里面那人问道：“董公子，你可换好了？”

　　闻声醒来后，董云天面色不改，不轻不重朝向外面喊了一句马上来，又伸手去轻轻捶了两下被褥，它只松散地接着捶打，恰似夏浔顺着董云天称得上是娇纵的脾性了。

　　——原只是叫董云天下楼试试掌柜新菜的，却惹了祸，如今菜也凉了，这算什么呢，夏浔在门外兀自想。

　　独自在房内留至巳时，董云天写满了薄薄一沓纸，上头是他来杭后每日要留的日志，只不过昨日醉饮未能写就，于是干脆便趁着今日早起一并写了去，同时平复一番当下混沌的心境……

　　他仰起长而柔美的一条脖颈，黑发很快地滑到一旁，于是伸出手去捋一捋，心中冒出的“夏浔”二字，仍旧回转个不停……

　　待到收笔下楼之时，便见到阿姐同小花在楼底窃窃私语着，而车马已备好在楼外了。

　　他很快地跑下了楼，摸到二人桌旁，搬了条凳子道：“阿姐这便要走了？”

　　“是，铺上不好连着这么许多天缺人。”董梅莺将一盏茶推至他面前，随后董云天便乖乖喝下了，未多问些什么。

　　花鸿霖不敢看董云天，更加不敢看夏浔——一见到这二人，他便又要想起昨日不该听的话，害得头脑混沌，坐立不安起来，于是他便很殷勤地去搀起董梅莺，悠悠送她出了门。

　　门外是暮春的一片天朗气清，午前的菡萏楼格外安静，远处西子湖上亦是平滑清朗的一线。

　　“昨天姐姐同你交代的一件小事，可还记得着？”董梅莺一面轻巧地迈过门槛，一面侧目而视身旁规矩地轻托她手肘的花鸿霖，他忙扯了个笑出来，点头道：都明白着呢。

　　董梅莺也并未对小花那显而易见的扭捏置之不理，反倒是极温和地笑道：“好了，昨日里我也饮过了头，把你说得怕了……”

　　“你和夏浔，都是好孩子，我心里清楚着。现下云天可都要靠着你帮啦，对不对？”

　　她微垂的眼眸似乎闪过一丝狡黠来，语气是更为柔而和缓的。这下花鸿霖终究是茅塞顿开了：合着我是大军师呀！于是片刻后便也绽开天真的笑脸来，柔声顺着她道：“对的对的，姐姐说的是呀……”

　　董梅莺又伸手去捞起她腰间系着的一个顶精美的香囊来：“小花一紧张时，便要盯着这小玩意看半晌，这样喜欢？”

　　不知第几回了，又是轮到他被董梅莺看破，花鸿霖轻轻挠了下微红的面颊，有些羞赧地答：“是呀……我最喜欢的花便是兰了。”

　　于是，董梅莺顺手便解下那坠着绿白穗子的小小香囊，裹挟着一片淡而沁心的兰香进入花鸿霖手心。她眉目带笑，望着又惊喜又不好意思的小花——颇有欲拒还迎的意思。

　　“怎么好收姐姐你的东西呢……”他极为不自在的小声推拒，一方面是因真正的赧然，而另一方面是被董梅莺看穿后的那种无所适从。

　　“收好吧，我便不替你系上了。本就不是什么多贵重的，你若当真喜欢了，择日来汴京，姐姐铺上供你挑。”她总是这般不容置疑的，话里头也带着些自豪。

　　最终花鸿霖还是识相地收入囊中了，而后十分婉转地笑道：“多谢姐姐……既是收了姐姐的好物，这事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了！”他一言又是将董梅莺逗得好笑，鬓边黑发柔柔晃着。

　　远处的董云天从楼上跑下，托着包好的一沓纸来交给董梅莺：“是我这些时日里的手稿，写得零零散散，阿姐拿回去先过目，若是觉得还过得去，便一并按老样子投了去吧。”

　　花鸿霖站在一旁，见托着纸，长发在风中飘扬的董云天，在心头悄悄喊了一声“杜蘅”。

　　董梅莺接过那有些分量的纸包，交与车旁的萍儿手中，与面前二人道别后，便很快地乘车马回了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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