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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孤儿已成梅
四年前凌慕阳也来过荆州,就在那里见到了许多游医,如今细细想来,当时见到的,正是不过年仅十三岁的少女秦施施。
大周疆土广阔,他们不过沧海一粟,却能在荆州有一面之缘,又在金陵结为夫妇。
此念一出,他便又不由得叹道命运真是神奇,竟可以将曾经分隔千里的人凑成一对儿。
凌慕阳望着手中捏着的布料,有些不屑地又把它轻掷回布堆里。
这样粗糙的料子,给她穿上岂非折辱了她。
那人除去看医书,唯一便有些爱美。
她最喜欢着粉色,粉白间色裙在身上摇曳生姿,春色海棠亦比她逊色。
她不喜欢首饰,全身无一件金银玉器佩饰,亦没有耳饰。夜间安置前,她卸下一切浮华,发梢间唯有两根素丝带垂坠,也足够动人得叫人无法移目。
素日里她在药坊里亲自盅药,又亲自收拾干净药柜。
当时他方下朝回府,也道要一起帮忙,她却将他推了出去,活力满满地撸起袖子,绑着襻膊,坚毅地说道要亲力亲为。
当时他不信,告诉她府上药库做好了登记,按图索骥,寻药手到擒来。
可她却板起一张小脸坚持,望着那清丽面容,他心头一软,便也由得她去。
此番来荆州实属突然,他骑马出城后,发现满脑子都是她。
天边乌云映着她的睡颜,停驻水边时,湖面倒影是她浅浅笑颜,在绿林小道策马奔驰时,耳畔也传来阵阵她吹奏的横笛乐声。
纵使她时时牵绕,凌慕阳却丝毫不觉烦躁,反而觉得心中甜蜜。他的风筝线被她拽在手里,松一松,紧一紧,都叫他心中欢喜。
耳畔响起只有他二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殿下,这衣料有些少了。”孟知竹和他身高相仿,却因身着女装帷帽,不得不弯腰驼背向他低声耳语。
孟知竹以为这是凌慕阳在替他挑选衣物,出声提醒道自己备下了衣物,不必凌慕阳再操心。
凌慕阳回过神,看了看如今扮作女装,化名“梅青雪”的表哥,眼中几分柔情断了线,恢复往日理智之貌。
“也罢。”凌慕阳撤回挑选的目光,掩饰了自己方才走神之貌。
身旁程华观的视线无处遁形,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凌慕阳,又忙不迭避开了视线,走下台阶叹道:“殿下,那日江总管来信,王妃已经醒了,我们明日便启程回去了。”
言下之意是提醒他归期将近,一切部署都要早做打算。他并不十分喜欢秦施施,只觉得静王若是有了这条软肋,少不得要向秦府屈服一二,实在委屈。
凌慕阳心下一凛。五年来,程华观锲而不舍,是他身边唯一一个,下定决心要寻到上将军一战而亡真相的人。
也是程华观的坚持,凌慕阳才走到了现在。
兴许是两个人在黑暗中摸索恢复记忆的尝试太过于惨烈,凌慕阳对程华观总多了几分宽容,那日也愿意为程华观和秦施施做一回和事佬。
可再宽容,看到程华观打量他时,凌慕阳心里也渐渐生出了些恼怒,颇有些被人看穿心事的烦躁。
他总说自己不喜欢秦施施,可如今满心满脑都是她,他自个也说不上来到底为何。
心头却不恼怒,只是很想同那不正经的阮道细细分说这些,探查一二。
“不必如此紧张。”像是感觉到二人骤然冷却的气氛,孟知竹低语,握住了凌慕阳的手腕。
他在荆州藏身五年之久,也曾以暗语书信凌慕阳,当时凌慕阳失了记忆,并未能破解其中密语。
眼下凌慕阳方才恢复记忆,已经火速赶来,他相信以凌慕阳在战场上的行动力,他想做点什么,肯定比旁人轻松得多。
他们已是同苦的弟兄,无谓起了争执。
孟知竹摘下了帷帽,面上覆着雪白面纱,眉目轻柔。
这些年,为了躲避追捕,他已经将女子神态学得惟妙惟肖。若非他低声说话,仅凭他坐姿和衣着打扮,确实很难察觉他是男子。
荆州繁华难敌金陵,州府附近不成巷的酒肆饭馆屈指可数,走遍三街两巷,最多的是书坊,其余竟只有两家米店。而似新鲜果蔬、肉禽粮油之类的,便都在一处嘈杂的树荫集市。
凌慕阳几人头戴竹笠,一袭浅色布衣,均着利于行动的束腿劲装。他们正捂着口鼻从集市处经过,凌慕阳在一处安静的小摊处停住了步伐。
那小摊摆得安静整洁,蒸饼的热气在清晨曙光下腾腾而起,空气里飘着芝麻浓香,伴着蜜糖的甜味。
摊主是个满脸褶皱的瘦子,面容黢黑。他见小摊前来了人,忙笑着招呼道:“客官稍等,小摊才刚刚支起火,先看看要点什么,稍等片刻就出炉。”
他们三人便坐在不远处的小木桌处,矮小的椅子不及他们膝高,坐下去之后几人叉开长腿凑近交头接耳。
孟知竹不可思议地用气声问:“你几时爱吃这样的甜食了?”
凌慕阳轻轻咳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指了指干净饭桌上菜单扭曲的字迹,指尖停在了“千层顶顶糕”处,道这个名字奇特,想来吃吃看。
见他振振有词,程华观忍俊不禁,又速速收起那一副了然的神态。
孟知竹虽然并不十分清楚,但是也多少有些明白是近朱者赤的原因。只是两人都知道凌慕阳的脾气,便心照不宣地默默张望,并未多说。
过两日便要启程回京,凌慕阳道荆州风土特色浓厚,又怕孟知竹久住荆州,突然回京会不习惯,自顾自地替他张罗了许多。
若说是替孟知竹张罗的,却买了许许多多孟知竹还是梅青雪都不喜欢的粉色饰品。
孟知竹一路相随,采买时竟也不见凌慕阳多问几句,只有一句:“买吗?”未等孟知竹回答,他便已经付钱了。
“日后定期托人从荆州带便是了,何必殿下此趟操劳。”程华观献策道。
孟知竹笑了,点了点程华观,笑话他未成婚不懂得夫妻之道。“专程带的,和托人带的,是不一样的心意。”
程华观不懂这些,他虽心思比陆万机谨慎,也明白凌慕阳对秦施施都心思。可在他看来,只要买了,那花的心思都是一样的,也并无不同。
“朽木不可雕也!”孟知竹叹气,又想起自己去世的妻子,眼角哀恸一闪而过,坐回了桌边。
“我是替你买的。”凌慕阳澄清道,坚称这些都是给孟知竹备下的。
提到静王妃,孟知竹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我在荆州也早有耳闻,那位秦相的嫡小姐,早年在荆州游医,化名明心,医术高超。只可惜是个女子,否则早该名声大振了。”
说罢他瞥了一眼凌慕阳,果然他神色微动,却没有开口,只是强装淡定喝茶。
“她怎么做到的?”程华观接着发问。两人一唱一和,凌慕阳也并未阻止。
孟知竹道两年前那位明心游医在村里救治瘟疫,仅凭一人之力,将全村上千人口的病情控制住,说来世上也仅此一位。
此话一出,凌慕阳脸上竟生出几分骄傲,嘴角轻轻勾起,仿佛救了上千人的人是他一般。
孟知竹这些年在荆州隐姓埋名,蛰伏于闹市,对外只扮作书铺家的哑女。荆州书铺多如牛毛,其中有些清高文人总是趾高气昂,他寡言少语,也无人觉得奇怪,只心里暗暗骂他们家清高。
两年前,荆州的绿枫村突然闹了瘟疫。先是一人患上咳疾,接着全户人都开始咳嗽。不出两日,这咳嗽之人便无法起身,五日后已无法进食,基本在七八日时,就一命呜呼了。
起初时,大家都不在意,以为不过三两人年老不敌病魔。谁知过了半个月,竟有近百人鸣哀出殡。
一时间城里人心惶惶,众人都吵着闹着将绿枫村的村民关在城外,不允放行入城。
药物紧缺,他们在村子里没有感染的,也急着进城躲避。却因无人得知他们是否隐瞒症状,都不敢放行。很快,城中药物也都被各处富商一扫而尽。
满城上下慌张无措。
当时孟知竹隔岸观望,盼着知府出来主持大局,谁知他只是下令将绿枫村全体村民关在村中,派了重病把守,若有擅闯的,格杀勿论。
愁眉难舒之际,有个自称明心的医女,从明了医庐下来,说要去治疗绿枫村瘟疫。
与她同去的还有两个医庐的男弟子,那二人在村外接应药物,明姑娘便入村看诊。
几人里应外合,入了村,明姑娘便带剩余的强壮劳力在山上开挖了一口新井,又让出现症状和没有症状的人分批而住,村中房屋悉数由她安排。
小小的一个姑娘,指挥起数百号人来也毫不费劲。
据说她面容疏离,实则是个热心人。
众人听她号令,架锅烧火,沸汤蒸煮器具,药物细分,老少不缺。
她话不多,可治病时对孩童却极好,声音温柔,如一泓清泉。遇到丧葬之事,她面容凄凄,默不作声,随棺而行。
医治之时,她与病患同吃同住,一日一顿,无半句怨言,也不见她哭闹,沉着淡定,丝毫不像十五岁的姑娘。
一个月后,绿枫村的村民得以重见天日。知府异常高兴,便总结了其中经验,上报了朝廷。
朝中着人来查看,很快知府便顺利擢升到京中大理寺任职。
“她从未说过这些。”凌慕阳皱起眉头,他派去探查的暗卫也没有说过这个事情。
宫宴见到她时,他也曾怀疑过她便是从前他在河岸对面见到的救死扶伤的女医,却因她年纪尚小,终究未敢相信。
如今听罢孟知竹这番言辞,想来她从来都是如此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只顾他人。
可他还是有些不解。她怎能容忍知府这样窃取她的功劳?吃了亏竟也无动于衷。
“说到底她是个民医,又是女子,说出去也没人信的。”孟知竹目光看向远处河岸。
绿枫村的声音再大,也敌不过官府一纸公文。何况铺天盖地的布告,宣扬得满城皆知知府辛劳,旁人鞠躬尽瘁,又有何人言说?
遥远的金陵就在他眼底,这样冒功的事情,在金陵只多不少。
尔后驿站来了信件,凌慕阳撕开边缘,眼中浅浅笑意转瞬即逝,神色竟有些紧张。
“她有了我的孩子。”他看向孟知竹,紧紧捏着信纸边,不知所措地拍了拍身旁的程华观的肩膀,力道很重。
凌慕阳做梦也不敢想,来去之间,他就要当父亲了。
眼前浮现她的面容,他也不由得眉头一拧。他对女子有孕生产之事知道不多,京中与他年岁相近的人之间,竟无几个育有子女。
那日见秦言来府上报喜,他依稀听了几句,说是要早早地备好稳婆,照顾产妇的日常作息,饮食用度都需万分谨慎。
秦施施身体虚弱,产子需加倍小心才是。
可想到日后她手拉着一个和她相像的豆丁女儿,他心头一软,脸色稍缓,眼中柔情分明无处躲藏,却拉长嘴角道:“哎呀,真是麻烦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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