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地平线

　　随着新人到达舞台中央，大厅内的灯光骤然亮起，许子铭就那样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儿，跟吴过幻想过无数次重逢场景中的哪种都不一样。

　　杜泽宇揉了揉眼睛，神情透着几分愚钝，满脸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是许子铭？！”

　　“是我。”许子铭没多寒暄，直接走到这桌的空位坐下，正好和吴过打了个对角线。

　　“你从国外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杜泽宇追着问，显得比一旁的吴过还着急。

　　“刚回来不久。”许子铭说话间忽然转头，目光落在吴过身上，叫了声，“哥。”

　　“嗯？”这个称呼仿佛触发了身体记忆，吴过下意识应了声。可下一秒，他又不知道该接些什么。

　　桌上另外两个吴过的同学也十分惊讶，她们都知道吴过以前有个总来接他放学的跟屁虫弟弟，却没想到如今变化会这么大，忍不住问：“你是吴过那个弟弟？”

　　许子铭点点头，中规中矩说：“对，是我。”

　　“我的个天！”一位女同学捂着嘴惊呼，“我们上高中那会儿，你是不是才上小学？这才几年不见，怎么帅得完全认不出来了！”

　　这话不是客套，许子铭今天穿了件卡其色休闲西装，配着米色长裤和运动鞋，一米九的挺拔身形再加上不输明星的长相，往那儿一坐，几乎成了全场焦点。两位女同学的目光，更是从他落座起就没挪开过。

　　“你是刚从国外回来吗？是出国学习去了？”另一位女同学好奇追问。

　　“对。”许子铭答得简单。

　　“变化也太大了！”同学们还在感叹，杜泽宇却突然插话，“你怎么会来参加婚礼？认识新娘新郎？”

　　“我父亲和新郎的父亲是战友。”许子铭说着，目光转向一直低头沉默的吴过，“哥，你也是替吴叔来的吧？”

　　吴过缓缓抬头，对上那张既熟悉又略显陌生的脸，喉头微动道：“是。”

　　台上，司仪正带着新人走温情又幽默的流程，台下这桌，却上演着一场猝不及防的久别重逢。三个知情人心照不宣地各怀心事，气氛莫名变得微妙。

　　杜泽宇先开口问：“许子铭，你出国也快三年了吧？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啊？”

　　“还好，”许子铭勾了勾唇角，看杜泽宇的眼神让人猜不透，“不过你倒挺清楚我的事。”

　　“好说好说，谁让我跟你哥熟呢！”杜泽宇瞥了眼吴过，又问，“你这一走就是三年，这次回来还打算再出去吗？”

　　许子铭顿了顿，目光不经意似的从吴过脸上掠过：“说不好。”

　　“这样啊——”杜泽宇拖长了尾音，话锋突然一转，“你看这几年，你认识的哥哥姐姐都结婚了，你呢？有对象没？”

　　许子铭没答，反而问：“哦？那怎么没人给我哥介绍呢？”

　　“谁说没有！”杜泽宇立刻接话，“这些年想给你哥牵线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可你说怪不怪，以前在学校，你哥怎么说也是校草级别的，但这几年谁介绍相亲都不去，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出家了。”

　　许子铭的目光重新落回吴过身上，意味深长地说：“哥，我出国前你还说想早点安定下来，怎么这几年反倒不着急了？”

　　这话明摆着“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下把杜泽宇惹毛了。他哪能看不出来，吴过这个死心眼这些年单身是为了谁。原本他想替好友探探口风，看两人还有没有复合的可能，可许子铭这态度，让他护犊子的劲儿瞬间上来了。

　　杜泽宇仰着脖子说：“急啊！怎么不急？这不下午我还打算带他去见个人么。”

　　吴过刚想侧头说话，就被杜泽宇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你看你，嘴上说不见，心里还挺重视的，今天还特意穿得这么正式，没事儿，人家女孩儿好说话，不挑这些。”

　　杜泽宇面上挂着笑，话里却夹枪带棒：“对了许子铭，这几年在国外都忙什么了？光学习不学傻啦？”

　　许子铭隔着桌子冷冷看向杜泽宇，顿了片刻才道：“也没只学习。”

　　“怎么说？难不成找了个洋媳妇儿？”因为知道没这个可能，杜泽宇挑挑眉，故意拿反话怼他。

　　可许子铭低头抿口水后，却语气平静地抛出一句话：“我有小孩了。”

　　“你说什么？！”杜泽宇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眼睛都快瞪出来，“你有小孩儿了？！”

　　这句话如同一枚重磅炸弹，不仅让始终沉默的吴过抬起头，连桌上其他人都齐刷刷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位同学忍不住问：“你才多大啊？就结婚了？”

　　许子铭语气依旧淡淡的，目光却看向对面的吴过：“没有。”

　　“那孩子哪儿来的？”另一位同学追问，连同桌上参加婚宴的陌生人都不禁侧目看向许子铭，眼里满是八卦。

　　唯有吴过，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僵在座位上，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杜泽宇侧头看了眼脸色发白的好友，再转头看向许子铭时，眉头拧成了疙瘩：“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是个男孩。”许子铭说着，掏出手机，熟练地翻出一张照片递过去，“我儿子许诺，一岁多了。”

　　递到杜泽宇手里前，经过了半桌人，众人都凑到手机上想看两眼。等杜泽宇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后，他盯着照片看了半天，再抬头瞪许子铭时，眼神里的怨气活像抓着了奸夫出轨的证据。

　　这时，许子铭看向吴过，隔空示意：“哥，你不看看吗？”

　　吴过慢半拍地从杜泽宇手里接过手机，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这是许子铭的小孩没错。因为跟他十一岁时，第一次见到两岁的小许子铭一模一样。

　　他轻声说了句“挺好的”，便把手机还了回去。

　　后来新人挨桌敬了酒，婚礼渐渐接近尾声，宾客们陆续起身离场。

　　许子铭看似不经意地走到吴过身边，刚要开口，杜泽宇却一把揽过吴过的肩膀：“走走走，没吃饱，再陪我去别的地方吃点！下午不是还约了人姑娘吗？别迟到了。”

　　吴过的头微微往许子铭方向偏了偏，但很快就被杜泽宇半拉半拽地往前带：“走吧走吧，还磨蹭什么呢！”

　　出了酒店到停车场，吴过才把杜泽宇的胳膊从肩上卸下来：“你不用这么敏感，我又没怎么样。”

　　“我就是见不得他那个得瑟样！”杜泽宇气得双手叉腰，“有孩子怎么了？谁生不出来似的！明天咱们就找个人把证领了！”

　　吴过被他逗笑：“要生你自己生，别拉上我。”

　　“那你就这么受窝囊气啊？”杜泽宇恨铁不成钢，“看得我都跟着憋屈！”

　　吴过倒像是无所谓一样：“这有什么，我现在辈分都升了，那孩子还得叫我一声大爷呢。”

　　杜泽宇长叹口气，盯着他的脸说：“说实话，你脸上可不这么写的。”

　　吴过抬手搓了把脸：“可能是没吃饱，不过我今天还有事忙，就不跟你去了，你也赶紧回吧。”

　　不等杜泽宇再劝，吴过已经快步走到车前解锁。等车子经过杜泽宇时，他把车窗降了下来：“你的好意我明白，但再见面没必要这样，不管怎么样，我们两家的交情还在，不能因为这事闹得太僵。”

　　说完，他拍了下杜泽宇的肩膀，轻踩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驶出停车场，吴过拐了个弯，把车停在一家沙县小吃门口。等一份炒河粉和乌鸡汤下肚后，他紧绷的神经才像泡发的海绵似的，渐渐舒展开。

　　为了消食，吴过扫码骑上一辆共享单车闲逛。这一骑，就从下午骑到了晚上，从天亮骑到马路两旁的路灯都亮了。骑着骑着，他竟鬼使神差地骑到了高中所在的那条街上。

　　记得那时候，许子铭总缠着父母要去接他放学，吴母担心夜风冷，十回里顶多应下两三次。后来等许子铭再长大些，就不再求人，而是自己跑到学校门口等着。所以每当吴过晚上九点多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出来，总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路灯下等他。为了不让胃不好的许子铭受凉，他骑车时总会让许子铭从背后抱着自己，用体温替他挡住寒夜的风……

　　回忆起这些，吴过忍不住又看向高中那扇斑驳的大门，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学校竟也没怎么变样。

　　把车停在一边，吴过坐在马路牙子上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瞥见孤零零的共享单车时，他心说现在的自行车倒是安全，后座也不让载人了。可转念一想，就算有后座，他身后大概也不会再有许子铭了。

　　望着碎星满天的夜空，吴过忽然觉悟到，许子铭就像定海神针一样一直扎在他心尖上，稍微动一下就牵着他全身神经的疼。当初不是没试过连根拔除的打算，可每一次尝试，都疼得他撕心裂肺。所以到最后，干脆由着它生长，不仅如此，还小心翼翼地护着，任由它与血脉缠绕与呼吸相连。

　　可如今，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让原先本是针尖大的伤口，愣是被豁成了碗口大的窟窿。

　　当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吴过不无自嘲地笑了，这根针本就是他自己亲手扎进去的，又能怨得了谁？不过是应了那句“自作孽不可活”，活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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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吴过还没睡醒，吴母就拎着包出现在他卧室门口：“这都几点了，太阳都晒屁股了！”

　　按原计划，父母应该明天早上回来才对。吴过支起半个身子，揉了揉眼睛问：“今天不是周六吗？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吴母转身往客厅走，边走边说：“那边事办完了，我和你爸在老家住得也不方便，想着还不如提前回来，就改了车票。”

　　吴过跟着起身走出卧室：“那您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还能去车站接你们。”

　　“不想折腾你呗！你天天上班学习都挺忙的，再说车站打个车就回来了，也方便。”吴母一刻不停地走进厨房，“正好，你爸老家亲戚给带了点卤味，你快去洗把脸，热好了就吃饭。”

　　吴过应了声，刚要往洗手间走，就被吴母叫住了：“等等！”

　　“怎么了？”吴过回过头。

　　吴母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忽然问：“你哭啦？”

　　吴过偏头躲开，胡乱搓了把脸：“哪有的事。”

　　吴母想拉开儿子的手再看看：“那眼睛怎么这么红？”

　　吴过转身往洗手间走：“就是昨天喝多了，一会儿就好了。”

　　“你不是说跟你王叔他儿子不熟吗？怎么还喝那么多？”吴母虽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说，“快去吧，等你出来吃饭。”

　　等吴过走进洗手间，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时，他不禁低声骂了句‘没出息’。

　　餐桌上，吴母和吴父正讨论着给老家回什么礼，吴父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吴过：“对了，昨天老王家儿子的婚礼都顺利吧？”

　　“嗯，挺好的。”吴过味同嚼蜡地低头吃饭，想着到底该不该把许子铭已经回国的事告诉他们。

　　不告诉，两人早晚也会知道，可能还会问他，为什么见到许子铭回来也不说一声；可告诉了，他又不知道该不该说许子铭已经有小孩的事，万一父母追问，他该怎么答？

　　正想着，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么一大早，是谁啊？”吴母看向门口。

　　吴过站起身：“应该是送水的，家里没水了，我刚要了桶水。”

　　吴过说着，就趿着拖鞋走到门口，开门时，他还下意识往下看，想着直接把水桶接过来。可这一低头，却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个看起来只有一岁多、长着瓷娃娃般漂亮脸蛋的小孩，正用那肉嘟嘟的小胳膊扒着门框。

　　目光再往下移，吴过就看到一双大概四十三码的运动鞋，而等视线顺着鞋子自下而上扫去时，吴过整个人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定住了。

　　昨天在婚宴上匆匆见过的许子铭，此刻正顶着个帅死人的招牌笑容，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对他说：“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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