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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我恨不能跪下来谢谢他们,可是嘴巴好像被麻醉了一样,说不了话,身体也像结了冰一样寒冷,迫切地想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将自己包裹起来。
微微睁开眼时,眼睛痛得像是用细针撑开往里面洒盐水似的,止不住地疼,疼得直掉眼泪。
近处,模模糊糊看见几张陌生的脸。远处,似乎是一面极宽阔的湖泊,青蛙的叫声连成一片——似乎不是在高速路上,而是在某处田野间。
沈医生俯下身将后座调低,用手机灯光照了照我睁着不动的眼睛,转头望向旁边同样拿手机照亮的三个陌生人,质问:“你们给他喝了什么?”
一个剪寸头的青年揉着沾有血渍的下巴,探过头来说:“海乐西片……”
“哪来的?”沈医生冷冰冰地问。
“萧哥给的……没敢给他喝多,怕有副作用,就,就帕子上沾得多了点……”一个瘦高个小声说。
“准备绑他去找谁要钱呢?”岑先生岑景之靠着车门点了一根烟,刚要递到嘴边就被沈医生用手里的剪刀剪断了。
“我们没要钱,绑到人了,拉去给萧哥,萧哥自己安排。”另一个微胖的青年揉着肚子说。
岑景之笑了,从沈医生手里接过剪刀,丢在驾驶座前面的抽拉工具箱里:“安排,怎么安排?做人肉包子?敲诈勒索?还是挖器官卖钱?”
“这我们哪知道……”三个陌生男人面面相觑,躲躲闪闪地说。
“促醒剂喷了,怎么没用?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让他醒过来?”沈医生见问不出什么,换了个话题问。
“这我哪知道啊沈医生,再等等吧……海乐西片是萧哥弄来的,要不你打电话问问他吧。”寸头青年挠着后脑勺说。
“我打了,关机,没人接。”沈医生说。
“那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也没见过萧哥啊,也不知道他家住哪,都是电话联系的。”瘦高个抠着鼻子一侧的淤青,低头出主意说,“要不这样吧,沈医生,你放了我们吧,我们帮你找他。”
沈医生冷笑:“不是说没见过萧哥吗?哪来的药?手心里自己长出来的?”
三个陌生男人自知失言,打了个对眼。
“快递寄过来的。”寸头男想了想,说。
沈医生直视寸头男的眼睛:“哪家快递?什么时候拿的快递?快递箱子呢?”
寸头男答不出来,正打算小偷荡秋千——贼能忽悠呢,沈医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冯强,我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他醒不过来,我打电话给你爸妈,你自己看着办。”
冯强不说话,沉着脸歪过头去。
岑先生从兜里拿出一根棒棒糖拆开,叼进嘴里,微笑着说:“沈先生,要不我还是报警吧,费这个脑筋干嘛,你想让他们重新做人的想法不现实,人家说不定压根不想当好人呢,就想挨几顿毒打进去吃牢饭呢。”
沈医生面容忧郁,望着岑先生,说:“那你呢,你问他们要钱又是什么意思?你就这么缺钱?连绑匪的钱都敢要?”
岑景之耸耸鼻子,轻哼一声:“我就诈他们一诈,他们愿意给,我也办法。”顿了顿,又略显惊讶地说,“哦,沈先生是在担心我吗?”
沈医生道:“我两个小时候后要飞北京……”
岑景之微微一笑,移开眼说:“哦……那你们慢慢聊,我去接几个单,等你们聊好了,我再回来接人。”
沈医生沉声:“岑先生!”
岑景之恹恹地回过头:“干嘛?”
沈医生冷冷地道:“冯强转给你的两万块,还给他。”
岑景之点了一下头,怔怔地拿出手机,扫了冯强递过去的手机。
“抱歉,沈先生,我还要忙着赚钱,先走了。”岑先生将嘴里的棒棒糖嚼碎,红着眼睛咽进肚里,转身挥手作别。
沈医生目送岑景之离开后,转身看着寸头男:“冯强,岑先生撞了你的车,这两万块,就当是赔偿了。”
冯强皱眉,抓了抓受伤的肩膀,困惑地说:“那个,沈医生……你之前在那边跟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和岑先生拍照报了保险了……这个钱,岑先生说,原本是帮顾清予要的精神损失费……”
沈医生目光顿住,垂眸看了一眼躺着不动的我,命令:“把他扔湖里喂鱼去吧,你们绑错人了。”
三人惊讶地“啊”了一声,沈医生盯着冯强的眼睛,眼神淡漠:“你们绑错人了,这是给顾清予家里打扫卫生的护工。”
三人又惊讶地“啊”了一声,沈医生瞪他们:“扔啊,反正三天之内他又醒不过来,趁现在没人没见,荒郊野岭的,赶紧扔了赶紧走吧。”
冯强知道绑错了人,脸色又得意了起来,搓着手笑着道:“沈医生,这……这不太好吧,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再等等,说不定一会儿就行了呢。”
沈医生双手环抱:“哦,现在知道是人命了,你们原本绑顾清予是怎么想的,打算干啥,说吧!”
冯强窝窝蹩蹩地道:“就……听萧哥说……看顾清予不顺眼,搞他,给他一点颜色看看……拍点小视频什么的……威胁他,让他在学校混不开……”
靠,还好清予没有回家……
清予,我的清予……我……
“咳咳咳……”我嘴里忽然咳出了声。
离我最近的冯强见我忽然歪着脖子挺起身,吃了一惊,跳起脚来,缩紧脖子张牙舞爪道:“沈医生,他醒了他醒了!”
沈医生扶着我的头,又往我鼻子和耳朵背后喷了两次促醒剂。
“咳咳咳……”我仿佛在水下憋了许久被人打捞上来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浑身打着冷颤。
“送,我,景光,去景光,KTV……”我一把抓紧沈医生的胳膊,喘着气,一个字一个字大声地说着。
“什么?”沈医生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说话声。
我张大嘴巴又说了一遍,努力地将每一个的字音都说准确。
沈医生仍然没有听清我要说的话。
“他说他要去什么景光屋……应该是景光大酒店吧,顾玉龙跳楼的那地儿。噫,去哪干啥,那地儿已经被查封了。”冯强说。
“什么啊,他说的是他想去井冈山。”瘦高个说。
“屁,他好像说的是他要回凤祥公寓。”微胖男说。
我狠命捶打着酸酸麻麻还不能立即站起来的双腿,正准备找手机打字时,岑先生走过来了,两手揣在风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哎哟,小伙子醒了啊。两百块钱车费,不贵吧?”
“送、我、回、景、光、百、合……”我费力地撑起上半身,伸长脖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哦,你还要回KTV啊,那就三百块,等会儿记得付啊。”岑先生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冰凉的额头说,“你是不是冷啊?”
我点了点头,感激地望着岑先生。岑先生弯腰将身上的风衣搭在了我的肩上。
沈医生问岑先生:“你怎么没走?”
岑先生从另一侧绕到驾驶座,将钥匙插孔里,尾指残缺的那只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绛红色的菩提珠,与车钥匙轻轻碰撞发出丁丁的细碎的声音。
“沈先生,很抱歉,这是我的车,车上坐着我的客人,我要是走了,你帮我开车回去吗?”他轻轻地合上车门,打转方向盘。
沈医生低下头,沉默不语。
——
我在景光百合KTV下车后,东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
我脱下岑先生的风衣,握着手机哆哆嗦嗦付完车费后,拉开车门就冲了进去。
“清予,清予我回来了……”我傻乎乎地推开洗手间最里间的小门,看着空无一人的马桶,懵了。
“清予,顾清予呢?”我丢了魂一样在洗手间里推门寻找着,叫着他的名字,跌跌撞撞地又绕回了包厢。
“顾清予呢,你看见他没有,钟海……卫薇……小麻雀……清予呢,他在哪……他去哪里了?”我捂着越来越疼痛的嗓子,咳嗽着,心慌意乱地摇晃着喝得烂醉如泥钟海,摇晃着摸着肚子酣睡的小麻雀,试图叫醒躺在地上做美梦流口水的卫薇……包厢里的每个人,我都问了,没有人回答我,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都像一夜之间陷入昏迷了一样,怎么叫也叫不醒。
“清予……清予……”我疯了一样,一遍遍固执地翻着包厢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他的书包,寻找他离开的蛛丝马迹……
“清予……”我壮着胆子去敲了别的包厢的门,没有人应,即便有,也被大声吼骂了出来。
我弄丢清予了,他不见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一定是被坏人带走了,不,他也有可能是等不到我,失望了,自己走了……
“清予!”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爬上了我的双腿,我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抱着头大声哭了出来。
“你喊什么呢!呜呜啊啊的。大早上的你不睡觉的吗?”卫薇披着头发,拉开包厢的门,一脸倦容地看着我。
“清予,我找清予,你看到他没有!”我慌忙擦掉脸上的冰凉的液体,撑着不停发抖的刺痛的双膝,忽地从地上爬起来,拖着身体一瘸一拐地跑过去问她,“告诉我!清予他去哪了?他是不是回家了?”
卫薇看着着急忙慌的我,一脸淡定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嗓子怎么了,昨晚上喝酒喝多了吧?怎么嘴巴上都是血,都听不清你说的啥……喏,给你纸巾,你慢点说……你是找顾清予吗?他爸昨晚上不是打电话来接他了吗?”
“他爸?”我拿纸巾胡乱蘸着嘴角的血渍,干咳了几声,用嘶哑的喉咙大声问,“他爸,是他爸来接的他?”
卫薇似乎听懂了,从小皮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一面涂口红一面说:“是啊,他爸昨天打电话找他呢,手机在包里一直响,烦人,我就接了,说他在这里喝酒玩儿呢。他爸挂了电话没多大一会儿就来了,去洗手间找到他。他好像是真的喝酒了吧,弄得头发上,衣服裤子上都黏答答脏兮兮的,他爸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衣服裹在他身上,抱着他回家去了……”
说到这里,卫薇忽然精神起来,合上小镜子,激动地说:“他爸超级帅啊我跟你说……跟以前香港电影里的明星一样……抱着他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跑来围着看,围着拍视频呢……教科书式的公主抱啊,一路上都拿手挡着护着不让人拍顾清予的脸,温柔死了。有的人还夸张得很,跑我们包厢来问是不是他男朋友呢……啊啊啊,我跟你说我还拍了他爸的手,啧啧啧,保养得真好啊,给你看看我的手控党福利……好羡慕顾清予,我要是有个这样又年轻又帅的爸就好了……”
我刹时定在那里,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塑。
我呆呆地看着自己捂在胸前的手,慢慢摊开手,掌心里空空落落,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道道沾了血丝的清晰无比的指纹,揭示着我内心深处那错过一时约等于一生的无法弥补的鸿沟。
我做了什么,我竟然明知道清予受了欺辱,我还把他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原地,还说什么去给他找衣服。
我身上没有衣服吗?我为什么没有给他?
我为什么非要给他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是我潜意识的选择转身逃避,是我本身就是抵触他肮脏的身体。只希望他能换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和我像普通人一样走出那道小门……
我在意着世人的眼光,我在意着他身上的污秽与不堪,我在意他明知受到伤害却不当场反抗呼救逃跑却只会哭的性格……
我完全没有把他当做我爱的人,或者说我根本不爱他……
我爱我的声誉大于一切!
我不允许我的另一半有任何污点,如果有,就想当场把他里里外外清洗干净。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一个把不当场反抗看做懦弱无能的人,一个把身体的纯洁当做衡量忠诚标准的绝对轻薄的人,一个把灵魂和精神统统无视的大写的丑恶的人!
我不爱他,无论是过去的苻清予还是现在的顾清予,一点也不爱……
所以,我不配得到清予的爱,我也失去了爱他的资格。
顾玉龙的绝笔写得真是透彻,他值得更好的人,他会遇到真心喜欢他的人……
“龚铭允,你咋了?你嘀嘀咕咕的笑什么啊?”卫薇在喊我的名字。
“天亮了,我回学校了。”我说着连自己都不愿意听的难听的话,一面咳一面扶着墙壁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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