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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心难测陈密语相府深思起惊澜
诗曰:
禁苑沉沉闻漏永,龙袍闲对紫貂冠。
一言勘破千般计,半局残棋万仞寒。
欲问前程托何处,却遣孤臣戍边关。
归来遥见灯一盏,方知风雨有家还。
鹄城八百里加急文书,一路绝尘,深夜抵京。不过片刻,消息已传入野利首辅大人耳中。
是夜月隐星稀,宫墙内外万籁俱寂,唯闻巡夜禁卫甲叶随风轻撞,叮咚作响。野利首辅却并未安歇,他算了算时辰,知晓此刻陛下多半尚未入睡,便换上一身不见品级的暗色常服,不乘官轿,只坐了辆寻常的青布小车,自侧门悄然出府,径直往宫城而去。
宫门之前,层层通传。不多时,便有专候的小黄门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引着他穿过幽深寂静的宫道,一路来到内廷。只是,并未径直往寝殿而去,而是在一处回廊下,见到了那位大内总管,萧景。
萧景亦是一身半旧的内侍服,见了他,脸上挂着那惯常的、恭谨却又疏离的微笑,躬身一礼:“首辅大人深夜造访,可是要面见陛下?”
野利首辅颔首,声音沉稳:“确有要事,需当面奏禀。有劳萧公公通传。”
萧景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低声道:“大人来得不巧,陛下刚刚安置下,怕是已经到了寝宫了。”
话音刚落,正欲再说些什么,忽闻得寝殿的偏门“吱呀”一声轻响,一道身影,竟是自内里缓缓踱了出来。来人身上只着了一件宽松的明黄色寝袍,袍上用银线绣着团龙暗纹,头发未束,只随意地披散着,正是当今圣上。
“可是首辅大人来了?”皇帝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野利首辅心中一紧,哪里还敢立着,连忙疾步上前,对着那明黄身影,便要撩袍跪拜下去:“老臣叩见陛下!深夜惊扰圣驾,请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皇帝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起来说话。”
野利首辅这才躬着身子站起。他借着廊下的灯火,飞快地觑了一眼圣上的脸色,见其并无不豫之色,方才定了定神,沉声奏道:“启禀陛下,方才鹄城传来急报,皇子殿下……于御道上,遇刺了!”
他将“遇刺”二字咬得极重。
“哦?”皇帝脸上却不见丝毫惊乱,只淡淡“嗯”了一声,“人,可有大碍?”
“回禀陛下,殿下毫发无伤,只是受了些惊吓。天佑我大辽,殿下洪福齐天,陛下圣德巍巍。”野利首辅又接着道,“此事,皆因老臣疏于防范,未能提前洞察奸宄之谋。虽事发于鹄城,然老臣身为百官之首,亦有不可推卸之责,恳请陛下降罪。”
“没关系,没关系。”皇帝竟是笑了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首辅的肩膀,“人没事就好,不过是受了些惊吓。再说了,垌儿此去,身边护卫皆是宫里头亲派的,安保之事,亦由楚王府与锦衣卫协同处置,与你何干?首辅不必将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野利首辅只是躬身更低,默然不语。
皇帝似乎也不想再与他讨论这个话题,话锋一转,竟是又问起了那选妃之事:“说起垌儿,他那桩婚事,操办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秀女的名册,已然拟定好了。”野利首辅忙回道,“只是,这初选的时日,不知陛下是何示下?是等殿下回京之后开始,还是……依着旧例,现在便可进行?”
“还是等他回来再说吧。”皇帝踱了两步,望着天边那轮弯月,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算算时日,鹄城大典之后,他也该回来了吧?”
这个问题,问得极是巧妙。野利首辅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皇帝那并无表情的侧脸,又迅速地低下了头。他本欲接话,道一句“殿下归期将近”,却蓦然惊觉此乃僭越之举,终是咽了回去。
他心中念头急转,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句最是稳妥的回应:“一切,皆听凭陛下吩咐。”
“坐吧。”皇帝似乎也未曾期待他的回答,只指了指廊下的一方石凳。不多时,便有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奉上了两盏热茶。
皇帝端起茶盏,慢悠悠地说道:“这名册,你办得很好。只是,到时候,朕会再亲手物色几个人。她们的名字,你便不必写进这名册里头了。”
野利首辅闻言,心中一动,连忙称:“是。陛下圣明。陛下亲自定下的人选,那定然是品貌端庄秀丽,性情温良,皆为上上之选,是殿下的福气。”
皇帝听了,竟是打趣般地笑道:“那也得垌儿自己喜欢才行。”
一时间,廊下又陷入了沉默。皇帝似乎感觉到,这位首辅大人,今夜前来,绝非只为皇子遇刺这一桩事,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又不好开口。
“怎么?”皇帝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为这些事,来吵我的清梦?”
野利首辅闻言,连忙起身,躬身道:“不敢,不敢!只是……只是确有一事,乃是上次陛下亲自安排的,臣……臣下没有办好,心中有愧。”
“哦?何事啊?”皇帝明知故问。
“便是……便是那次廷尉完颜大人被暗杀之后,陛下命臣等彻查其与明教关联之事。”野利首辅的声音,愈发低沉,“完颜旻右仆射,”——他特意将那“右仆射”三字,念得字正腔圆,唯恐自己不慎,说出了“右相”二字——“他循着一些线索查下去,竟发现,此事……似乎牵连到了京中的一些……一些位份极高的勋贵。故而,他不敢再查下去了,臣特来请陛下定夺。”
“勋贵?”皇帝听了,竟是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夜里,显得有几分莫测,“什么勋贵?你不也是勋贵吗?你可是咱们文正公的儿子咧。”
皇帝这般避重就轻,开了个玩笑,却不把话说下去,只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野利首辅只觉得后心一阵发凉,他知道,这是今夜最凶险的一道关隘。他只能硬着头皮,垂着头,回道:“臣……是庶出。”
皇帝似乎并不想听他这个回答,只又追问了一句,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又重如泰山:
“呵…还有你杀不了的勋贵!?”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利刃,瞬间刺穿了野利首辅所有的伪装!他只觉得双腿一软,再也无法站定,一个深深的长揖,几乎要将头触到地上去,声音都带着颤儿:“臣不敢!朝中无论何人,皆是陛下之臣,其生死荣辱,一切……都要听凭陛下圣裁!”
皇帝看着他那副惶恐的模样,脸上却露出一丝冷峭的笑意,缓缓说道:
“每一次,你都把证据搞得那般充实——朕,能不杀吗?”
这话一出口,野利首辅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便已跪拜在地!他心中翻江倒海,却不知究竟是哪一桩事,触怒了龙颜。是富察家的事?还是温迪罕家的事?可这两桩,自己每一次,不都是将详尽的卷宗,呈报了御前了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叩首在地,急切道:“老奴绝无半分忤逆圣上之意!陛下若发现老奴做错了什么,但请赐罪便是!”
一旁的萧景,早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也跟着跪拜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哎,首辅这是做什么?”皇帝却又换了副面孔,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语气温和道,“首辅大人,其实你不说,朕也不会问。区区一个廷尉而已,哪怕是太尉!”——皇帝发现,当他说到“太尉”二字时,野利首辅的瞳孔,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杀了,也就杀了。”
他扶着野利首辅,让他重新在石凳上坐下,接着道:“只要我的首辅大人在,我大辽,便可海晏河清,一切安好。”
野利首辅听着皇帝这番话,只觉得一颗心在冰火两重天之间反复煎熬,一时之间,竟有些感动,哑声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别搞得那么紧张嘛!”皇帝摆了摆手,笑道,“把咱们老萧都吓趴下了!”
萧景极为识趣,闻言忙自己爬了起来,脸上堆着笑道:“奴才就说,咱们陛下宅心仁厚,日夜虔诚祷告,诵谓光影之主,哪里有心思想什么杀人的事?真要杀,那也是杀那些千刀万剐、罪大恶极之人!”
野利首辅亦赶紧接话道:“是极,是极!萧公公所言极是。陛下乃是效法上古圣君,行霹雳手段,方显光主心肠,皆是为我大辽江山永固。”
皇帝似乎对这些奉承之语失了兴趣,只又道:“说到办差,那武毅伯完颜淳家的事,怎么宗正寺的人,又递牌子来和朕说?”
野利首辅忙道:“回禀陛下,武毅伯乃是开国一等子爵,又被世祖皇帝加封……”
“都说了!”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让你放胆去查!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慈手软了?!也罢,也罢!此事,就让西厂的去查吧!”
野利首辅与萧景,闻言皆是一凛,齐声道:“谨遵圣喻!”
皇帝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廷尉一职,就让那个贺楼兴海来试试吧!朕记得,他当年在雍梁都护府,是立有大功的。如今,可还在那边效力么?”
野利首辅没想到,皇帝竟会突然提起这么一个看似不相干的人物。他心中虽是惊疑不定,却也只能恭敬回道:“回禀陛下,贺楼兴海已于前些年,调任朔方都护府了。”
“朔方都护府?那边又没什么战事,就让他回来吧!”
“臣遵旨!”
“对了,”皇帝又补充了一句,“查明教那些事,就让他去!好好锻炼锻炼他!”
说罢,竟是得意地笑了。野利首辅也只能跟着苦笑,口中赞道:“陛下圣心独运,知人善任,真乃我大辽之福!臣下日后定当加强教籍管理,查清明教那些心怀不轨的异教之徒!并加紧筹备,与盘踞西境的明教政教派势力,早日决战!”
话未说完,却见皇帝竟是打了个哈欠,似乎是乏了。萧景见状,赶紧给首辅大人递了个眼色。
野利首辅会意,连忙起身,躬身道:“夜深了,老臣不敢再叨扰陛下清梦。臣,告退!”
皇帝也不说话,竟是已经闭上了眼。
出了寝宫,行至廊下,野利首辅拉住萧景的袖子,从袖中摸出一张薄薄的银票,就要往他手里塞:“萧公公,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陛下近来……可是听了什么人的话?”
萧景却恭敬地将那银票推了回去,脸上神情极为认真:“首辅大人,绝没有!”他又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才附耳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陛下……陛下最近忙着写书呢。说要将他这些年如何做那些小玩具的心得,写成一部传世之作。”
“啊?”
野利首辅闻言,也是大吃一惊。这是……实践深了,要出理论的节奏?!萧景见他这副模样,只苦笑着摇了摇头。二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竟似多年的老友一般,方才作别。
上了回府的马车,在那摇晃的车厢之内,野利首辅闭着眼,在黑暗中,细细思量着方才与皇帝的每一句对话。而后,他的思绪,便落在了那个被皇帝亲口点将的名字——贺楼兴海的身上。他慢慢地,在心中,将这个人的过往,一一捋清:
贺楼兴海年未及五十,官拜参将,已是中举之身。此人生得儒雅,身材适中,凤眸微近视,顾盼间自有沉稳内敛之气度。出身将门,婚后得一子,家室圆满。
其行伍之途始于雍梁都护府——此军府历史悠久,兵锋悍厉,素称虎狼之师。贺楼氏中举后未赴进士试,竟投身边陲,自底层军官做起。凭其殊才勤勉,累功而上,不数载竟晋为雍梁都护麾下黑骑营校尉。黑骑军经其调教,声威日振,终成诸军之楷模。
至天授礼法延祚十年后,贺楼兴海之运途愈见显达。因统领有方,擢为“诸军楷模”。尤以天授礼法延祚二十年沱郡救灾一役,其临危受命、调度得宜,功推第一,特蒙恩赏,更为其戎马生涯添一重金钺之资。
然朝堂之上,从无孤耸之木。贺楼氏之腾达,实与辽国盘根错节之派系相牵缠。当是时也,朝中固有“荒本”、“纥骨”、“勋贵”三派鼎立。贺楼兴海能得青云直上,全赖勋贵一系之经略温迪罕·瑶衡暗中布局提携。
瑶衡者,原同知枢密院事温迪罕·淳之子也,其人任雍梁都护监军时,周旋于纥骨首辅与荒本派之间,煞费苦心。其策也,不拔擢派系昭彰之部,独取黑骑军这般功勋卓著而又派色浅淡者,树为全军典范。既向纥骨首辅显其治军之能,又暗扩己派势力。
贺楼兴海遂以黑骑主帅之身,为瑶衡所青睐。凭借其军事出众,更被视作心腹良材。在瑶衡运作之下,贺楼氏与其部曲荣宠不断,名噪一时,前途由是坦荡。
复有贺赖清祖者,后官至雍梁都护府都护,亦为贺楼兴海之贵人也。瑶衡、清祖二人,一在朝一在边,互为呼应,共为贺楼氏之倚仗。自雍梁都护府时起,便多番提携;及各登高位,仍源源助之,使其步步登云,终成军中翘楚。
想着,想着,马车已是缓缓停下。竟已是到了自家府门前。
他掀开车帘,远远便见,董鄂氏与儿子野利月幸,正各掌着一盏明亮的纱灯,站在那两棵古槐之下,翘首以盼。
夜风微凉,灯暖人静。那两道候门的身影,映入他看尽风云的眼中,竟让他那颗被权谋磨硬的心,泛起一丝暖意。
按:依锦衣卫所奏,明教之内分为正教与清修二派。二派共尊一教宗,亦称教主,奉同一教义。其所异者,唯在对世俗权柄之态度:正教一派主张以教权摄国政,清修一派则不预世俗政事,不涉百姓之治。
我大辽得天下,实赖明教科技之加持。故辽人于宗教一事,多为虔诚。虽有久居夏地之民,渐染俗习,日常奉教之仪不免疏淡,然辽人世代循守明教规训,节色欲,淡饮食,是以勋贵之家多享高寿。然亦有一弊,便是子嗣往往单薄。
其教宗二宗三际之论,以光明与黑暗相衡,宇宙历初、中、后三际而终归净明。教阶自分慕阇、拂多诞、默奚悉德、五明子、阿罗缇、藕沙嗲诸职,各司释经、教务、仪轨、修行之责。慕阇掌《光明法典》修纂之独权,五明子可共议否决尊主之决,仿西天教派枢机之制。服饰皆有定制,慕阇冠五明金冠、衣白袍赤披,选民则服麻棉、禁丝革,色避紫黑,婚丧皆尚白。饮食严戒荤酒,然病者可服蜂蜜,海上信徒特许食鱼,皆须经戒律司核准;婚姻则选民绝俗、听者需经三十日“光明问心”、婚礼交换铁戒;丧葬弃棺椁、禁哭丧,选民天葬于寂灭塔,听者火化撒灰。教中年度行庇麻大典于春分,设玉座、诵赞文、行水礼;月有三际斋日,斋素禁言,以合教义。忏悔之制,听者月向戒师告解,以抄《悔过偶》代诵经。听者欲晋选民,须经三际试炼,背《二宗经》、荒野独居、公开解经;选民升默奚悉德,则须建光明驿、育十听者,以续传灯之命。其传教承三印五明之法,经典夏文译介循天启帝国化胡旧策,核心词留音译;现世复设光明驿于商路、立数字云窟存经、开慈济诊所行医,皆本西域明教遗风。
至于日常修行,选民则日诵七时《宁万赞》、终年素斋且禁乳蜜、观想光明十字;听者亦早晚诵《初声赞》、年守四旬斋期、持珠念诵梵咒,各有定规。京师世家勋贵府邸中,多延请选民居于别院,以便朝夕祷祝,虔心礼敬明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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