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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渡
“我怎么不能在这?”
一人抱剑斜倚廊柱,玄黄色劲装沾着些药材粉末,他唇角噙着冷笑,“楼大人日理万机,自是不记得我们这些江湖草莽。”
另一人从后方转出,适时接话,“渝州遭难,我等虽非官身,但江湖子弟讲究侠义,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朝霭浮影里,两道熟悉身影拦在廊下,正是早已离开鄢都的纪寥与江逸舟。
也难怪楼远不知情,自入渝州以来,便日夜不休、寸步不离地守着慕笙清,哪有闲工夫理会旁人。
“子默和小江公子离京,走官道必过渝州,恰逢封城被困在此处。”慕笙清轻扯楼远衣袖,低声解释。
楼大人不满地撇撇嘴,随后嘴角上扬,笑得意味深长,手掌覆上慕笙清的手,与之十指相扣,他今日穿了件槿紫色圆领窄袖常服,同他家阿清天青广袖锦袍甚是般配。
没了宽袖遮掩,两人交握的手明晃晃地暴露于众。
慕辛夷站在人群里,啧啧感叹,他未来“表嫂”的魄力无人能及,当真是嚣张得紧。
纪寥本想询问慕笙清近况,倏地瞟见那双交握的手,他的视线转到慕笙清身上,瞅见对方衣领处若隐若现的红痕,顿时勃然大怒,铮地拔剑直指楼远,“狗贼!你敢……你敢折辱清弟!”
“侮辱谁呢?我家阿清比之'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还要风雅三分。”楼远挑衅似的朝他一挑眉,拉住慕笙清往后一退,避开剑锋。
慕笙清暗自无奈,那句话是这样用的么?
楼远又执起慕笙清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深情款款道:“何况我这颗心,那可是天地可表,日月可鉴,纪公子这般激动?莫非……是偷偷羡慕?”
纪寥气得脸色涨红。
哪知楼远说了这些还不够,接着对慕笙清期期艾艾扮可怜,“阿清,他挤兑我。”
“这种人德行败坏,不可深交。”楼远目光幽深地盯着纪寥,那是个极具攻击性与压迫感的眼神,令人发怵胆寒。
惊得纪寥持剑的手微微一滞。
可惜慕笙清站在楼远身后,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男人委屈地念叨:“不可,不可。”
江逸舟望着这对璧人纠缠一处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哪是折辱……明明是……”
“是什么?”慕辛夷不知何时凑过来,促狭地眨眨眼。
江逸舟瞅了眼他家大师兄铁青的脸,把后半句“明明是两情相悦”咽了回去,笑着摇摇头,“当然是……慕神医风采过人啊。”
慕辛夷眉梢飞扬,故意扬声道:“兄长你听听!连江兄都看出你被某位大人'风采折服'了——”
“胡闹!”慕笙清自然能听出慕辛夷的曲解调侃,当即耳尖发热,同楼远交叠的手指蜷了蜷,安抚疑似呷醋闹脾气的某人,他斟酌了一下语句,道:“子默别误会……嗯……”
慕笙清一时犯了难,他要如何解释才不会显得欲盖弥彰,眼前两人都在等着他的答复。从楼远稍稍发抖的掌心就能感受出,他也紧张慕笙清的答案。
默了半晌,他抬眼庄重道:“子默性情刚直,许是对我家遥槿有些许误解,他虽偶有放浪形骸,却绝非荒淫无道之辈,故那句'狗贼',未敢苟同。且我同他,相知相许,情投意合,更无折辱一事。”
“外子先前言语若有冒犯,烦请子默着我薄面谅解一二。”
语罢,他松开楼远的手,倾身施了一礼。
身旁人呆愣当场,脑中轰然,左一句“我家遥槿”,右一句“外子”,字字砸得他心花怒放、眼冒金星。他禁不住傻笑,指尖无意识摩挲腰间玉佩。
我家阿清果然爱惨了我,如此迫不及待便认了名分。
“阿清!”他再按捺不住,猛地将人拦腰抱起,原地旋了数圈。
“放我下来!”慕笙清急得去掐他后颈,楼大人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人,但依然搂着亲昵地蹭了蹭了他的脸颊,旁若无人亲热道:“我现在就修书让老头子去慕家提亲好不好?”
“要我入赘也成。”
这么久了,慕笙清还是听不惯他这番大逆不道的称呼,德昌帝不过不惑之年,哪就当得起“老头子”了?
“不好。”他淡声回绝。
楼远耷拉下眉眼,“为何?”
“你想让舅舅即刻冲到渝州收拾你么?”慕笙清浅叹一声,没好气道。
“行吧……”楼远可怜巴巴垂首,忽觉衣襟被拽下,随后唇角一软。慕笙清踮脚的模样像初春探枝的梅花,一触即离的亲吻里还混着药香。
不待他反应,便被那人推了出去,“阿远不是要去接手城中兵防?快去吧。”
等回神,寺门前仅剩他独自立在熹微里,风吹起衣摆略显孤单,他指腹轻抚尚有余温的嘴角,忽地笑出声来,哪还有半分委屈模样。
慕笙清打发了人,回去时就见三道目光便齐刷刷刺来——慕辛夷揶揄地挤眉弄眼,江逸舟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而纪寥……犹如被雷劈劈过的梧桐木,整个人透着呆滞。
慕笙清被几人看得尴尬异常,他握拳抵唇轻咳,欲要开口。
纪寥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喉结滚动数次,才道:“清、清弟,你当真……当真心悦那厮?”
“自然。”
“不是被胁迫?”
“自然。”
“不是他勾引你?”
“……自然。”
纪寥一下子没话说了,长廊陡然安静下来,慕辛夷见状拉住他家兄长,缓和气氛道:“兄长,不是说有新药方?”
“清弟。”
慕笙清正要掏药方,却听纪寥抱拳施礼,郑重其事道:“是愚兄鲁莽,未辨实情便妄下论断,唐突了清弟与楼大人,改日必当亲自向楼大人赔罪。”
慕笙清伸手虚扶,“无妨,子默言重了。”
“大师兄何必自责。”江逸舟笑着上前打圆场,“楼大人素来豁达,定不会放在心上。”
“咱快进去吧,还有病患等着呢。”
自纪寥和江逸舟因瘟疫滞留渝州,日日都会来安济寺协理疫务。
纪寥忽而压低声音道:“清弟,我昨日听说,这安济寺原有一高僧,名迦渡,生于此处,后因观星能力出众,赴西离任钦天监监正,听寺里僧人说,他好像从西离回来了。”
“如今渝州疫气冲天……”他拧紧眉头,“这节骨眼回来,莫不是嫌命长?”
“许是……回来瞧瞧吧。”慕笙清轻叹,又见纪寥眼神钉在自己腕间。
“这淤青——”纪寥扣住他手腕,“那混账欺负你?”
慕笙清不着痕迹地抽回手,袖口滑落掩住那片青痕,“子默多心了,是我不小心撞到的,与遥槿无关。”
纪寥狐疑地了会,终是作罢。
三人步入内堂,陈太医正为重症患者施针,药童们捧着药碗疾步穿梭。病榻间的呻吟声虽未断绝,但已不似先前那般撕心裂肺。角落里叠放的草席仍堆在那里,只是新添的少了。
“陈太医。”慕笙清将新药方递过去,道:“此方略作改良,或对疫毒有效,请您过目。”
陈太医接过药方,视线扫过纸面,蓦地顿住,上面芒硝与大黄的配伍比例极不寻常。
良久,他抬首犹疑地问:“这方子……”
慕笙清并未多言,只向他略微颔首。
“老夫明白。”陈太医领命退下。
至正午时分,寺外传来规律的叩门声。凌宵提着食盒静立檐下,直到药童引他进来,才轻手轻脚将食盒放在角落几案上。楼远特意嘱咐过,莫要惊扰病患。
来渝州多日,慕笙清未曾见过楼远身边那几个亲卫,本以为没随行,不想是被尽数派了出去。
“慕神医。”凌宵打开食盒,道:“老大让传话,方家老小已安置妥当,您料得准,果真有人去灭口。”
“辛苦。”他说。
再次见到凌宵,慕笙清心底有些许愧疚,毕竟当初骗人的是他。
“凌宵。”他没忍住问道:“那日是我对你不住,不知遥槿可有罚你?”
这话可算打开凌宵的话匣子,他贼头贼脑地左右张望确认没人,突然龇牙咧嘴揉起后腰,凑近诉苦:“哎哟慕神医您这一问,我这屁股又开始疼了!”
见慕笙清脸色骤变,又赶紧嬉皮笑脸地摆手,“玩笑玩笑,其实老大也就罚我扫了三日茅房,擦了五日兵器——”
他抬手假装抹眼泪,“您知道最毒的是什么吗?老大让我滚去衙门抄二十遍卷宗,二十遍啊!您瞧瞧!我这握刀的手现在写字还抖呢!”
面上说得欢快逗趣,凌宵心中叫苦不迭,他永远忘不了,慕笙清失踪的那日,整个锦衣卫衙门静得如同空坟,大气不敢出,楼远那张俊美近妖的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比暴雨前的天色更瘆人。任谁去禀报个事务,不被挑刺挑得褪层皮都出不了书房,连太子殿下过问缘由,都被不软不硬地呛了两句。
慕笙清面露愧色,刚要开口,凌宵眉飞色舞地打断:“您可别往心里去!老大就这德行,自打那天起,东院的弟兄都被他罚了个遍,不过……”
他幸灾乐祸眯起眼,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最惨的当属户部邵大人,那老匹夫压着赈灾银迟迟不拨款,老大直接带我们去户部大闹一通,气得邵大人日日堵在御书房哭诉,说锦衣卫目无法纪,要求严惩。”
慕笙清闻言一愣,难怪楼远能这么快就赶到渝州来,竟是这样……
“那岂非……得罪户部了?”
“户部本就是二皇子党羽,整日给人使绊子,都是家常便饭了。”凌宵满不在乎地摆手,“您不知道,户部的老家伙每逢上朝,老大说东他必说西,还喜欢跟陛下告状——”
语及此,凌宵神色一变,学着老臣佝偻腰背的模样,捏着嗓子道:“陛下明鉴啊!楼指挥使这是要造反呐!”
慕笙清听着哭笑不得,他翻了翻随身药袋,之前还剩下不少好东西,他没用上,便索性都给了凌宵当补偿。
他分次拿出,全部塞给少年,“牵机粉、腐骨水、生息丸,你们在外行走,这些防身的、治伤的你都拿着,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都给我啊?”凌宵傻了眼,看着怀里的瓶瓶罐罐手足无措,感动道:“慕神医您可救了我了,奚芜绮那个可怕的女人配的药苦得能呕出胆来,我跟老大抱怨,他嫌我窝囊,说我不是个大老爷们。”
少年一脸哭丧,“要我说啊,我们老大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
话到一半,他又闭上嘴,警觉道:“慕神医,您千万别说我告状,他要是晓得我在背后蛐蛐他,指不定又要罚我,我二十遍还没抄完呢。”
“好,我不告诉他。”慕笙清掩笑轻咳,推人出了安济寺,嘱托道:“傍晚我便回去了,告诉你家老大,不必来接。”
凌宵抱着满怀药瓶,尚在愣神间,寺门已在身后缓慢合上。
傍晚时分,日落黄昏。
忙到最后一个病人安顿好,慕笙清才从药堂脱身。今日病患虽多,幸而重症者寥寥。他揉了揉酸胀的腕骨,踏着石阶缓步而下。
忽闻身后咕咚咕咚的声响,转身见个小沙弥跌跌撞撞追着滚落的橘子。一身灰扑扑的僧袍,拖着沉甸甸的竹篓行囊,腰间铜铃随奔跑叮当乱响,那短小的步子哪赶得上滚得飞快的橘子。
他见着,往回走了两步,正好截住滚到脚边的橘子。弯腰拾起时,小沙弥也气喘吁吁赶到跟前。
“拿好。”
“多谢施主。”
小沙弥放下竹篓,双手合十深深一揖,摇头晃脑着说:“我与橘子本无缘,施主捡回,是您对我的布施;我与您有缘,方得此因果。”
一番言语像是学着长者的口吻说话,慕笙清忍俊不禁,正想主动帮他拿竹篓,旁边霍然伸出一只骨节宽大的手,将其稳稳提了过去。
“阿清真不乖,又想惹我心疼了?”熟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融着嗔怪的笑意。
“阿远?”慕笙清微怔,“你怎的来了?我不是让——”
“我还不知道你?”楼远的语气满是无奈的纵容,“一天到晚净不让人省心。”
“片刻不盯着,就要上房揭瓦,偏不知晓自己身子经不起折腾。”
“就捡个橘子……”慕笙清在他灼灼的注视下倏然噤声。
小沙弥挠着光溜溜的脑袋,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眼前这两个好看的人,虽说像在拌嘴,可那眼神里的熟稔亲近,分明是关系极好的样子。
正欲取回行囊,忽听一声清唤,“忘禅。”
“师父!”小沙弥忻悦回首。
来者约莫三十来岁,一袭打着补丁的褐色僧袍,外面罩着一层暗绯色的袈裟,右手捻着一串佛珠,一步步从石阶上漫步下来。
他行至人前,先抚了抚小徒儿的头顶,方才抬眼,道:“阿弥陀佛,二位施主。”
楼远略一颔首,唯慕笙清执袖作揖道:“皇叔,别来无恙。”
迦渡一愣。
“……是小九啊。”他手指转着佛珠,叹息道:“贫僧早非西离皇族,唤作迦渡便可。”
慕笙清说:“迦渡大师,您不该进城。”
“贫僧在此长大,自当回来。”迦渡神色平淡,周身萦绕着一股悲戚,“况且……贫僧尚有一桩心事未了。”
他又朝向楼远,对慕笙清说:“这便是你选择之人?”
他轻笑,居高临下地睨着两人,攥着佛珠的手指越来越快,意味不明道:“但愿你能得偿所愿。”
慕笙清不解,欲要询问,长阶尽头突现一抹人影,“迦渡大师,王爷候您多时。”
闻此,迦渡拎走楼远手上的行囊,再度冲二人一礼,携忘禅往安济寺而去。
“王爷?”慕笙清望向楼远,“安济寺那位是……”
他初到渝州时,安济寺老主持曾叮嘱:西苑住着贵人,莫要靠近。
“顺王萧悻。”楼远道:“先帝第八子,自幼体弱,便遵皇命养在寺中。”
他侧首笑意晏晏,“我答得这般详尽,阿清是不是也该说说那位迦渡大师?”
慕笙清别过脸,“你会不知?”
“可我想听你说。”
“迦渡大师……是我父皇的堂弟。”他说:“当年父皇刚刚践祚,东云与西离正僵持不下,送了个怀有身孕的宗亲夫人过去,谎称腹中胎儿是皇子。”
“那孩子就是迦渡大师,因他极少回西离,连皇室玉牒上都没留下他的名字。”
楼远目视远处的师徒二人,伸手刮了下慕笙清的鼻尖,笑道:“阿清说得不错,与锦衣卫的卷宗分毫不差。”
“只是……”
“怎么了?”
楼远看了眼那小沙弥,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那孩子,与墨泫有几分像。”
慕笙清也顺着望去,却只瞧见师徒俩转过拐角的背影。
暮色渐浓,楼远将人往怀里带了带,“回府。”
“走慢些。”慕笙清揉着腕骨,“今日施针多了,手有些僵。”
话音刚落,楼远低头呵着气,拢过他的手,十指一根根揉过去,“这样可好?”
“嗯……”
青石长街上,两道人影渐行渐远。晚风拂过花树,将满地残红吹成一场绯色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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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出自《诗经·陈风·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