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生死签(十八)
济南府的秋分,总余三分水汽七分凉。天色依旧恹恹,唯见东方一抹苍白,缓缓浮于山峦之上,如同躺在如瀑青丝上的女儿面庞。估衣街沿街的早点铺子次第亮起灯来,平添几分烟火暖意。
花增光扛着糖墩儿靶子,打街尾拐进来。那靶子是老竹篾编的,插满了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串,红得亮眼,与满地金黄的落叶一映,漂亮得紧。
这日,花增光出来得比往常早些,只觉上眼皮黏糊糊的,直往下眼皮上贴。前些时日太过惫懒,每逢阴雨天便在家中偷闲,媳妇儿瞧他不顺眼,日日呵斥,惹得他屁股上燎了火似的,再也坐不住,早早出来练摊儿。
他打了个哈欠,眼角余光扫过街角的老槐树,脚步猛地顿住——
那是一株相传栽植于宋代的“宋槐”。树身粗可合抱,皲裂的树皮上爬满深绿的苔藓,枝桠向两侧横生,如巨人摊开的手掌,将半条街的天光都遮得昏暗。
树杈间,似乎摇荡着一团深色的影子。
花增光揉了揉眼,昏沉的头脑清醒大半。那影子穿着青色的朝服,胸前绣的鸂鶒补子在微光中栩栩而动,如同活过来一样……
花增光想都没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道:“给大老爷请安!”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遇到孤身一人的县令大人,本来就是极其吊诡之事。可官老爷又不是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做不得的事呢?说不定,县令大人就是心血来潮,想学熊瞎子撞树也未可知啊!
花增光内心自我劝慰着,却发现树下的人影一动未动。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只觉心脏漏跳了半拍。——不对,那人影不是站着,而是,钉着!
一根粗铁钎自县太爷的肩胛骨穿过,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槐树主干上。秋日的晨风将官袍下摆微微掀起,露出里面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脚踝。县太爷双目圆睁,用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凝着对面的街道,仿佛在死亡前的一瞬,知晓了什么令人震惊又悚然的讯息。
在县太爷被钉死的树干上,在纵横交错的老树枝丫间,垂挂着十数个苍白狭长之物,在死者的尸首上投射出诡异的阴影。那是象牙制成的笏板,其上用朱笔提着字,簪花小楷,墨色淋漓。
——草菅人命,当杀!
——献矿媚上,当杀!
——侵吞良田,当杀!
——助党乱政,当杀!
花增光识的字不多,认到最后,只觉满眼的“杀杀杀”,泼天盖地,滚滚而来。当下手一软,糖墩儿靶子从手中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嵌着糖壳儿的山楂球滚了一地,像肆意流淌的血珠儿。
花增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连滚带爬地往后退着,直到后背撞在冷冰冰的外墙上方才止息。
“救命啊,杀人啦!”花增光的惨叫声在逐渐朦胧亮起的天光中传了很远。
随着这一声与太阳同时跳出来的喊,沿街铺子的门板“吱呀”作响着推开,探出一个个好奇的脑袋。众人莫不是先疑惑地揉眼,继而面色惨白,紧接着魂飞魄散,再便是抽气尖叫,整条估衣街在清晨的骚乱中炸开了锅。
“这是……裘……裘县令啊!”
“老天爷啊,这是遭了天谴啊!”
“死者为大,这么说不好吧!”
“有啥!那些白板子上写的,哪个不是真儿真儿他自己干下的事儿!”
“就是,搁这儿装起菩萨来了!当时,裘县令把你的田产判给宁老财的时候,你骂得可比谁的动静儿都大!”
“诶,怎么一个个冲我来了!晦气!”
在济南知府孟威带着一干快班足吏赶来之前,围观百姓早已将这位裘县令的“英雄事迹”传了个遍。众人面上的悚然恐惧之色,也逐渐被大仇得报的快意所取代,许多曾经被裘县令压迫役使之人,甚至难以掩藏的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姗姗来迟,大惊失色的孟威生怕聚集的百姓闹出更大的祸事,催促着手下的衙役对围观百姓进行驱赶。水火棍组成的棍阵将凶杀现场围成一圈,逼着人群向后退去。人群之中,一个青衣书生略一侧身,袖口微动,“嗖”的一声锐响,一粒石子擦着孟威的耳边飞过,“啪”地击在老槐树的树干上,震得垂挂的象牙笏板簌簌作响。
“何处刁民,胆敢袭官!”孟威勃然大怒,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如壁垒城墙,摩肩接踵,将可能存在的袭击者挡得严严实实。
“你们的狗眼都瞎了!”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他冲着一旁的官差怒吼道,“给本官把闹事者揪出来!”
还不待众官差有所反应,就听人群中炸开一句女声:“官差打人啦!知府大人要杀人灭口啊!”那声音清亮悦耳,脆生生地直冲云霄,将话音清楚明白地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如同火星落进油锅,本就因裘县令之死心绪激荡的百姓顿时炸了锅。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向衙役,有人推搡着往前涌,怒吼声、咒骂声混作一团。
“反了!反了!”孟威又惊又怕,他深知裘县令之死牵连甚重,若此事闹大,自己必成替罪羊。此刻见众人耸动,索性心一横,拔出腰间佩刀指向人群:“给我打!谁敢闹事,打死不究!”
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众衙役立时扑上前来,高高扬起手中的水火棍,寻着人群中老弱之人便欲挥下。
“住手!”
突然,一道白影如同跃然东升的朝阳映亮众人的眼眸,只见一匹雪白的神驹飞掠过人群,横在百姓与官差之间,堪堪挡住了即将落下的棍棒。白马上端坐着一名女子,一身白衣,头戴帷帽,面容隐在面纱之下看不真切,唯见双眸如冰雕雪砌般射出冷冷寒光,直逼狐假虎威的官差。
人群出现片刻的死寂,紧接着济南府的老街坊便喊出了女子的名姓。
“柳仵作!”
“这是柳仵作啊!”
“柳仵作为我们做主啊!”
孟威此时早已气血上涌,哪还管众人喊什么,只是隐隐听到“仵作”两字,胸中怒火更甚,心中暗道:岂有此理,一名小小仵作还敢公然和本官相抗!不要命了!
当下狂吼道:“哪来的贱籍,给我打!”
谁料,这命令一下,众位官差却是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抢先动手,连高高扬起的水火棍都怯生生地垂落下来。
孟威气得七窍生烟,当下也不顾自己的官身,抢过水火棍就往白马上招呼。
“谁敢!”又一道男声悠悠飘来,那声音不急不缓,乍听之下颇为柔和,却又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之感。
听到这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孟威也不敢动作了,循声望去,一名中年男子不知何时来到了人群之中,面对剑拔弩张的态势,他只是微微抬手,风姿隽雅的面容上露出安抚的笑容。
众人怔然不动,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街道此刻掉针可闻。“扑通——”不知是何人起的头,人群如退潮的浪涌一般跪倒一片,众衙役官差也互相对了个眼色,老老实实地跪伏于地,仿佛刚才的“官逼民反”未曾发生过一般。
最后,孟威也颤巍巍地松了手中的水火棍,双腿发软,苦着脸拜了下去。
“下官……下官,拜见沈大人!”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名声直逼海瑞,人称“沈青天”的山东按察使——沈忘沈无忧。而当先阻住官差,喝止恶行的则是沈忘的夫人,与宋慈比肩的仵作柳七柳停云。
沈忘的目光在众人趴伏的脊背上一一掠过,大踏步地从瑟瑟而抖的孟威头前迈了过去,搀扶起最前排的一名老人。
“老丈,可有伤到?”沈忘弯下腰,清俊的面容上尽是柔和的笑意。
老人激动万分,打着哆嗦一叠声的告罪感谢,沈青天沈黑子大老爷的乱叫。沈忘不以为忤,待老人絮叨完,他扬声对众人道:“诸位乡亲,历城县衙裘县令遇害一事,案情重大,牵涉甚广,绝非寻常凶杀。本官既已到此,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使真凶逍遥法外。”
“而诸位所诉其贪赃枉法之事,”沈忘的眸光若有似无地往孟威身上一瞥,“本官也定会一查到底,还乡亲们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爆发出欢呼雀跃之声,沈忘一边笑着受了,一边转头对柳七温声道:“停云,时间紧急,我瞧着知府大人的仵作一时半会儿也赶不过来,便劳烦你先行勘验。”
孟威方才没有认出按察使夫人,出言不逊,本就心头瑟瑟,此番哪还敢眼观鼻鼻观心得装木头人,赶紧道:“沈大人,这如何使得!岂能劳沈夫人大驾!下官这便——”
柳七本就极厌恶此等欺下媚上之辈,对沈忘略一颔首,冷着脸躲开孟威的拉扯,卸下马背上的褡裢,径自向裘县令钉在树干上尸身走去。
孟威挓挲着两只手,没有拦住柳七,心中尴尬懊恼自不必说,只得转头冲围观的百姓们发起了官威:“沈大人查案,还不速速退下!”
“欸——”沈忘睨了孟威一眼,尾音高高扬起,带了几分戏谑之意:“本官查案自是光明磊落,百姓既为苦主,又为见证,何须驱散?孟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孟威暗暗叫苦,他深知沈忘面上清风朗月,眼里却容不得沙子,嘴上更是得理不饶人,只能陪着笑脸,喏喏称是,退到一边,再也不敢发号施令。
这边厢,柳七走至槐树下,先绕尸体一周,测量四至。后又从褡裢中取出羊皮手套覆于手上,将一卷油纸铺于树下,焚苍术皂角香驱散尸臭,再将一丸苏合香置于舌底,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急不缓,极是顺畅。
沈忘也不闲着,寻来笔墨纸砚,自然而然地行起推官之责。
“尸斑浅淡,压之褪色,眼膜苍白,甲床泛青,皆是血脱之兆。”柳七一边喝报,一边抽出银制探针,顺着铁钎与骨骼的缝隙缓缓插入。探针抽出时,针尖裹着暗红色凝血块,尚未完全干涸。
“创腔内有凝血块形成,铁钎表面亦有自上而下的血流凝固痕迹,说明铁钎刺入时,死者心脏仍在跳动,血液顺着创口涌出,直至失血过多而亡。”
沈忘手下笔走龙蛇,口中喃喃道:“如此说来,凶手是将他活生生钉在树上,任其流血而死。”
狼毫笔的笔尖忽地顿住,沈忘俯身看向穿出尸体的铁钎,沉吟道:“这铁钎尖端打磨锋利,有螺旋状的纹路,刺入时应是借助外力旋转拧入,加剧创口撕裂,导致血脉破裂,流血不止。”
“正是”,柳七颔首,“按照这种伤势,死者被钉入树干后,应是仍存活了一炷香左右。”
沈忘闻言,蹲下身来,正对上裘县令目眦欲裂,求告无门的惨烈面容。他抬起手,垫着柳七递过来的手帕,用力掰动裘县令已然僵硬的下颌。
黑洞洞的口腔中,舌根处血肉模糊,断裂的筋膜呈现出可怖的紫黑色。
“放血,穿肩,拔舌……这可不是凶杀,这是——私刑。”
沈忘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柳七默契地抬起头,道:“无忧,可是有了查案的方向?”
孟威本在一旁听得双腿发软,此时赶紧站起身,扮作摩拳擦掌、蓄势待发之态,只待沈忘一声令下。
却见那沈按察施施然起身,目光投向正聚精会神围观的人群。此时,已是晨光初明,旭日东升,青色的山岚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秋季无垠的碧空。人群之中,有耄耋之年的老汉,有瑟缩心惊的妇孺,有袒胸露腹的屠夫,有牵黄擎苍的猎户……可方才引发骚乱之处,却是空出了一块区域,似是少了几人。
“凶手的重点非是杀人,而在诛心。”沈忘道,“铁钎钉身,是让他活着承受屈辱;笏板悬尸,是让他死后罪行昭彰。如此好戏,若只是趁着夜深人静做下了,岂非锦衣夜行?”
“定然是要煽动众人,口口相传,把事情闹大,最好上达天听,方不负这场苦心孤诣的‘大戏’。 ”长眸微微眯起,沈忘若有所思,“也许方才,这‘戏班子’就混在围观的人群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这场他们亲自上演的闹剧。”
而此时,沈忘口中所言之人,正一个接一个地钻进弄堂,消失在济南府纵横交错的青砖巷陌深处。
(第二卷·完)
插入书签
【驴子碎碎念】:沈忘和柳七都是《昭昭天明》中的男女主人公,老读者应该都有读过吧=W=接下来的第三卷,他们也将担任重要的角色哦!敬请期待。