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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秽
马车平稳向前行驶,车内的两人四目相对,沉默间,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的辘辘声响。
薛宁怔愣一瞬,随即便明白了贺羽为何会有此举动,一定是自己的心思表现在了脸上,让他看见了她并未消退的害怕。
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担忧,她吸了一口气,努力尝试放松,很快便眉目舒展,满脸平和,方才的忧虑已荡然无存,慌乱的心绪也渐渐稳定。
她将身子稍稍向后仰,眼神却没有丝毫躲闪,认真地看着贺羽。他眼中简单纯粹的真诚,有一瞬间让她怀疑起了自己起初的判断,也许他真的只是因为父辈的情谊而对她有所照顾和期望,并无其他目的。但薛宁马上便遏制住了这种对自我的怀疑,她的感受和贺羽异常的言谈举止是真的,它们都清楚地告诉她,这一切不简单。
她凝神看了许久,却没有在那双眼睛中看见算计和猜疑,反倒是其中的真诚随着两人的沉默,变得更加浓烈。
贺羽方才说的保证似乎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薛宁心下讶异,面上却仍是她努力表现出的平静。他对她别有用心,却又显出真心,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该如何是好。
她既希望自己和家人能够平安,又不愿意欺骗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应该怎样做,才能在保全自己的同时,又不辜负他的真情。
贺羽,你为何不直接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呢?
薛宁心中无奈,爹爹定然不愿见她和挚友之子互相欺骗,彼此算计,可贺羽不愿道出实情,她自然要有所警惕。但她心中仍然期望两人能够坦诚相待,成为真正的朋友,此刻见他流露真情,心中顿时多了份信心。
也许保全自己和真心待人并非对立,她一定可以找到两全之法。
薛宁收起心绪,诚挚道:“公子既出此言,我便心安了,承蒙公子挂怀,感激不尽。”
贺羽见她脸色转变得过快,又沉默许久了才回应,疑她是故作镇定,于是问道:“所言为真?”
薛宁闻言莞尔一笑,郑重地点了点头,含笑道:“我的确很害怕面具人,但我相信公子,既然公子保证了我不会有事,我便不担心了。”她说的都是实话,凭贺羽的能力,定能让她免遭面具人的毒手。
她想请他在爹娘的事情上出手相助,又想寻求保全自己和以诚待人的两全之法,便决定从相信他开始,况且此前她也已经说了要全心信任对方,现在便是付诸行动的时候了。
薛宁明白这个做法有很大的风险,毕竟不知他的真实目的,盲目相信可能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但为了爹娘,她可以赌一赌,赌她的真心可以换取他完全的信任,希望这个决定不是错的。
她见对方沉默盯着自己,以为他是质疑她方才所说,便再次肯定回应道:“我无一字虚言,多谢公子挂心。”
贺羽见薛宁眼中多了前次开口时没有的坚定,知她定是又思索了一番,做下了某种决定,虽不知具体是什么,但看她的神色,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应该还不错。
他轻笑着微微点头,坐正身形,随后便看见薛宁也不再后仰,挺直腰杆坐正了。
“我身上是有什么脏东西吗?”贺羽收起笑容,漫不经心道。
薛宁听他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待反应过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缓缓摇了摇头。
在贺羽眼里,她那副迟疑的模样就像是在斟酌词句,思考着如何掩饰她真正的想法。
没有就是没有,那应该是不消思索便能脱口而出的回答,而犹豫,便意味着有。看来他身上的确有什么,让她想要远离。
“你似乎很嫌弃我。”贺羽倾身淡淡道。
薛宁正疑惑他为何突然那样问,此时冷不防听他再出奇言,眼睛忽地又睁大了。
他今天怎么了?
怎么还没到杨宅?
她稍向后仰,收起惊讶疑惑的表情,迅速冷静下来,眼带浅淡笑意道:“公子屡次救我性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感激不尽,又怎会嫌弃公子?”
她所言非虚,也不怕他看穿,一双眼睛亮亮的,噙着笑意对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迟疑和闪躲。
贺羽默然盯着那双杏眼,其中没有任何阻挡和防御,坦坦荡荡,似是在欢迎他目光的探入,又似在无声地询问他,看清了吗?
他看清了,看清了她眼中的友善与真诚,而预想中的虚伪和恐惧不见踪影。忽然,他看见了那澄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隐藏的怀疑在她诚挚的眸色中无处遁形。
她没有说谎。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神色也变得温和:“那你为何要坐在车门旁?似乎很想远离我,明明已经隔了很远的距离,你却还要向后仰,就像现在,一副讨厌我靠近的模样。”
他又不是瘟神,不过是倾身以便说话,她居然几次三番向后仰,将他拉近的距离再拉开。
“为什么?”见她犹豫,贺羽再次问道。
薛宁微抿双唇,思索该如何回答,知道他不相信自己起初为了凉快的说辞。若是将实情道出,对方可能会生气,可若是胡乱编造理由,对方定然不会相信,看他这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在心里暗自叹息,思来想去,决定实话实说,于是平缓解释道:“贺公子,我没有想要远离你,也没有讨厌你。我坐在车门处,是因为我头上有污秽,怕弄脏了公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面,神色显出些窘迫,觉得有些尴尬,便不再看贺羽,将视线移到了自己左手上。
“而我之所以向后仰,也是为了不让公子看见头上的污秽,绝不是公子所说的那样,还请公子不要误会。”
“污秽?”贺羽边说边慢慢坐正了。
薛宁用余光瞥见他的动作,脸上微微一热,浮起一抹淡红。她仍然保持着后仰的姿势,甚至加大了后仰的幅度,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抿了抿唇试图缓解自己的难堪。
“鸟雀遗粪。”这四个字如烫人一般,她说得极快。
她低着头,看不见贺羽的表情,不知此时他作何想,生气了没有,只能在心里胡乱地猜,如坐针毡地等待他的回应。脑子里面好似有团火,烧得她焦躁不安,头脑发热,偏偏还要尽力维持表面的镇静。
贺羽着实未料到有这茬,一时无言,默然盯着她的头顶,微微皱起了眉头,心里有些不悦。
早知如此,他不会让她上车。
“只有头顶?”
薛宁听他语气冰冷,暗叫不妙,这下不用看表情也知道,贺羽生气了。
她很后悔上马车之前没说,当时尽想着能少走些路,心存侥幸,自认为不弄脏马车就没事,完全没想过被发现之后会面临什么后果。顶着鸟粪和贺羽交谈了那么久,无礼至极,她知道这事是自己做得不地道,羞愧地将头垂得更低了。
贺府的马车不好坐。
她顾不上身体的酸痛,为了拉开距离,尽可能地向后仰,却又拼命将头垂得极低,整个人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一动不动。
“还有左手。”薛宁低声道。
她现在脑子里是一团浆糊,说罢,竟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随即身体支撑不住,向后栽倒,她连忙用左手护住头顶,避免沾有污秽的地方弄脏车厢,右手则胡乱挥舞着,想要抓住某个东西以便稳住身形。
嘭!
她什么也没抓到,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向车板,随后摔到了绒毯上,因为坐在车门边,她的上半身穿过车帘,伸出了车厢。
外面要比里间亮得多,亮得她的眼睛有些刺痛。
“阿宁!”张元见薛宁忽然摔出车厢,有些讶异,想要放慢马车的速度,但见车帘内没动静,便转过头继续驾车,当作无事发生。
薛宁闭上眼睛,然后抬起右手遮住脸,紧抿双唇,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
幸好阿元什么也没说,否则她就憋不住了。
今天不止贺羽奇怪,她自己也很奇怪。
车帘内的人似乎没有反应,她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躺了片刻,平复心情之后才缓缓起身,进了车厢,依旧坐在车门边。
“让公子见笑了。”薛宁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神色,只是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她说完便垂下头,但没有再向后仰。
贺羽见状轻叹息,鸟粪带来的不悦已经烟消云散,方才见她摆出怪异姿态,便觉好笑,他还是第一次见她做出那副滑稽模样,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羞愧而又不知所措。
罢了,他自己要她上来的,也怪不得她。
贺羽知她现下定是感到十分难堪,偏偏还要故作镇定,语气便也软了下来,神色温和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下不为例,你也不必再自责。”
薛宁闻言将头垂得更低,她又想哭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尽做些不得体的事情,不仅屡次出丑,还动不动就想要哭。明明自己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明明不应该感到委屈,这件事本就是她做得不妥,明明贺羽也没说重话,可她现在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方才在车帘外压下的情绪尽数涌上心头,愧疚,羞愤,惧怕,都在肆意冲垮她的防线。
为何她今天什么都做不好?她今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所做的一切却都在将自己往火坑里推。她现下安然无事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厉害,而是因为贺羽没有为难她,若他真想惩治,她早已死了好几次了。
原来,她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昨晚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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