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当咒术师

　　五条悟对白川百穗的初印象并不算好，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至极。

　　她身上带着奇怪的白火，突然出现在不可能有活人存在的地方，诡异地扑倒在他面前。

　　由于身体上流动的咒力过于机械化，她看起来像是总监部专门为杀死五条悟而制造的实验品。

　　总监部总是期望能有某一个咒术师拥有突破无下限的能力，然后再利用那个咒术师杀死或者控制五条悟。

　　五条悟觉得很可笑。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能够杀死他，那个人为什么还要听总监部的话？

　　所以他从不担心有人能够伤害到他。只担心他身边那些比他弱小得多的人会因他而受害。

　　其实这些都没有什么，真正令五条悟感到厌恶的是她的眼神。

　　那是一双虹膜纯黑的桃花眼，原本隐没在同样漆黑的夜里。被辅助监督的车灯一照，就反射出凄厉而绝望的冷光，带着渴求与欲望的眼神看向他。

　　五条悟并不是第一次接触那样的眼神了，从小到大，他身边总是塞满了这样的人——或者说烂橘子。

　　他们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想要从他身上不断地索取。因此，他才格外厌恶。

　　不过，即使如此，五条悟看着倒在他脚边流血的她，还是把她救了下来。

　　毕竟，死人可说不出自己的目的。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上上下下都满是谎言、有可能伤害到他的同期的家伙。五条悟打定主意要知道她的阴谋诡计。

　　然而五条悟怎么问，都问不出她的目的。她好像一个听不懂人话的机器，不管他怎么逼问，她回答他的都是谎话。

　　他有些挫败。他想，他一定会盯到白川百穗露出马脚的那一刻，然后杀死她。

　　后来，她竟然主动要求和自己一组。

　　五条悟并没有留手。

　　她并不会喊痛，也不会喊停，甚至不会露出脆弱的神色，不管被怎么粗暴的对待都只会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这让五条悟感到有些无趣。

　　再后来，他们一起出任务，他发现这是个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古板一些的家伙。

　　一定要放下帐，一定要用最温和的方式，一定要先考虑最坏的情况……处处都带着自己最讨厌的正论的味道。

　　也是在任务中，五条悟第一次看到她哭。

　　她身上流着血，脸色惨白，沉默地帮助辅助监督处理受害幼童的尸体。然后她哭了，有一滴晶莹的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掉出来，滴到那名幼童的脸上，好像一滴雨水。

　　然后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抬起头，脸上一片平静。

　　没有人注意到那一滴眼泪，除了五条悟。

　　五条悟心想，原来她也会哭啊。

　　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扯了一下，随即别过头去，决定以后缺席任务，不想再看她的脸。

　　反正，她看起来很“能干”又很“责任心满满”的样子，而且并不弱，所以交给她也没什么事。

　　他总是在任务附近闲逛，留下她一个人祓除咒灵。

　　她有的时候很疲惫，有的时候会受伤。不过，她从来没有把自己缺席的事告诉夜蛾，对待他的态度还是那么的温和而沉默，好像一只被拔掉舌头的鸟。

　　这算什么，讨好他？

　　可惜他不吃这一套。

　　后来又一次任务，他接到了辅助监督的电话。说是那个咒灵很危险，白川已经进去很久没出来了。

　　她会死吗？

　　五条悟站在商场里，想起那双平静无波的黑色眼睛，想起那晶莹的一滴泪。

　　他立刻赶了回去。

　　里面的情况并不算好，虽然那只咒灵已经被祓除了，但她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吧？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显露出怒容。好像终于撕下了自己伪装的皮囊。

　　他有些玩味地想，你终于要伪装不下去了吗？

　　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踉跄着，继续往前走，一个接一个地祓除咒灵。

　　她因为失血过多而摔倒在地上，然后又再一次爬起来，往前走。

　　当最后一个咒灵也被她祓除后，她昏过去了。

　　五条悟开始思索。

　　为什么呢？难道她真的拥有所谓的正义？

　　后来夜蛾把他揍了一顿，罚他去打扫卫生。

　　白川来找他。

　　道歉。

　　虽然五条悟觉得没什么必要，还是和她客气了两句。

　　然后她开始尝试解释。

　　事实就摆在眼前，五条悟难以相信她的言语。

　　但是她似乎真的在很努力地证明自己……

　　五条悟背对着她，想起总是努力祓除咒灵的她，想起为死去的孩子流下眼泪的她，想起抱起在马路中央迷路的小猫的她，想起为硝子哼着歌做便当的她。

　　好吧……好吧……

　　难道她也是被欺骗的受害者吗？

　　五条悟心想，在找到新的证据之前，暂时相信你吧。

　　虽然他这么想，但十五岁的五条悟事实上是个相当单纯的人，没有办法做到“暂时相信”。

　　不相信就是不相信，相信就是相信，就是全心全意地相信，哪里还会有什么“暂时相信”的鬼话。

　　颠覆了恶人的形象，他开始发现她身上闪烁着的东西。

　　她性格很好，不管他怎么闹都不太会生气。

　　心地很善良，总是想要去帮助别人。

　　对待他们所有人都是亲和而温柔的态度，总是像姐姐一样照顾着他们三个。

　　很勇敢，从来没有在任务中退缩过，也从来不畏惧咒术总监部。

　　总是尽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有着出人意料的强大行动力。

　　很聪明，但在一些地方也会小小的犯傻。

　　有好胜心，因此非常上进，但是又很少去羡慕旁人，也因此不会被他们的强大吞没。

　　是的，不会被他们吞没，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他们身边的人似乎总是很容易被他们吞没，很容易因为他们而失去前进的方向与动力，从他家族里的人，再到高专里的前辈都是如此。

　　因此，大部分人都会选择与他们保持距离，以此来避免自己被吞没。

　　这是……令人感到寂寞的。

　　不过，有夏油杰和他一起，两个人，就没有那么寂寞。

　　现在是三个人了。

　　白川百穗似乎有一种独特而强大的自信。

　　她并不觉得自己会被谁吞没，也并不觉得自己会被谁改变，只是沉默着站在他们的身边。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大概是她的细腻与敏锐。这并不是指战斗方面的直觉，而是指她似乎有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就比如说，她总是用自己明亮的眼睛长久地凝视他们。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呢？

　　六眼好奇地看着她的眼睛，读了很久很久也不明白。那双眼睛带给他的东西是那么的复杂，又是那么的神秘。

　　他渴求她的眼睛，好像哥白尼渴求太阳。

　　在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他们四个一同外出散步，她还是那么凝望着他们。

　　然后他意识到，那是爱啊。

　　她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很美，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但是又像粘稠而湿润的沼泽——一片一旦踏入就再也离不开的沼泽。

　　五条悟毫无自觉地沉入了这个沼泽。

　　到了冬天，她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五条悟想要让她开心，却没有成功，反而触及了她的雷点。

　　好在她是那么的温柔，并没有怪他。

　　当她为五条悟簪花的时候，他看着她踮起脚尖，有些紧张地凑近自己，看着她刚刚哭泣过带着泪痕的脸颊，感受到她的手指拂过自己的耳边，最后，他听到了自己异常加速的心跳。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入了那片沼泽。

　　五条悟当然知道那是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然而在亲身品尝过这份诅咒的滋味后，他却并不想逃离。

　　一颗黑色的有毒的糖，好像一颗黑色的眼珠，五条悟选择张开嘴巴，把她一口吞掉。

　　后来，她变得更加沉默，总是不在高专，总是拒绝他们，总是对他们说谎。

　　他们吵了一架。

　　她就更不跟他说话了。

　　可是，他很想念她，每一天都很想。

　　于是他才给她写了那张贺年卡。那是一张他斟酌了很久，却又尽力伪装成随笔的贺年卡。

　　他一点都不后悔自己为了写这张贺年卡而熬了一整天，因为这张贺年卡让他在新年的第一天见到了她。

　　很长时间没有见，她长高了一点点，头发也留得更长了。

　　那一整天他都不记得他们去逛了什么。

　　她和硝子牵着手走在前面说笑，他和夏油杰跟在身后。五条悟只是一味地盯着她的背影，让自己的心被她带走。

　　“五条，你觉得呢？”她笑着回头问道。

　　天知道他当时回答了些什么，只觉得百穗身上的光芒要把他吞没了。

　　这是五条悟从没有体会过的事。

　　也是在那一天，他意识到自己的挚友似乎也和他一样，在暗恋着同一个人。

　　后来他们接到了星浆体的任务。虽然她做出镇定的样子，可是他看出，她很慌张。是因为觉得任务很难吗？

　　反正有自己和杰在，不会有事的。

　　她咬了他一口，似乎是因为自己靠得太近了，她有些害怕。

　　下次要注意，不能惹她讨厌。

　　在冲绳，他挂上了“希望能和百穗结婚”的许愿卡，他打算在任务结束后就和她表白。

　　他一直开着术式，打算到他们进入高专结界为止，这件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却瞒不住他们。

　　在那个百无聊赖的深夜，百穗坐到他的身边，像以往一样凝视着他，给他那个自己都不太在意的伤口擦药。

　　那是令他感到安心的凝视，在那个疲惫的夜里给了他许多的抚慰。

　　真好，她也很惦记他，那么……他应该会表白成功的吧？五条悟这么想。

　　他不知道，那个凝视只是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夜晚。

　　第二天，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百穗在他的眼中又再次变得陌生起来。雇佣伏黑甚尔来杀他、与盘星教有牵扯、单独被天元邀请……

　　她又变成了一开始那个身上全是秘密的人。可是这次，她不再解释。

　　他变强了，可是他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他是那么的苦恼，又是那么的困惑。

　　她从天元那里出来后，在他的怀里哭了。

　　她很难过。五条悟意识到她被天元欺负了。

　　可是……好像又不是这样。

　　她不再回来。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气氛都变了。

　　后来他才意识到，她那时在地狱挣扎着。可是当时，他只是因为她的不告而别而愤怒着。他再次伤害了她。

　　那次见面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夜蛾老师告诉他们，白川百穗杀了很多人，现在被判处死刑了。

　　他难以置信。

　　谁杀人她都不会杀人的。她的眼泪、话语、举动都绝不是虚假的。

　　可是冥冥告诉他，她亲口承认了，而且是十分坦然地承认的。

　　那一刻，怒火席卷了他。他无法理解。

　　他要把她带回来，问清楚。

　　他找到了她，但却怀疑着，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袍，瘦了很多，脸颊都有些凹陷。她有着淡淡的黑眼圈，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牙尖嘴利、出口伤人，也变得更加“腐烂”——是的，她好像一盆被弃养的盆栽一样，烂掉了。

　　她几乎成了一个鬼魂。

　　她似乎想要他攻击她，于是他如她所愿。

　　可是他看到她身上交错的伤痕，看到她咕噜咕噜滚出来的药瓶，看到她自暴自弃的微笑时，他还是受不了了。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想起他与硝子的对话。那时他想要和百穗表白，却又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就去问硝子，硝子告诉他，“她或许比你想象地还要爱你。”

　　这样爱他的白川百穗，真的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吗？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他想要验证，于是他去做了。他将那个世界上最扭曲的诅咒还给了她。

　　他不知道该对这个结果感到欣喜还是悲伤，她也同他一样，深陷在这个爱的诅咒中。

　　他们都说白川百穗已经疯了。可是五条悟知道，疯的不只有她一个。

　　他把她关起来，想要知道那个答案。可是她怎么都不肯说，用嘴里流出的鲜血结束了这一切。

　　夜蛾老师说他要作为老师来处理这件事，他相信了他，就把她交给了高专。

　　后来她又被送到总监部。他知道她可能会受苦，可是他没有救她。

　　因为他太想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也因为他无法面对那个被他的诅咒的她，他始终无法忘记当他说出那个诅咒时她的反应。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求你，不要诅咒你自己。”

　　都到那种时候了，她竟然在乎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再后来，他听说她一直不肯开口说话，而且还伤了人，要被执行死刑了。

　　只思考了一瞬，他就知道他要去救她。

　　哪怕和总监部为敌也没关系，哪怕成为诅咒师也没关系，他想要留下她，想要知道她的秘密，想要听到她的解释。

　　除此之外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

　　当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他后悔自己当初对高专的信任。他痛恨起自己来。

　　她被关到带电的笼子里，被打断了腿，被百般折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趴在地上哑着嗓子笑，在凌乱的头发下，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不再是世界上最清澈的眼睛，而是一双属于疯子的眼睛。

　　他痛恨自己，也痛恨这么对她的那些人。

　　他把她带走了。

　　他让硝子把她治好，然后关在了一座房子里。

　　他的人生轨迹因为她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说，他是她的诅咒。

　　五条悟觉得这句话很有道理。

　　她报复般地亲吻了他，最后倒在他的怀里，而他竟然感觉有些宽慰。

　　他知道一切就要结束了，他赢了。

　　她会告诉他一切的秘密。

　　而他，会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拯救她。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