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一颗星

　　与此同时，邓怡楠准备去问数学题。
　　王老师任教十五、十六班的数学，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学生们都爱叫她“王姐”。
　　她在课堂上很严肃，但课下跟学生很玩得开，就是说话的声调有些尖。

　　邓怡楠此前一直不太喜欢她说话的腔调，但京享缘跟她说过，王姐讲题很容易懂。邓怡楠听从京享缘的建议，决定去问问她。

　　“王老师……”
　　数学办公室只有王姐一人，其他老师都去教室坐班了。
　　王姐抬头，见是邓怡楠，很是意外：“稀客啊！第一次见你主动来是吧？”
　　“王老师，我……我想问你一道题。”邓怡楠抱着练习册，声音有些抖。

　　“当然可以啊，问哪题？”
　　邓怡楠走过去，打开练习册指着其中一道题，局促地开口：“这道……”
　　王姐脱口而出：“这题就是中等难度的题目啊。”

　　邓怡楠开始后悔来问问题了。
　　她来之前挑选了好几道题，最后选了道自己认为有点难度的试试水，却被王姐脱口而出只是中等难度……
　　可她真的觉得这题很难……

　　“不过没关系，我给你一讲完，你就会觉得很简单了！”
　　王姐开始给她讲题，一步步引导她思考。
　　“最后就能得出这个答案……”王姐把笔还给邓怡楠，“是不是很简单？”

　　邓怡楠不敢说不简单，不想让王姐觉得她蠢，这么简单都不会。
　　她攥着衣角，嗫嚅了半晌：“懂了，谢谢老师……”

　　“这题是不是很容易理解啊，我还以为你要问下面的创新题呢，”王姐指了指最下面的一道题，“就这题，享缘刚刚来问过我，她倒是很快理解到。”
　　邓怡楠动作一顿：“我就问这一题，那我先回班了老师。”

　　她拿起书准备回班，王姐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她：“思澜啊，我还有事跟你说！”
　　邓怡楠略略微僵硬地转头，眼神有些黯淡。
　　王姐猛地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我记成你们班的思澜了，你是怡楠！你和思澜两人，名字和体形倒挺像的！”

　　邓怡楠抿唇。
　　覃思澜是他们班的文娱委员，长得漂亮人缘又好。邓怡楠自知两人简直是云泥之别，她们体形怎么可能相像？其实严格来说，她们名字也不相像吧……

　　“王老师，是有什么事？”
　　“你们班主任老班这星期不是去外地学习了嘛，他交代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王姐找出一个文件，边看边说，“今天级长开班主任会议说了一件事，学校设立了一个有关夏城生的学习补助，认证为贫困生并且成绩优异的夏城生可以获得学习补助，学校领导给高一级安排了两个补助名额。”

　　邓怡楠听了很欢喜。如果拿到这份补助，她爸妈肯定会高兴的。
　　到时她就说是自己学习得来的奖学金，那样，她爸肯定不会因为她执意来南宜读书而再无端端开骂了。

　　“那王老师，这笔钱什么时候可以下发？”邓怡楠心中雀跃。
　　“这样的，年级那边是打算把这两个名额给一班的许叙白和我们班的京享缘。”

　　邓怡楠怔愣在原地：“为什么……？”
　　“这个补助是有条件限制的，”王姐细说，“除了是贫困生，还要求成绩优异。”
　　“成绩优异”这个四个字狠狠刺痛了邓怡楠，她无法对此作出任何辩驳，因为她的期中考成绩在十五班是垫底。

　　可是她觉得不公平：“享缘并不是贫困生，为什么要给她？”
　　“享缘确实不是贫困生，但几位级长综合考量，她家境也一般，最近家里还出了事，完全够格拿这份补助。”

　　邓怡楠不解，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需要这样的补助？
　　“那成绩呢？她并没有参加期中考……”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这个成绩是综合上学期的，并不只看这次的期中考。”

　　王姐看出邓怡楠难以接受，她起身拍了拍邓怡楠的背：“这是级长商量了，老班和容老师参与投票的结果。这个补助每个学期都有，以后还是有机会的，你也别灰心。”
　　“不过你真得努力才能得到啊。”王姐苦口婆心的样子，“今天开会我好像还听展级提过，夏城生要‘裁员’啥的，成绩不好你会很危险啊。”

　　邓怡楠刹那间觉得晴天霹雳：“裁员？”
　　“好像是吧，没有下通知。”王姐也不确定，“高二那届有几个夏城生成绩没点进步，都吊车尾了，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一些与夏城生有关的事，所以现在领导们都在对夏城生做出进一步的规定调整呢。”

　　邓怡楠没说话，蜷缩的手暗暗收紧。
　　王姐见她一直颤抖，安抚道：“你也不太担心。一切都是未定数，我们还是有很大的概率会继续留在这的。”

　　-

　　五六月是个忙碌的时段，高三进行毕业照拍摄与高考动员，六月七八九号一过，偌大的校园只剩下两个级的学生。
　　原来还是高二的学生匆忙搬入高三的教学楼，学校开始了新一轮的高考倒计时。

　　京享缘被繁忙的学业淹没，每天累得不着东西。
　　一本本做到发皱破碎的练习册，一张张写满笔记和更正的试卷，一次次学不会的无力感与崩溃心态，还有无人时分才能流落的泪水，都成为了她在南宜刻骨的记忆碎片。

　　京享缘不能再像高一上学期那样关注展星隅，她的时间和精力不允许她这么做。
　　只是在偶尔焦虑、崩溃的时候，她会借着去找郁璆琳的机会，偷看一眼他的模样。

　　上天似乎给了她多一些的幸运，很多时候，她没有刻意去找展星隅，却总能意外地见到他。

　　网络上有句很引发她共鸣的话——“比起你的脸，我更熟悉你的背影”。
　　可京享缘认真想了想，其实她更熟悉的，貌似是展星隅的侧脸。

　　在很多展星隅猝不及防出现在她视线范围的偶然中，她总能瞥到他的侧脸，而不是背影。
　　这算不算，是在她离开南宜之前，上天对她的恩赐？

　　……

　　这天，京享缘站在烈日下，看着作为学生代表的展星隅在国旗下做发言，思绪飘回了那天晚上——
　　她对展呈良说：“我想放弃夏城生的身份。”
　　展呈良闻言十分诧异：“你说什么？”

　　“展老师，”京享缘狠狠捏住自己颤抖的手，清晰地说，“我想回本部念书。”
　　“为什么？”展呈良眉宇间尽是不解，“你的成绩很好，再努力一点，再给你一点时间，是能够拿历史部总分第一的！”
　　“不是因为成绩，”京享缘笑得有些逞强，“是我个人的意愿。”
　　展呈良重重叹了口气：“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吗？”

　　京享缘沉默良久，道：“展老师，如果我离开，需要赔多少的违约金？”
　　夏城生在选择进入南宜一中学习时，是签署了合约的，除非是学校方劝退，其他主动离开的请求都将赔偿相关的违约金。

　　展呈良问：“决定回本部念书，你的父母知道吗？”
　　京享缘顿了顿：“知道。”

　　“他们什么看法？”
　　“一开始反对，后面妥协了。”
　　不是同意，而是妥协。
　　“他们尊重你，才会妥协，”展呈良语重心长地说，“可你真的要放弃这样的机会？”

　　京享缘笑了笑，她突然想到刚来南宜这天，她跟方苡悠说的话——“这更像是另一种选择”。
　　“我记得展老师你跟我们说过，夏城本部有两个重点班的学习资源是与南宜一中同步的。”

　　她说：“我这也不算放弃吧，况且，我有信心让自己做出的选择变正确。”
　　展呈良看着京享缘坚定的样子，反倒笑了：“不知为何，你让我想到了小展。”
　　京享缘心头一跳。

　　“他某些方面也像你那么倔。按照他的中考成绩，本该是到南宜最好的高中，也就是南附中读书的。可他不去，偏要来南宜一中。他跟我们说啊，不是最好的高中又能如何，他要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他在一中也能考得比南附中的学生好。”
　　京享缘吸了吸鼻子，睫毛翕动。

　　“这件事我要上报教导处，现在也不能立刻给你答复。”展呈良站起来，“你才高一，如果最后真的回到本部，违约金也不会让你全额赔的。只是，老师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不要轻易放弃这个机会。”
　　“那我等学校的决定。”京享缘朝展呈良鞠躬，“麻烦你了展老师。”

　　展呈良叫住京享缘：“享缘啊，如果需要帮助，你随时能来找老师。”
　　“……好。”
　　展呈良看着京享缘决绝离开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

　　京享缘从回忆中抽离，刚好展呈良过来找她，两人来到队伍的最末端。
　　“学校和本部那边一致批准了你的申请，”展呈良说，“不过你还要在这里完成高一第二学期的学习。”
　　“我知道了，展老师。”

　　“关于违约金的事，你不用担心，我帮你垫付了。”
　　京享缘蹙眉：“展老师——”
　　“我先帮你给了，”展呈良直说，“等你高考完报了志愿，上了大学，你再还回来也不迟。我和敏芳的微信你都有，到时候找我们就行。”
　　“可是……”

　　展呈良拍拍她：“我知道你们家现在很困难，所以你不用那么着急。我们跟你师生一场，虽说不能为你保驾护航了，但老师仍想为你尽最后一份力。回到夏城，不能松懈，要继续加油，老师们能看到你的学习成果，不要让我们失望了。”
　　京享缘忍住哭意，哽咽着点头：“我会的展老师……”

　　前方的队伍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是展星隅的发言结束——
　　京享缘抬头往国旗下看，见展星隅准备转身下台。

　　春末夏初，艳阳高照的晴空之下，阳光已经变得刺眼，京享缘被直射得眼眶生泪，少年的样子也因此而显得模糊。
　　以致于让她产生了错觉——他似乎往他们这边看来了。

　　顾不上多看，京享缘赶在泪水滑落的前低下头。
　　“……展老师，我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你说。”

　　“我离开这件事……”京享缘忍住眼泪抬头，看了眼展星隅下台的身影，嘴角扬起温柔的笑，声音颤动，“能不能先不告诉其他人？”
　　“好。”展呈良叹了口气，“但你要知道，有些人如果不好好道别，可能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吗？
　　那真是很不愿看到的后果。
　　京享缘心中的酸涩情绪又蔓延开来。

　　那就让她自欺欺人一次吧，她更愿意相信——
　　没有好好道别的人，定会再次重逢的。

　　京享缘瞥见展星隅的身影逐渐被人海掩盖，直至看不见、找不到。

　　她在夏城经历过很多个夏天，却只享受了一次属于南宜的夏天，而这个夏天，也快离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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