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雨，将杭州城的夜煮成一锅粘稠的墨。

　　顾凛之的身影在狭窄、曲折、散发着霉味和尿臊气的小巷里急速穿行。靛蓝短褂湿透，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凉，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肋下那道被“蓝蛛涎”侵蚀的伤口，麻木感如同冰冷的铁箍，已蔓延至左肩，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滞涩的钝痛和针扎般的麻痹。他竭力压制着呼吸的粗重，耳朵在雨声、远处运河模糊的呜咽声、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中，绷紧如弓弦，捕捉着身后任何一丝异响。

　　凝香苑不是久留之地。苏婉婉臂弯那惊鸿一瞥的雪蛛图腾，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也烫醒了蛰伏的危机感。那铁塔般的护院铁山，那双使用重弩的手，绝非摆设。他前脚刚离开漱玉阁那片被芭蕉叶遮蔽的阴影，后脚便感觉到数道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附骨之疽，穿透雨幕，牢牢钉在他的背影上。

　　甩掉他们！

　　他猛地拐进一条更窄、堆满破筐烂桶的死胡同，身体紧贴在冰冷湿滑的砖墙上，屏息凝神。巷口外，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快速逼近，至少有三人！沉重的靴子踩在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

　　脚步声在巷口略一停顿，似乎在判断方向。顾凛之的右手悄然滑向腰间，握住了那柄狭长军刺冰冷的握柄。冰冷的触感刺破麻木，带来一丝锐利的清醒。

　　就在脚步声即将踏入死胡同的刹那——

　　顾凛之动了！不是迎击，而是后撤！他双足猛地蹬踏身后湿滑的砖墙，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向后上方倒射而出！动作迅捷无声，目标是头顶上方不远处、另一条更窄小巷的矮墙墙头！

　　“在那边！”巷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喝！三道黑影如同扑食的夜枭，猛地冲入死胡同！

　　就在他们冲入的瞬间，顾凛之的身体已如狸猫般翻上了矮墙墙头，没有丝毫停留，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墙后狭窄、昏暗的夹道阴影里。

　　“追！”领头那人反应极快，厉喝一声，三人几乎同时跃起，试图攀上矮墙。

　　就在他们身体凌空、无处借力的瞬间——

　　“咻！咻！咻！”

　　三道黝黑的弩箭，如同死神的獠牙，毫无征兆地从夹道更深的黑暗中暴射而出！速度快得只留下三道撕裂雨幕的残影！

　　时机！角度！狠辣！

　　“噗！噗嗤！”

　　两声沉闷的利刃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的两人，一个被弩箭贯入咽喉，哼都未哼一声便栽落下去，溅起大片泥水。另一个被射中肩胛，剧痛中发出一声惨嚎，身形失控，重重砸在湿滑的墙上，又滚落在地。

　　第三支弩箭，擦着最后那人的脸颊飞过，带起一溜血珠！那人惊出一身冷汗，攀墙的动作硬生生顿住，狼狈地落回死胡同泥泞的地面，惊魂未定地看着黑暗中弩箭射来的方向，眼中充满了骇然。

　　夹道深处，顾凛之半跪在阴影中，手中的臂弩弩弦还在微微震颤。他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惨白如纸，肋下的剧痛和麻木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汹涌反噬，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射出这三箭，几乎榨干了他残存的体力。他不再看身后，强撑着站起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踉跄着没入夹道更深的黑暗，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浅浅的血色脚印，迅速被雨水冲淡。

　　雨声掩盖了杀戮的余音。他如同一匹受伤的孤狼，在杭州城复杂如迷宫的街巷里穿梭、隐匿、奔逃。身后的尾巴暂时甩掉了，但那股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始终如影随形。

　　---

　　墨鸦靠在一座废弃土地庙残破的门框上，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右肩断臂处那恐怖的伤口，带来钻心剜骨的剧痛。临时包扎的布条早已被雨水、泥浆和暗红色的血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残肢上，散发出腐败和药粉混合的怪异气味。毒素虽然被顾凛之给的药粉暂时压制，不再疯狂蔓延，但残存的“蓝蛛涎”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在断臂的创口深处缓慢地灼烧、侵蚀。

　　他的左臂拄着一根临时寻来的粗树枝，勉强支撑着身体。夜行衣破损不堪，沾满泥污，左肩处一道被刀锋划开的裂口下，是已经结痂的旧伤疤痕——那是细纲中“伏笔旧伤”的具象。面具下的脸因失血过多和剧痛而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在庙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庙门外无边的雨幕。

　　他在等。等少主的信号，或者…等追兵的到来。

　　临清闸引水渠外，韩猛那声充满恨意的咆哮犹在耳畔。他知道韩猛绝不会善罢甘休。凝香苑…苏婉婉…那个名字在顾凛之留下的简短信息中如同冰锥刺入脑海。少主孤身犯险，他必须尽快恢复一丝战力！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泥塑神像基座坐下，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摸索着解开右肩残臂处湿透的布条。每一次触碰伤口边缘翻卷、颜色发青发黑的腐肉，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雨水滚落。他需要清理伤口，重新上药包扎。

　　就在这时！

　　庙门外，密集的雨声中，极其突兀地混入了一丝极其轻微、却带着特殊韵律的脚步声！不是韩猛那种沉重蛮横的步伐，而是如同狸猫踏雪，轻盈、迅捷、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节奏感，在湿滑的石板路上快速接近！

　　墨鸦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左手猛地握紧了靠在神像基座旁的短刀刀柄！不是韩猛！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精准！

　　他屏住呼吸，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蜷缩在神像巨大的阴影里，目光穿透破败门板的缝隙，死死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雨幕中，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土地庙残破的山门前。

　　月白色的素缎长裙在风雨中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却又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青丝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她没有撑伞，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意。那双冰灰色的眼眸，在昏沉的雨夜里，如同两点凝结的寒星，缓缓扫视着破败的山门和黑洞洞的庙堂内部。

　　苏婉婉！

　　墨鸦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凝香苑的头牌清倌人，少主锁定的目标，臂弯带着雪蛛图腾的女人！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追踪而来？还是…巧合？

　　苏婉婉的脚步在庙门口停下。雨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落，流过那双冰灰色的眸子，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她的目光在庙内扫过，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确认环境。最终，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门板的缝隙，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墨鸦藏身的神像阴影处！

　　被发现了！

　　墨鸦心中警铃大作！没有丝毫犹豫，在苏婉婉目光锁定的瞬间，他强忍剧痛，左手猛地发力，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从神像阴影中暴射而出！不是扑向门口的苏婉婉，而是撞向庙堂另一侧早已坍塌了一半的窗户！

　　围魏救赵！制造混乱，争取脱身！

　　“哗啦——！”

　　腐朽的窗棂和土坯被他撞得粉碎！泥块和木屑四溅！

　　然而，就在他身体撞破窗户、即将没入窗外更浓重雨幕的瞬间——

　　“咻——！”

　　一道细微到几乎被雨声完全掩盖的破空厉啸，如同毒蛇的嘶鸣，自身后暴射而至！

　　快！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墨鸦只觉得左侧颈后皮肤骤然绷紧，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死亡气息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来不及完全转身格挡，只能凭着无数次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偏头！

　　“嗤——！”

　　一道极细微、却冰冷刺骨的锐痛，擦着他的左侧颈动脉掠过！带起一溜细小的血珠！

　　什么东西？！

　　墨鸦心中骇然！身体借着偏头的力量，终于完全翻出了窗外，重重摔在庙外冰冷的泥水里。他顾不上剧痛和眩晕，猛地扭头回望！

　　只见苏婉婉依旧静静立在庙门口，月白色的身影在雨中仿佛不沾凡尘。她抬起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宽大的袖口在风雨中微微飘动。而她的指尖…赫然缠绕着一根近乎透明的、细如蛛丝的玉白色丝线！丝线绷得笔直，另一端消失在庙堂的黑暗中，正是刚才那道险些割断他喉咙的致命攻击！

　　冰蚕丝！

　　墨鸦的脑中瞬间炸响！细纲中“袖藏冰蚕丝”的设定，在此刻化作了索命的凶器！

　　苏婉婉冰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看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她指尖极其细微地一颤。

　　“嗡——！”

　　绷直的冰蚕丝瞬间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高频震颤！那根致命的丝线如同活了过来，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无视了数丈的距离和密集的雨幕，再次朝着泥水中墨鸦的咽喉缠绕、切割而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透明的残影！

　　墨鸦亡魂大冒！重伤之下，身体反应慢了半拍！眼看那索命的冰蚕丝就要缠上脖颈！

　　生死关头，他猛地将身体向后一仰，同时仅存的左臂灌注全力，将手中的短刀狠狠向上撩起，试图格开那根看不见的死亡之线！

　　“铮——！”

　　一声极其刺耳、如同琴弦崩断又似金铁刮擦的锐鸣炸响！

　　短刀的锋刃精准无比地斩在了那根绷直的冰蚕丝上！火星在雨水中迸溅！

　　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反震力量顺着短刀传来！墨鸦只觉得左臂如同被巨锤砸中，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短刀几乎脱手飞出！那冰蚕丝坚韧得超乎想象，短刀的斩击竟未能将其斩断，只是让它剧烈地荡开！

　　巨大的力量让墨鸦本就重伤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向后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泞里，溅起大片污浊的水花。断臂处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苏婉婉一击不中，冰灰色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似乎是惊讶于对方竟能格开冰蚕丝。但她没有丝毫停顿，指尖再次微动。

　　“咻！咻！”

　　这一次，是两根！两根致命的冰蚕丝如同两条无形的毒蛇，撕裂雨幕，一根直射墨鸦因摔倒而暴露出的心口，另一根则诡异地绕向他无法动弹的右侧空档，目标直指他仅存的左腿脚踝！角度刁钻狠毒，封死了他所有闪避的可能！

　　墨鸦倒在泥水里，断臂处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积水。毒素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疯狂冲击着意识。他看着那两道在雨水中几乎无法捕捉的透明杀机，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被一种更深的、如同寒铁般的决绝所取代。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带来一丝清明，左手死死握住短刀，准备做最后的搏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两道冰蚕丝即将贯入他身体的瞬间——

　　“铛！铛！”

　　两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如同骤雨中的惊雷，猛地炸响！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毫无征兆地从土地庙侧面一株被风雨压弯的老槐树冠中暴射而下！来人手中一柄狭长军刺舞动如轮，精准无比地格开了射向墨鸦心口的那根冰蚕丝！同时，他身体在空中一个不可思议的拧转，军刺顺势下劈，险之又险地斩断了缠绕向墨鸦脚踝的另一根丝线！

　　冰蚕丝被斩断的瞬间，绷紧的力道骤然消失，发出“嘣”的一声轻响。

　　顾凛之！

　　他落地的姿势并不优雅，甚至带着一丝踉跄，显然是强提着一口真气赶来。玄色的衣袍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微微颤抖的轮廓。肋下的麻木感因这剧烈的爆发而汹涌反噬，让他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白得吓人，唯有那双眼睛，深寒如万载玄冰，死死锁定了庙门口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苏婉婉在顾凛之出现的刹那，冰灰色的眼眸中终于荡开一丝清晰的涟漪——那是惊讶，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她指尖缠绕的冰蚕丝无声地滑落，垂在袖中。她没有再发动攻击，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密集的雨帘，与顾凛之无声地对峙。

　　雨，疯狂地砸落在三人之间冰冷的泥地上，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土地庙残破的山门如同巨兽张开的豁口，沉默地见证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致命而诡异的遭遇。

　　墨鸦挣扎着从泥水中撑起上半身，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玄色背影，又看向庙门口那月白如鬼魅的身影，仅存的左臂紧握着短刀，剧烈地喘息着。

　　顾凛之的目光扫过墨鸦惨不忍睹的断臂和肩头深可见骨的伤口，最后落回苏婉婉身上，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凝香苑的头牌，雪蛛阁的紫鸮…苏姑娘，好手段。”

　　苏婉婉冰灰色的眼眸微微闪动，雨水顺着她尖俏的下颌滴落。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看着顾凛之肋下玄衣被撕裂处露出的、那泛着诡异幽蓝色的伤口，唇边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裂开的一道细纹。

　　“彼此。”她的声音清冷空灵，如同冰珠落玉盘，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传入顾凛之耳中。只有两个字，却仿佛包含了无尽的讥诮与冰冷的杀意。

　　土地庙内外，只剩下风雨的咆哮。玄衣的顾凛之，月白的苏婉婉，泥泞中断臂的墨鸦，构成一幅充满死亡张力却又诡谲静止的画面。暗流在无声的对峙中汹涌澎湃，杀机在冰冷的雨水中凝而不发。谁也没有再动，仿佛都在等待着对方露出破绽，或是…等待着某个打破平衡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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